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时的绿皮车,牵系着梦想、离情和亲情。
我在火车上遇到一家在浙江温岭打工的重庆人,他们好和谐,好开心。我说:“我觉得你们好像都没什么烦恼了。”他们笑了,说:“怎么会没有烦恼,你们看不到嘛。压力大得很,什么都要钱……我反正是,没钱我也很开心的。反正一家人吃苦享福都在一起,就开心了,知足常乐嘛。”
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幸福的感觉,和钱真的不是等比关系。看他们这样其乐融融,我就想很多人家里可能好吃的东西吃不完,但是未必有他们这种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亲情。
虽然打工的生活艰苦,但好在还有非常真挚的爱,也有单纯的梦想,希望找到女朋友,孩子考大学,自己当老板。
有爱,有梦想,有希望,再加上肯干,日子总差不到哪里去吧。
—— 摄影师 陈晖
守护
因为孩子,他们的姿势在48小时里多数时间设成定格,我来回来去地在车厢里艰难地走,他们多数时候就这样站着,胳膊这样撑着、弯着。
父母两人围起一张凳子,就是个家了
吕先生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差一个月两岁的儿子盖上。本来是一家三口一起从成都回武汉过年的,高铁停靠在芷江北站时,他带孩子下车转了下,没想到误了上车,列车带着老婆和行李开走了。
他在成都做装修,刚刚买了一套房,套二的,四十多万,七千七一平。在成都租了好多年房子,交的租金差不多都够买一套了。最后还是下决心买了,“让小孩有个好一点的起步嘛。”
对了,在武汉站,父子俩又和孩子妈汇合了。
在宽六十公分的硬卧,奶奶伸出一只胳膊给小姑娘当枕头,两人相拥而眠。我第二次经过她们时,奶奶下来了。她说那样睡着根本动不了,手臂全麻了。两个人都难受,不如让给孩子好好睡。
爷孙两人静静躺在一起,爷爷托着头侧立着身子,男孩半个身体探在床外。男孩在玩手机,还是十年前那种,蓝屏的。爷爷就这样笑眯眯地看着。
车厢门口,贴近地面的地方,一团烟雾腾起。一位还蛮帅气的年轻男子,席地坐在那里抽烟,倚靠着车厢壁。烟雾散去后,一张熟睡的孩子的脸出现在他的怀里,宛如一幅宗教般圣灵的图画。
烟雾直接落在了自己孩子的脸上,他该是多么的疲累和万般的无奈。
我努力地踅摸到他的近边坐下,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他看着我,目光困顿、散淡,却倔强。
他叫卢海发,浙江金华上车,到成都去。
手边一包烟,背后一瓶水,是他一晚上的支撑。
“老夫老妻”的亲昵
默默相依的温暖
人海中拥抱你
快到成都了,在列车洗手间门口,这对夫妻削了他们的最后一个苹果,一人分一半。一路上四十八个小时,他们只买了一两次饭,其他时候靠着上车时带的苹果,坚持到现在快要到家了。
从此以后,每次吃苹果,我都会想起这个场景,也会把苹果核啃得更干净。
从成都回来的高铁上,我看到有爷爷奶奶给一个小孩子削了一个苹果。小孩子没吃几口就还给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没吃多少,可能是因为苹果比较生冷吧,就扔掉了。
这个小女孩叫刘奥雨,北京奥运会闭幕那天晚上生的,七岁半。她在轮流帮刚刚带她挤上车的爸爸妈妈扇扇子。我问奥雨:“你为什么要给爸爸妈妈扇扇子?”
