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印度的残酷暴力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作为印度第二位被提名为玛格南图片社成员的摄影师，Sohrab Hura的工作的确很忙碌，拿这篇访问来讲，就是在他密集前往不同地方工作的间隙中完成的。

最近完成的《海岸》系列，sohrab并非要呈现印度海岸的自然景观，而是对隐藏在印度边缘群体日常生活中的残酷暴力进行的挖掘，以此呈现这一人群的心理图景。

对于印度这个散发着浓郁的异国情调且有着深厚信仰的国度，我曾一度以为它是抵御全球化的一级战场。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从印度旅行回来已有三年多了，但它的气息和味道仍在我的体内发酵，常常一觉醒来，还会觉得，恒河仍在我的阳台下，向下望去，忍受着磨难的朝拜者们将身体浸入水中，千年的庙宇在阳光中泛着土黄色的哑光，人们在河边往来嘈杂，牛和狗不停穿梭其间，河坛上十来堆架着死者的柴火同时燃烧着，黑烟飘荡。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印度的确散发着一股拯救灵魂的美，但你总觉得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享受，那表象之下似乎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残酷力量。

当你看见路口聚集的带长枪的警察，路上未清理的动物粪便，横冲直撞的三轮车，到处剥落的墙壁，以及底层人民毫无质量的生活时，隐隐的不安之感会常常袭上心头。而印度又是我见过的对照相最友善的国家，当相机对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往往报以最真诚的微笑，而彼时，心头的不安又会被这些微笑抹去。

行走在印度的冲突感，在我看到sohrab的《海岸》时，似乎得到了释放。这个系列中，Sohrab将日常生活的隐形暴力作为重点，他没有要去展现印度海岸线的人们及其生活，而是要通过海岸所隐喻的边界和尽头，来勾勒出一张不可见的印度心理地图。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Sohrab擅长将心理状态视觉化，这种对自身感受和周遭环境的敏感，可能来源于他的自身经历。1981年出生的sohrab，在德里大学念的是经济学专业，18岁时，sohrab的母亲被诊断出患了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于是，拍照成了sohrab排遣积压于心的无措的方式，直到2005年，sohrab开始认真地就一个主题进行拍摄时，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母亲。

从2005年到2014年间，他拍了两个关于母亲的系列，《生活在别处》讲述了他跟母亲之间的关系，《看，外面出太阳了》拍摄于母亲的精神状况好转时。在家中拍摄，对sohrab来讲并不容易，如何诚实地展现，是他不容逃避的问题。长达十年对准母亲的拍摄，这不仅造就了sohrab对残酷生活的敏感，也成为他关照自己内心，自我缓解、疗愈的方式。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长期在家拍摄让sohrab处于精神紧绷状态，而到外面去拍摄，对sohrab来讲，则是喘了一口气。当在拍摄外部环境时，除了敏锐的感受力，有经济学背景的sohrab对印度民生问题有着宏观的把握，在理性了解印度的基础上，sohrab更能从人性的角度，去发现印度社会的诸多灰色地带和日常生活中的残酷暴力。

曾在印度旅行时，到达过印度南部的黎明之城Auroville，记得放下行李后，便立即去了海边。风景很美，但空气中却飘荡着一股无法消散的类似死鱼的咸腥味，而sohrab的《海岸》，将那早已被生活埋藏的进攻性味道，一下子从我的记忆中打捞了出来。

