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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年时代:1966-1976

2014-3-18 11:40| 发布者: cpnoz| 查看: 1894| 评论: 0|来自: 杨小彦的博客

摘要: 我的少年时代:1966-1976杨小彦  今天的少年恐怕无法想象1966年文革刚开始时的普遍情形。那时,我刚读小学不久,突然之间就不用读书了。不仅不用读书,突然之间,我们平日所敬畏的老师,也是因为家访而多少心生怨恨 ...

我的少年时代:1966-1976 

杨小彦

  今天的少年恐怕无法想象1966年文革刚开始时的普遍情形。那时,我刚读小学不久,突然之间就不用读书了。不仅不用读书,突然之间,我们平日所敬畏的老师,也是因为家访而多少心生怨恨的班主任,给批斗了。那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批斗。批斗原来是,突然有一天,老师被一群大人押上了讲坛,然后喝令她低头,说要“交待贯彻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反动罪行”。现场那种无以名状的兴奋,夹杂着少年的无知与困惑,眼睁睁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暴力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先是有人向老师吐口水,接着就刮她的耳光,啪啪啪的,吓人。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的这个启蒙的老师(一年级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我至今还记得她的名字,叫朱尚熹,中年女性,认真,对不听话的孩子颇着急。可惜,我就是她心目中那个不太听话的学生之一,整天上课讲话,还胡乱画东西,从书桌到黑板。朱老师为了改正我的错误,就去家访,告诉我父亲,结果很简单,我一到家,父亲就冲过来,一下子抱住我,拿起拖鞋就往肉肉的屁股打去,我则自发地嚎啕大哭,胡乱挣扎。自然,每一次这事发生时,母亲就会过来护着我,纠缠中,母亲的手不免也给打了几下。有时会发展成父母的吵架,我则悄然开溜。老师家访,让我回家成了漫长的路,一步拖一步,不肯及时到家。后来干脆在回家的路上,用红砖块画大幅漫画,是一个大猪头,然后躲在树后面,得意地看着朱老师踩着我的漫画走过去。很多年以后才知道,我最早的绘画兴趣,原来是这样产生的。

  那阵子我住在广州沙面,就读沙面小学,学校规模虽小,但质量还是上乘的。读书和文革一起到来,书读不成,革命成了日常事情,小孩心就散了,一散,再想收拢回来,不太容易。刚好文革前我们搬家,搬到人民中路广州日报后面观绿路和诗书路交界的“五层楼”。按理我要转学,但我喜欢沙面,因为那里有童年记忆,所以宁愿每天坐电车上学,甚至走路,也不愿转到附近学校。

  在学校看到批斗老师。很快,这批斗就到了我们家。父亲和老师一样,突然成了“牛鬼蛇神”,据说罪名是“文艺黑手”。有一天我回家,看到楼上家门口有很多红卫兵,正不知出了什么事,在楼下就给姐姐截住了,不许我回家。她带着我,还有我大哥和二哥,四个人一起晃荡在黄昏时分的街道中。我记得那一晚时间过得特别慢,天已经黑了很久了,才回家去。到家后一看,我吓了一跳,大部分家具都不见了,桌子、床、柜子,包括柜子里的书,只有几张椅子还在。家里一片狼籍,母亲紧张地收拾着,父亲则一声不哼,坐在一边沉默,神情很阴郁。第二天我就病了,发高烧,有几天。醒了以后,左眼上眼睑居然不再灵活,无力地搭拉着,直到很多年以后,才有机会“整容”,让医生拉一刀,多少恢复了模样。

  批斗成了那个岁月的常事。有一天我终于意外地看到批斗我父亲,他被人押着,两手涂黑,拿着铜锣,边敲边自我漫骂:“我是文艺黑手!我是文艺黑手!”我赶紧逃离现场。我不清楚自己当时的情绪如何,只是一片茫然,甚至一片空白。父亲在我心目中是威严的象征,他不苟言笑,让我敬畏。父亲又是我的保护人,每当我的两个哥欺负我,他只要发现,就会凑他们,尽管事后换来他们更厉害的报复,但我仍然不时使用这项“特权”。现在父亲不太回家了,于是“保护”成了空话。幸好哥哥们也忙着革命,不再欺负我。二哥最让我佩服,他年龄不大,却和同学一起去偷解放牌大货车,然后在人民路上飞奔。姐姐参加红卫兵到处串联,二哥却拿了家里的钱,到北京和武汉“旅游”。只有大哥老实,少有“可怕”举动。我太小,不是在街头瞎逛,就是呆在家里,常常用铅笔在白纸上涂抹,不时临摹连环画《三国》里的人物,然后拿给同伴炫耀。自然,那《三国》早就残缺,是文革前出版的。