奥雨抿着嘴。“因为爸爸妈妈热,自己也热,对吧?”妈妈搂着奥雨,低头看着她,像是询问,又像是代她说。
奥雨的爸爸妈妈在浙江海宁很多年了。他们一直把奥雨带在身边,从上幼儿园开始,想争取以后让她在浙江考大学,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在那边待到那时候。奥雨将来想当医生,最近一次期末考试数学100分,语文98分。她抿着嘴告诉我。
我提出想加他们的微信,把拍的照片传给他们。但他们没有微信,只有QQ;又因为信号不好迟迟加不上。
于是我把QQ号码给了他们,并再三叮嘱奥雨到海宁后记得加。
我一直没有等到奥雨。也许她们把我的QQ号遗失了,也许她们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懂事的奥雨柔软了我的内心,但我对于她们,也只是生命里擦肩而过的一个普通人,就像许许多多其他人一样。
梦想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无奈中依然坚持单纯的梦想,依然奋力奔向明媚的远方。
刘中军,93年的小伙子,来自四川资阳,之前在一家服装厂打工,回家前刚刚炒了老板的鱿鱼。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脸红了。知道我要拍照后,他反复捋着头发:“拍张漂亮点的照片,可以骗女朋友的那种。”
张宏梅,成都人,利用寒假带高二的儿子到上海去看大学。她从车上售货员那里花10元买了两串中国结,认认真真地挂在床头:“保佑一路平安,保佑我儿子考上上海的大学。”
“儿子考上大学,你就放心了。”
“哪里放心哦,还要讨媳妇,还要带孙子,忙不完哦。”
我遇到的唯一一个在写日记的人
书中文章的标题:悟空吃的什么粮
他是为数不多的看书的人之一
拍下这张照片时是晚上十点四十分。三天两夜,约六千名乘客,我看到的在读纸质书的人不超过十个;捧着一本正儿八经的书的,只有他一个。
左边的小伙子是冉龙江,重庆合川人,18岁,中专,在杭州实习。说是实习,其实就是出来做学生工,在杭州的建筑工地当施工员。看过外面的世界后,他决心将来要自己做生意,要当老板。
我跟他聊了有一个小时,讲了身边一些真实的很励志的故事。我看到他两眼放出了光。
旁边是他的表哥。不知怎么的,拍完这张合影,我就想起“苟富贵、勿相忘”这句话。于是我叮嘱小冉,“不管你将来做成什么样子,不要忘记最早带你出来的哥哥”。
男孩望着窗外,十多分钟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我和他搭话,他说:“我要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一家人
只有在一家人中,才能看到这样安心的笑容。他们的愿望是那样简单,所有的奋斗很少是为了自己,从来都是为了一家人能这样,其乐融融地在一起。
妈妈喂的都好吃 | 你开心所以我开心
这一对夫妻来自四川资阳安岳,在舟山群岛打工,“我们那边在那个岛上的人好多的嘛”。男人今年六十三岁,在工地挑砖头挑石子挑沙子挑水泥,平均每月五六千块。
“这个年纪还挑的动啊?”
“两百斤还好挑。”他吐了口烟,眯着眼,笃定地说。
女人在一旁吃着怪味豆。她在那边做环卫工人,每月两千五百块。
“不错啊,还有零食吃。”
“哪里是零食哦,我们带在路上当饭的咯。”
我们都是甜蜜的
其乐融融地在一起
陈瑾妍,小名元宝,四个多月,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娃娃。抱她的是是奶奶周诗玲;旁边是妈妈,韩芳,刚刚满二十岁;对面是爷爷陈德贵,四十岁;旁边是孩子的姑婆(爷爷的姐姐)陈德芬;还有姑爷爷林朝平。他们从重庆上来,家在内江。
一家人都在浙江温岭的鞋厂打工,做鞋子。再干几年,姑婆准备回家去了。他们家里还有田,有老房子,也在城里买了房子,“这么多年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嘛”。
我觉得他们一家人好和谐,好开心:“你们好像都没什么烦恼了。”
“怎么会没有烦恼,你们看不到嘛。压力大得很,什么都要钱……我反正是,没钱我也很开心的。反正一家人吃苦享福都在一起,就开心了,知足常乐嘛。”
姑婆插话:“我们几姐妹一直都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在一起。”
我提出要帮他们合影,把其他车厢的亲人也叫来。姑婆和爷爷对视了一下,说车里太挤他们过不来,谢绝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另外几个人没有座位,好不容易在车厢连接处占到一个小天地,人全走了,说不定地方就保不住了。
又躺到我的床铺上。黑暗的空间。外面走道里有人在轻声家长里短,声音时不时的湮没在风声和车轮声中,愈发显得遥远。偶尔一盏路灯,映着车窗的格子在四周墙壁上倏然划过,留下更显黑暗的黑暗。
离道别厮守了两天的这些旅客们,只有几个小时了。此刻的身体无以言说的疲乏,可是心里却是无以复加的满足和温暖。那一幕幕或疲惫困顿煞人,或温馨快乐恬静的画面,似乎在我上方漆黑的天花板上流过;而身下时而如潮水般低沉和缓,时而又如滚雷般高亢激越的轮轨声,恰如一首伴奏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