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轲老师二三事 杨小彦
广州美院老校区大门,傍晚,只要是阳光天,几乎都可以见到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安详地端坐在轮椅上,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当中不时会有人和他打招呼,寻问他是否认识自己。大部分情况下老人都能准确地说出其人之名,让打招呼的惊异而喜悦。久而久之,这成了一道景观。可惜,2012年的3月29日,这位老人走了,一道人们所熟悉的景观也随之进入了历史。 老人叫迟轲,著名艺术理论家和美学家,去世时年已八十有七,多年病痛缠身,腿脚不灵,但却头脑清晰,记忆力超强,一点老人家的糊涂都没有。他去世前三天还参加了加拿大老华侨画家、也是广美老毕业生陈田恩的艺术展览。人们对他的离去没有多少心理准备, 我是迟轲老师第一届硕士研究生,1984年考入广美,跟随迟老师三年,毕业后常有来往,最近几年还不时去他家与老师聊天,受益良多。当年同学还有邵宏和李行远,现在他们都已成为卓有成就的西方艺术理论的学者,是广美在这一方面的教学与研究的中坚力量。从任何角度来说,迟轲老师都是我进入艺术理论领域的引路人,至今我都认为在某种气质上我与我师有共通之外,比如重视文笔的流畅,坚持深入浅出的叙述,努力阅读英文原著,这些都是当年就学时老师常常教诲的内容。 1984年入学不久,迟老师和学生聊天,谈起上课事。他说:课是没什么好上的,主要学英语,做翻译,通过翻译来读书。这话平常,但对今天的学生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迟老师说没课好上,这是真话。三年研究生,他就没怎么跟我们上课,倒是经常请学生到他家聊天,甚至吃他亲手做的美食。而且,聊天也不是谈美术,多是文学,以及对历史的个人观感。反倒翻译做得不少,几个学生再加迟老师本人,居然翻译量有七十万字之多,最后结集成《西文美术理论文选》,从古希腊到20世纪,有学者的言论,也有艺术家的自述。临到学期结束了,他就直接给我们成绩。后来我也做老师,发现现在的学生喜欢问,上这一门课有什么用?我害怕这样的问题,不仅无法回答,而且,实用到愚蠢的程度,根本就不应该去回答。这是应试教育的结果,说明有很多学生不明白,具体的技术好学,思维与研究方式,以及抽象的思想,尤其是涉及人生境界与历史传承这一类问题,上课一点意义都没有。 和迟轲老师聊天,话题散漫,范围很广。回想起来,有三类事印象深刻。一是文学。一聊才知道迟轲老师在文学的素养,尤其是散文,品味极好,阅读量也大。他告诉学生,他原先想当作家,因为学过绘画,所以就转而从事艺术理论了。这一点与我极为相似,也是学画出生,同时热爱写作,也就转而从事评论工作了。迟老师强调,不管写什么,首先文笔要好,文章要流畅,内心要有读者,千万不要不懂装懂,更不要故弄玄虚。这一点至今我仍然牢记,并且实践不缀。一是读书。如何读书迟老师倒不多说,他却说起了书价的昂贵,说起自己年轻时对书籍有多少的盼望,可那时有很多书卖不起,尤其是美术书,只能羡慕之,响往之,真的弄到一本,对之珍爱,像宝贝一般,竟然爱不释手。迟老师蓦然谈起鲁迅的小说《孔已己》,那个穷酸而可怜的文人,不无自嘲地说,读书人,总是那个样子。我听着,尽管对文革也有经验,但还是太年轻,无法完全理解迟老师的深意,尤其对孔已己的感叹。我知道,迟老师肯定是有所指的。大半个世纪以来,中国的读书人备受历次政治运动的折磨,他们的境遇和鲁迅笔下的可怜文人又有多少区别?