H:
读到你的信,我能想象出你正经历着什么。实际上,我刚刚读到这样一个故事,是电影《教父》的主演、美国传奇影帝阿尔·帕西诺的传记里记载的。有一次帕西诺出演舞台剧《帕瓦罗·胡梅尔的基本训练》。在台上,他注意到观众席上有一双眼睛。天!难以置信,他觉得这双眼睛简直穿透了他!整个表演过程,他都在关注那双眼睛,整个表演,也都是为了那双眼睛!他甚至等不及闭幕就想看看这位从天而降的知音是什么人。但——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闭幕铃声响起,灯光骤亮,他才发现,那是一只导盲犬的眼睛,主人是一个盲女孩:“我一时还缓不过来——那双眼睛里的爱怜、关注和理解……却来自一条狗。” 我觉得,这是我读过的,关于孤独最好的一个故事了。 我在上封信里说:想象,是我们直面存在之深渊、宇宙之永恒的主要方式。在这个故事里,因为孤独产生的想象,和因为想象造就的孤独,让帕西诺——这个伟大的、惯常于抽离自我的演员彻底失守,他一定从灵魂深处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寒冷。 H,我想到了你。一位摄影师的孤独和想象是否会异曲同工?当然,摄影师和演员,这是两种多么不同的职业!前者总是在追求真实,而后者,以制造梦境为天意。但骨子里,其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在“抽离”,同时,“介入”。演员扮演别人,抽离自己的同时也抽离现实,但没有全身心的“介入”,这种抽离也无法很好地完成。摄影师呢?是以实际行动“把一次拍摄控制成抽离现实的另外一种物质----照片,让现实成为另外独立的物质”。同样,这种抽离与自我的介入相伴而行,甚至于在有的摄影里面,抽离是为了证明及证实自我。 我喜欢如此矛盾的感觉,这种喜欢与日俱增。 我手头上正在写一本书,一本关于摄影家精神溯源的书。在与一个又一个摄影家对话、并评论他们的过程中,我自己也在不断地抽离与介入。你也完全可以想象出,我在这个过程中如何不断地确信、怀疑、推翻、深化我自己的认识。在各种形态、气质、风格的摄影样本之间往来穿行,犹如分花拂柳,亦如跋山涉水。我能走入他们的内心吗?我能走入你的内心吗?抑或,他们能走入我的内心吗?你,能走入我的内心吗?这样的问题时常缠绕我的脚步,我慢慢发现,让我伫足而立的,正是那些隐藏在照片后面,摄影师抽离与介入的矛盾,以及这个矛盾后面模糊而又清晰、时时在挣扎的自我。 于是,拨去影像表面的宏大叙事,深刻主题,时代特色,语言探索、手法创新……最终可能留下来的,是什么呢? 我慢慢看到有一类摄影师,或是有一种影像,尽是些日常生活的随兴之作,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一堆无主题、无线索、无情节、无逻辑,随兴而至的照片,攒得差不多了,拿顶“日常生活”的大帽子一扣,包装得似乎和生活本身一样随意潦草。 但是,一个摄影师既然已经以实际行动“把一次拍摄控制成抽离现实的另外一种物质——照片,让现实成为另外独立的物质”,你就绝对不能相信他真的是“随意为之”;即使他一脸无辜地告诉你是这样。所以,我越来越不觉得这一类以普通“日常生活”为对象和以个人体验为抒发的影像,其目的是以“个人的真实、细腻感受”表达摄影师对世界、对人生的意见和看法,并以此获得普罗大众的共鸣,从而升华成有思想、有内涵的重要作品。也许客观上曾经产生了这样的效果,但也许压根儿就是大家对于非宏大叙事的作品形成了非要如此解读的思维定式——习惯了,不如此意义何在? 难道他真的不是在“以小见大”吗?那他要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这些照片当然是有意义的,不过,我以为,这意义并不是聚合大众,而是隔离自己,在世界天然的隔离之中再一次主动地隔离自己;这些照片当然是在“袒露”自己,比亲口诉说都能泄露秘密,但这不是为了像“知心姐姐”一样煲一锅“心灵鸡汤”温暖别人,而是试图通过将“照片(内心)”与“自我”隔离之后端祥自己,审视自己,解决自己悬而不决的问题:冷漠、孤独、伤痛、无奈、温情以及对温情克制的、小心翼翼的渴望——这些深藏内心挥之不去,但又无法言明的情绪贯穿了摄影;而如何面对、释放、与它们和平相处就是摄影师的问题。而摄影,就是来解决自己的这些问题。 我很喜悦我看到了这样的影像和摄影家,我喜悦他们给予我的这份回答,将来你会在我的书中更为详细生动地读到他们。 所有的情绪、内心和感受都是无法拍摄的,但它们在现实的投影,却是可以拍摄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摄影,就是面对和寻找自己这些“影子”的过程,和别人,其实没太大关系;真的不必非得成为谁或谁谁谁的“代言人”——虽然许多人拍着拍着,或是说着说着一不留神就自以为“代言”了。照片在这里成为一个中介,一种转换,一种映射,而摄影朴素的意义在其中显现: 与其说是照片中的种种情绪、感受、乃至细节……这些“内容”使摄影家的影像有感染力和意义,倒不如说是摄影的这种过程、状态,显露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面对自我时的真实——影像会说谎,但摄影不会说谎;如同不能欺骗自己的,不是那些已经得到的,而是那些可能失去的。 如同我写下这些文字,其实也是为了解决我自己的问题。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也与我自己面对。 好吧,H,最后我想说的是:影像留存于世而不灭的理由到底是什么呢?一份尘世的纪录?一截社会的切片?或者一个群体的标本?都是,也都不完全是。“事实证明,最伟大的艺术家往往以其敏锐的感觉先于世人预言某种变化,窥破某种内情。”——这种预言的能力,我以为首先是对于自我的敏感。 衷心希望你的摄影能安静你,让你在深夜安详地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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