傅尔得: 你怎么开始对拍海岸感兴趣的？又是怎么开始了《海岸》这个系列？

Sohrab Hura: 关于怎么开始，如果说我有一个很直接的答案给你，那肯定是骗人的。一直以来，我都能感受到生活周遭越来越多的暴力，这常让我焦躁不安。这暴力，不仅仅是我们平日所目睹到的，还有渗进了生活中小事情的细节里的，如我们的身体语言，或我们跟人说话时的语调等等，就是这些事情和感觉加在一起，成了《海岸》系列。如果回顾拍摄过程来分析的话，我觉得拍摄融合了直觉和有意识的思考。当我渐渐开始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比如要拍什么，意图是什么时，会发现在想法清晰前拍的照片更直观和从于内心，我喜欢凭感受去拍。而一旦某种形式开始成形，我会下意识地用这种方式拍下去。在《海岸》系列中，我用印度海岸的地图将照片串联起来，而说到海岸，人们往往会联想到田园般的、令人放松和让人平静的感觉，但是，我很确定就像冰山行进般，平静的海岸也一定存在暗流，就像暴力在印度的存在一样。我更感兴趣的是“海岸”所隐喻的边缘、尽头、边界等概念，这个系列中，我想要在可视化的印度海岸线景观中，勾勒出一张印度的隐形心理地图来。

傅尔得: 你用自己写的一个故事作为这个系列的阐释？为什么会采用这种叙事方式，我很好奇是先有故事再来拍摄，还是你拍了之后再来写的故事？

Sohrab Hura: 我挺喜欢写点东西，从很多方面来讲，它带给我的乐趣甚至比拍照还多，尽管我还不是一个很好的写作者。但我觉得写作能帮我看到照片无法揭示的生活中的隐形层面。写作可以让我行走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更重要的是，这有助于我在拍摄中对夸张和荒谬等重要元素的表现。就这个系列来讲，是先有照片，然后我根据所拍的照片，将不同层面发生的故事糅杂起来，再编成一个故事。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傅尔得: 在你所写的故事中，那个头被别人偷走的女人，以及从笼中逃离的乌鸦等，都是某种隐喻吗？你的个人经历是否也是这个系列的灵感来源之一呢？

Sohrab Hura: 那个女人只是我创造的一个角色，我试图将其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物形象来创造和对待，她能有助于故事其他部分的开展。故事中的生活是残酷和暴力的，在这个系列中也有性暴力，因为偷窃者对这个女人着迷却又无法拥有她，就偷走了她的头，这样至少可以拥有她身体的一部分，但结果却让那个女人处于无助之中。她想买一个鹦鹉来作伴，买来后训练跟她说话，以排遣孤单。但她又是一个迷信的人，信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算命先生卖给她一只乌鸦，还告诉她那是一只嗓子坏掉的鹦鹉。我只是要拿这个故事，来放大一种荒谬性，暗示人生中需要处理很多的麻烦事。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傅尔得: 你怎么看待拍摄项目和视觉语言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你如何看待视觉表达和拍摄意图之间的关系？

Sohrab Hura: 这种关系对我来讲非常重要，我并不太在意风格或审美，对我来讲，那都是增加作品敏感度的元素。采用相同的美学，除了机械性的重复，什么都不是，而用不同的视觉语言，有助于我在创作中控制节奏和强度。在《海岸》系列中，我想要表现出一种进攻性的、残忍的感觉，同时还要呈现某种幽默感，这就是我为什么采用这种视觉语言的原因。

傅尔得: 你之前拍过一个在印度中央邦(Madhya Pradesh)的系列，那个系列中你拍了很多静物照，而在《海岸》系列中，你采用的是快照风格。你是要在不同的系列中呈现你对印度的不同情结吗？

Sohrab Hura: 正如我刚才说的，在中央邦拍的照片，我希望呈现出一种柔软的、温柔的和步调缓慢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两个系列的画风会不一样的原因。因为这个系列是在印度夏天最热的地方之一拍的，我想要让画面像是进入了另一个空间，那里的温度能达到50摄氏度，有时甚至会更高。而我处理炎热的唯一方法，是进入一种缓慢的状态，仿佛我进入了一座海市蜃楼。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傅尔得: 在拍《海岸》系列时，你将自己放在一个什么位置？在拍摄时，你会跟你拍摄的那些人或动物亲近吗？