迟老师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甚至,我以为在他看来,知识分子的地位还不如鲁迅所描述的年代,那时文人还能够在小酒店里自斟自酌加自嘲,解放后大凡倒霉的文人(其中有倒大霉和倒小霉、先倒霉和后倒霉的区别,但都是倒霉),最合适的地方,不是监狱(比如胡风),就是农村,或者干校。反正都是受监督的地方,是劳动改造的场所。迟老师还好,经历过所有知识分子改造的事,多少保住了自己的基本权利,但其中的代价,又有谁能够明白?他不说,我们也不好问,但其中的相通,却是实实在在的。 迟轲老师是个热爱生活的人,表现在对美食的向往。读书不久,一次,迟老师邀请我们几个学生到他家,他要亲自下厨做饭给我们吃。学生不胜惶恐,以为老师动手我们坐享其成,有违师道尊严。迟老师却说,他的目的是想让我们知道他的手艺。晚上,我们应邀到了迟老师家,他准备的菜倒也平常,但的确精致。我印象的是炒鸡蛋,迟老师不无得意地强调,炒鸡蛋不容易,首先蛋要搅拌得均匀,其次是火候一定要够,再其次是油要够热,三样齐备,这蛋才炒得像样。果然,迟老师从厨房里端出来的炒蛋,口感就是与众不同,恍惚间还以为是在著名的饭店里品尝美味。迟老师还是传统京剧迷,唱的是老生,声音宏亮结实,尤其是唱《空城记》,有板有眼,是广美学期结束师生联欢时的绝活,大受欢迎。他的绝配是从事文艺理论研究的于风老师,于老师打二胡,迟老师唱,大家屏住呼吸,认真欣赏,每次都会获得雷鸣的掌声。 研究生期间我谈恋爱,未来的妻子是个军人,她的领导居然要学院开证明过来,然后才能批准我们维持关系。迟老师一听我的请求,二话不说,提笔就写,好话写了一大页纸,让我颇为惭愧。1987年毕业,全体研究生留校,就我一人离开学院去出版社工作,迟老师其实是希望我能够留下,但他同时也颇为尊重我的选择,并没有怎么阻拦。工作以后,常去美院找迟老师聊天请教,说东谈西,颇为自在,成了一种常态。99年底我移民国外,一呆就是五、六年之久,回来后听说迟老师病重住院,于是去看望。在病房里,我看到迟老师躺在床上,显然病得不轻。他一看到我,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声说:“小彦,你回来看我了,我很高兴。”,说着,眼泪不禁涌出眼眶,我也眼睛潮润。一会,迟老师问我爸的近况,我说,父亲刚刚去世。他听了就沉默。我父亲自《羊城晚报》创刊以来,一直是“花地”的主编,迟轲老师认识他,彼此有过文字交往。 后来迟轲老师回到家里,我和美术史系的老师一起去他家小坐。迟老师坐在轮椅里,很高兴我们过来。他说话大声,解释说:身体尚好,就是耳背,听不清楚。我们大声和他说话,说一些学院和社会的事。此后,迟轲老师常常坐着轮椅在学院各处转悠,不时会参加学院的一些艺术研讨会,每到他参会,大家都会腾出空位,让他坐好,让他首先发言。他自然是声音宏亮,直如铜钟,让我不时想起他唱《空城记》的嗓门。那里有一股气势,宽厚而深远。 迟轲老师发病急促,走得很快,年八十有七,算是长寿。之前他还参加了一个老华侨画家陈田恩的画展,算是广美老校友的系列展之一。他真是活到老做到老,最后时刻也没有忘记所热爱与所献身的艺术。迟轲有一本文集叫《寻回忘却的美》,仅题目就表明他一生的志向,那就是把真实的美寻找回来,永驻人间。要知道,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已经忘却了这一份美。 2012/4/2 |
手机版|小黑屋|摄影大家 ( 粤ICP备2021111574号 )
GMT+8, 2025-5-2 23:35 , Processed in 0.090306 second(s), 3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