  很快文革就进入派性相争的日子,社会上出现了造反派和保皇派,他们从文斗发展到武斗。像父亲这样的首批“牛鬼蛇神”,反而显得有点清闲了,有时间呆在家里。有一天,父亲可能喝了点酒,有点兴奋,大声地朗读着一首什么旧诗词。读毕,他看着我,说要教我读这些东西,要每天给我讲解一首。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给出的第一首,是苏轼的《水调歌头-赤壁怀古》,头一句就吓我一跳:“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从此这一句就印在我心灵里,至今难忘,每每有什么感叹时,就会情不自禁地吟唱起来。我的旧诗情结就是这样,让父亲种下了第一颗种子,然后随年龄而成长。

  1968年初,社会上不知什么缘故,流传着一些让人胆颤心惊的消息,说韶关的监狱犯人出逃,不少南下广州,扰乱社会秩序。整个广州突然像疯了一样,大家都动员起来“联防”,大部分街道的入口都堆起了沙包,甚至连人民路这样的大马路也不例外。晚上不时有巡逻,拿着铁管做成了长矛。我们家有一只铝盆,于是分配任务,晚上一旦听到远处报警,就敲打发声,好传递消息。有一晚特别紧张,从远处传来消息,说坏人已经现出,有放毒的可能,每家准备好肥皂,用厚布包裹,放在口罩中,捂着嘴就可以预防毒气。我看着母亲着急地准备着这些东西,不知如何才能把那肥皂放在口罩里,然后戴到脸上。幸好是虚惊,投毒事件没有发生。

  我记得第二天是个阴天,早上出门,发现海珠路和大德路交界的墙壁上,高吊着一具年轻男尸,穿着白色衬衫,胸口有个大窟窿,显然是水管长茅捅的,血从那流出来,染红了半个身子,远远看去,一半红一半白,特别有绘画性。至今我都对当时的情景印象深刻,时间久了,像一幅油画,惨然而陌生,有一种遥远而宁静的恐惧。

  那一天我和一帮同龄朋友从人民南走到了珠江边,沿路数落着死于夜晚的不幸者的尸体。原太平戏院门口一株树上,吊着一具女尸,头穿了个大洞,上衣给绳子拉起,露出半截肚皮,惨白而又惨白,是一种我至今也没有再看到过的色调。

  恐怖像一阵风一样刮起又消失。1968年,大概领袖厌倦了发动年轻学生进行无休无止的争斗,发现他们继续呆在城里,只会增加混乱,于是发起上山下乡运动,把城市青年驱赶到农村去。那时父亲已经没有自由,关在正式的“牛栏”。我记得大哥要下乡了,去雷州半岛。走之前,母亲陪着去看父亲,我也跟着,在“牛栏”的一间房子里。不一会,父亲出现了,一脸怆然,后面跟着守卫。父亲表情严肃,所说全是革命套话,不是“努力学习”,就是“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之类。末了,父亲脱下腕上的手表,递给了大哥,算是送他下乡的礼物。我记得那是一块上海牌手表,在那年代算是贵重的东西了。姐姐下乡走得更远,是海南岛的白沙,种橡胶。她连父亲也见不着,母亲不能回来,就我一人相送,在广州珠江边上,我目送她上船。很多年以后,姐姐告诉我,船离开江边时,我一人伏在江边栏杆上,哭了。

  我是否真的哭了,至今没有印象,也许是哭了,也许没有。回想起来,好像没有那样悲戚,但姐姐说得确凿,我也就认为的确是哭了。少年流泪,算是一种刻骨铭心。不过,那个年代让人刻骨铭心的事太多,以至于许多生活中的事到了无法刻骨也不太铭心的程度。

  二哥聪明,在可以要求下乡时却出人意料地留下来继续读中学。毕业后他成了工人,再后来成了进驻学校的工人老师,再后来更成了大学生,尽管是“工农兵学员”。文革后续读研究生,最后是博士,然后去了英国,回来则当上了教授与博导。

  那个年代的政策是,家里只能一人留城,其余必须下乡。就这样,1973年,我高中毕业后,便像大姐和大哥那样下乡去了,只是不再去遥远的海南岛和雷州半岛,而是就近,广州郊区的从化,一处叫民乐的地方,是茶场,叫“民乐茶场”,距离县城街口有十来公里远,位于北边,往佛岗的方向。那时,由于一个叫李庆霖的福建小学老师写信给领袖,述说知青可怕的现状,受到了重视,于是知青政策有所改善,从我们这一届开始,下乡不再以学校为单位,而是由父母所在单位组织,派“带队干部”跟随我们,以防在农村真出事时无人关照。

