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艺术成为商业：心灵的航船在搁浅

       一旦谈起“艺术家”这个词，总让人联想起一个笼罩着神圣光环、与自然神性相关联的孤独的天才的形象。“他是一个艺术家”，我们会以这样尊崇的口气谈论一个演员或者音乐家或者导演。“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我们将庄严地宣告我们对一个歌手或者摄影家的喜爱，仿佛这个人居住在更高的领域。如前面提到的视觉、灵感和神奇的天赋，这些都是对“艺术家”的崇拜。
　　

      然而，这种对于“艺术家”的固化印象无疑是过时的，新的范式正在崛起。近一千年来，关于艺术家的工作、训练、交易和自我评价正在重塑艺术家的形象，甚至重新回答“什么是艺术”这样一个问题。
　　

      在我们将艺术家看作天才之前，我们应当将其看作工匠。工匠(artisans)和艺术家(artists)这两个词如此接近并非巧合。艺术本身源自“参与”(join)或者“组合在一起”(fit together)，即制作。我们会认为巴赫是天才，但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工匠，一个制作者。莎士比亚不是艺术家，是诗人，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制作。
　　

      与艺术家相关的观念和实践论证了其制作之意涵。艺术家最初以学徒的形式学习其传统，这和工匠类似。纵然创造力将得到奖赏，但可信度和价值来源于传统。在一个由严格社会结构控制的世界中，艺术家和其他工匠一样构成共同体，存在于中层阶级之中，比商人的社会地位更低。独立的实践者将得到尊敬，例如荷兰大师(Dutch masters)，但准确来说，他们只是大师级别的匠人。艺术和制作的区分很细微，事实上，后来对于艺术本质的理解并不存在。
　　

      18世纪末19世纪初，这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浪漫主义思潮在欧洲兴起：卢梭、歌德、布莱克、贝多芬……这是一个不仅尊崇个人主义和独创性而且提倡反抗精神的时代。对秩序的破坏、对传统的反叛是值得赞美的。同时，这个变革的时代也是世俗化的时代，由于传统变得不可信任，艺术成为更新而基本的信条。艺术使人们与更高的真理相连。
　　

      艺术由此抵达了精神威望的顶峰，艺术家亦如此。工匠变成了天才：孤独如圣人，灵感如先知，和不可感的世界贯通，意识直通未来。正如惠特曼所说，“神父离开了，神圣的学者出现了。”艺术将自己与工匠分离，“美术”一词在1767年首次出现，意味着思想和想象力。
　　

      “艺术”成为一个包括音乐、剧院、文学和视觉艺术的统一概念，但和更为哲学化或者文学化的本质内容相区分。“艺术为了艺术”，这是19世纪早期美学家的口号。一个世纪后，现代主义浪潮兴起，这是毕加索、乔伊斯、斯特拉文斯基的时代，艺术家不仅在思想领域占据高峰，其社会地位也愈加提高，成为文化贵族。
　　

      然而，二战后，艺术家作为高贵个体的概念逐渐荒废。以文化繁荣为名，艺术创作走向制度化，博物馆、画廊、剧院不胜枚举;同时，议会、基金会、教育项目、杂志、奖项等官方性质的组织机构愈发完备。
　　

      艺术家因此同样走向制度化，天才成为专家。你不必一定在巴黎、在矮小的阁楼内创作你的大师级作品，而只需在高雅的酒店等候大众的追捧。就像医生和律师一样，你从专门学校毕业，M.F.A.项目越来越多，这不仅意味着一份工作，同时意味着一种友好关系。
　　

      这种训练是专业的，因而作品同样是专业的。技术而非灵感或者传统成为新的审美权威。“天才型”艺术家会将自己的创作与神性相关联，而专业型艺术家不会如此。他们需要看起来努力工作，这才是对捐赠者、新闻记者等外行人最好的答复。
　　

      战后模型中，艺术家的进程也是专业化的。你不会因为一件举世瞩目的作品而声名远扬，而是在既有秩序中慢慢向上，不断积累文凭、奖项。这当然比天才型艺术家安全，但也失去了刺激性。艺术家因此不再被看作圣贤，而是另一种知识工人。
　　

      工匠，天才，专家，这些模型都在市场中运作，都是你获得酬劳的方式。如果说工匠范式出现在现代资本兴起之前，那么天才和专家型范式就是面向现代资本的思路转向。
　　

      对于天才型艺术家而言，他们试图回避资本的纠缠以保持其精神独立性。甚至有梵高这样的艺术家饱受饥饿之苦坚持创作。而专家型艺术家代表了在神圣和世俗之间折中的取向。专业既非使命，也非工作;在市场价值之外，如其他专家一样，专业型艺术家有自己一系列关于真善美的标准，这套标准是对前人传统的继承。同时建立的一系列机构用于调和艺术家和市场的关系。
　　

      有些艺术家并不进入市场，尤其是低级创作的艺术家，但他们同样拥有中介人——出版公司、电影工作室，代理人、经理人、编辑——保护艺术家不受市场逻辑的干扰。公司如银幕般运转，每个部分都有特定的角色。
　　

      不同的范式间当然存在重叠，长期的过渡、混合和边际案例。专业型是最主要的，但我们无疑面临以资本及其价值的胜利为标志的新的转向，由专家向企业家的转向。
　　

      加强现有系统的机构设施是分离的、合同式的，专家型艺术家成为附属物，而雇佣者成为独立的立约人。每个人都在预算压榨中：裁员、外包、合并、崩溃。而现在，我们都做自己的领导、代理人、标识，做自己的产品和市场。企业家成为可能的机会，也是必须的道路。现在，大家都明白，没有人可以简单靠工作进行艺术创作。
　　

      此外，新的机遇在于体制的瓦解和新兴技术的兴起。网络发挥了史无前例的巨大作用。网络使你和用户直接沟通，使你能够和公司竞争。通过网络你可以最大限度地挖掘潜在客户。
　　

      每个作家、艺术家、音乐家建立了自己的个人网站，乐队在网上卖专辑，纪实艺术家通过Kickstarter为其项目筹集资金。喜剧演员Louis CK通过无保护下载的方式售卖其单口相声，探索了初期分布模型。企业家通过网络构建起完整的制度结构。
　　

      这对艺术和艺术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对于训练、对于实践、对于个人生涯、对于艺术共同体的本质、对于艺术家的自我认同和社会评价、对于艺术判断的标准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些都是新的、开放的问题。
　　

      创造性企业家与世界取得最广泛的互动，而非像天才型艺术家与世隔绝。交流成为创作最重要的环节。
　　

      网络并非一个循环或者一个圆圈。事实上天才型艺术家也并非所宣传的那样孤立，他们也会聚在一起，例如Bloomsbury Group;而网络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为多元。联系(contact)并非联合(collaborator)，网络时代的关系有待于进一步发展和观察。
　　

      三种旧有的艺术家范式事实上做着同样一件事情：在既定的传统中训练以获得认同。你是一个作家、画家或者一个舞蹈家，但很难想象一身多职。而当代青年艺术家最显著的特点是他们致力于尝试跨界发展。
　　

      透过对当代艺术新的发展范式的观察，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以网络为媒介的新的文化。新的艺术范式将不仅改变艺术教育的传统，而且改变艺术职业的性质，促进职业的多元化。同时，“没有门槛”成为新的口号，在网络上，任何人的评论将得到同等的尊重，而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成为创作者的主要动力。
　　

      当艺术成为商业，艺术家也回归成为了工匠，而艺术的本质逐渐遗失;而更值得哀伤的是我们心灵航船的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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