  有很多知青写回忆文章,尤其是下放到边疆的知青,他们的经历大起大落,曲折苦难,自然写得动人,常常让人产生想哭的感觉,弄得我们这些后期知青,呆在城市边缘,几乎无话可说。其实,认真想起来,苦难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心境而已。现在想来,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被迫跑到农村,早就没有了热情,接受“再教育”是假的,只有满溢的荷尔蒙,在拍拖成为非法的岁月里,成为没有目的的发泄源泉。

  发泄的重要方式除了不时地打群架以外,主要是和当地农民不讲道理地纠缠,其中之一是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不管成还是不成。由此而产生的小型冲突于是就不可避免了。那时我们广州知青最有力量的话是:“烧你的房子,然后回广州去!”当然,我下乡四年,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知青只是过嘴瘾而已,根本没那胆量。但本地人却对这话当真,因为他们的家就在村子里,全部财产就是一座可怜的土坯房子,真给烧了,还如何活下去?而知青逃回广州,却千真万确,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本地人说不怕,那是假的。

  那时从化真穷,离广州一百公里不到,就穷成那样,颇让我们这些城里人“受教育”。那时我们拿工资,一个月24元,一年后32元,对于本地人就是“富豪”,知青自然成为销售对象,尤其到了荔枝时节,农民推着单车,后面装两大箩筐的新鲜荔枝,来到知青住地做买卖。荔枝一到,知青就成群结队地围上去,说要试一下味道,你一粒我一颗就吃起来。农民受不了那么多人去“试”,但又不能完全制止,于是发火。更有甚者,知青挑荔枝,几个人同时进行,其中只有一人喊着给钱,其余大模大样拿走,农民追问,还没问出来,这边就缠着算账,或者争辩说早已付过。反正现场一片混乱。农民后来学精了,再次过来时便带着小孩,好盯着知青的举动。可没一会小孩就大哭起来,无法行使“监督责任”。无奈,农民又走远一些,让知青一个接一个过来。每当这时,知青全都不去买了,于是农民只好妥协,于是趁机的事又再次发生。只是,几次博弈后,趁机少了一些而已。更有甚者,农场开车去运化肥,开车前已经和司机商量好,专门路过荔枝树,然后停在树下,车上的我们拼命摘树上的荔枝,及至农民举着锄头冲过来喊“捉小偷”,他们快到时,车就开了,我们在车上向他们扔砖块,高喊那句著名口号:“烧你的房子,再回广州!”

  就这样混到1976年,算起来下乡居然有四年多,人心早就不在农村,而是忧虑今后的出路。9月9日是一个阴雨天,电台突然传出凄厉的哀乐,原来领袖走了。当时内心茫然,一个从小就熟悉的名字,在那一天成了历史。可历史好像不那么容易完结,历史的纠缠比我们和农民的纠缠要残酷,要复杂,要血腥。不久,毛夫人给抓起来了,“四人帮”从革命者一下子变成了最坏的人。幸好那个年代好人变坏人太多太快,所以也不太上心。我记得有一天突然通知全体知青到广州去,参加盛大的“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游行。那天我却忧心忡忡,因为脖子上长了一只瘤,圆圆的鼓了出来,是出来参加游行的前一天晚上,我不小心摸脖子给摸出来的。我没有参加游行,母亲带着我到广州工人医院求治,一位老医生认真摸了许久,喃喃自语,说是“甲状腺馕肿”,内出血造成肿胀,要马上住院动手术。下午我已经身着病服,父母走进病房看我,母亲眼圈发红,我问出了什么事,母亲说没事,过几天开刀割掉就好了。第二天我自己出外买了本讲甲状腺肿瘤的书,一一对比自己的症状,才明白母亲眼红的意思,朦胧感到了生命的脆弱。

  住院十几天,并没有开刀,因为瘤子变小了。变小了就肯定不是癌。住院期间除了读甲状腺的医书外,就是阅读刚刚出版的《鲁讯日记》,枯燥乏味,其中发现这个伟大的文学家不太喜欢洗脚,否则日记怎么会不时写上“濯足”?又发现他经济条件不错,常常要出去上馆子“小酌”,尽管和朋友一起。

  少年时代毫无诗意地结束了,出院是其标志。重新回到农场,发现农场比医院还枯燥乏味。我宁愿住院,也不愿意去做农活了。才一个月不到,农活就变得无法忍受,这说明变化是从内心开始的。1978年春天,我考上了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成为邓 小 平时代第一届大学生。告别农场那天,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多数农友没有考上大学,他们仍然呆在那里,目送着我的离去。送行仪式很草率,但在我眼中,原来熟悉的一切却突然陌生起来。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种实在的感觉,明白自己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另一群人,与眼前的一切了无关系。

  年过半百之后,才知道当时的感觉不对,一切原来都是有关系的,摆脱不了。

 

   2011-12-12-祈福新村 应某杂志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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