Sohrab Hura: 这方面我没有预设的原则。我只想确保画面的进攻性和残忍感，有时我觉得要做到这点，唯一的方法便是不进入他们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对他们有冒犯或是造成了他们的不便。只是我有意识地不想陷入某种思维框架，不想因为自我的预设，而在视觉表现上成为同情者，也不想因为自身的压力，想要将所有的细节都拍下来，那样只会让画面很杂乱。《海岸》系列并不是关于海岸线的人们或他们的生活，而是我试图去创造和寻找的尽可能原始的心理景观。因此，那些短暂而激烈的突发相遇时刻对我来讲，是重要的。我最不情愿的，就是在这过程中引起麻烦，或者对人造成麻烦，在这点上，我很注意。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傅尔得: 无论是关于你母亲的两个系列，还是关于海岸的系列，你的画面都呈现一种即刻感，且非常有力量，这股力量来自哪里？

Sohrab Hura: 其实，从一个拍摄者的角度来讲，我很难说自己的作品是否有力度，我想旁观者可能会更有资格评论这一点。当我一开始拍我母亲的时候，我觉得要去保护某种东西，那些照片似乎并不在于她而是在于我自己，可能因为她是我妈，我并不想别人去评判她。大约十年左右的时间，我一直都在这种困境中挣扎，我尝试着去剥离那些保护层，将影像变得尽可能的直接。在这个过程种，我陷入一种越来越脆弱的境地，但这的确是让我的作品真诚的唯一方法。一般来讲，家庭照或其他关于家庭的照片，最后都会变成某种宣传照，隐藏生活中那些最不堪的一面，而以最好的一面来呈现。当我开始对这种做法感到不舒服时，便挣扎着放开这种本能的保护，让脆弱的一面显露出来，去让画面尽可能的直接。在《海岸》系列中，我也试着让作品尽可能的直接。

傅尔得: 你为什么用闪光灯，是为了突出主体，还是为了其他什么的？

Sohrab Hura: 只是为了加强进攻性、残忍感和直接性。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傅尔得: 你的作品中似乎都呈现了人类的精神状态，你怎么看待这种存在？

Sohrab Hura: 比起精神方面的疾病，我更关注的是人们的心理状态，这是一种人们可以在外表上呈现出来的状态。而摄影、写作、视频或声音等，都能成为弥合人们心中间隙的桥梁。

傅尔得: 你对生活残酷的印度贫穷地区的故事很感兴趣，能说说有什么吸引你吗？

Sohrab Hura: 过去的一些年，我跟印度的农村有着不同的关系。当我刚完成经济学学位时，我更关注的是这些地方的社会因素，包括很多需要解决的当代议题，特别是在就业和民生方面。但是，随着这些年越来越深入的了解，我意识到22岁当我开始拍照时对那些地方的观看，虽然有政治意识，但还是太幼稚了，没想到社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灰暗。因此，当我多年后重返那些地方，我有意识地要更多的从人性而不是政治的角度来看问题。我觉得自己早前的拍摄，只是接触到了一群对那些议题感兴趣的观众，但同时，我也压抑了对这些议题有不同政治倾向的潜在观众，现在我试图去弥合这个差距。当我再次尝试的时候，就是要去拍那些无形和隐形的事物，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去拍印度中部最热地方的夏天的原因。现在想来，我更感兴趣的是作为个体，多年来拍摄同一个景观，我是如何质疑其政治、进化和改变，以及在这过程中给自己不同的定位的。印度农村是一些要么政治负担过重，要么不切实际，再者就是只顾异国情调的地方。我要将用不同方法对同一个地方的社会景观的观看，以及在这个过程中我个人的经历，在画面中同时呈现。

Sohrab Hura 《海岸》系列

傅尔得: 你是第二个被玛格南图片社提名的印度人，我很好奇你怎么看待玛格南这个品牌？

Sohrab Hura: 我一直都认为玛格南很好。成为其一员，肯定有助于我打破原先的种种限制，在当今这个摄影作品和摄影师泛滥的世界，玛格南是一个能帮我持续职业生涯的平台。但是，玛格南并不是我生活和工作的全部，我不仅对其他媒介比如写作、电影、声音等感兴趣，而且希望能探索摄影本身的各种形式。虽然其中的一些成员可能会跟我单独联系，但我的有些工作也不一定在玛格南这个机构的范畴内。例如，在今年11月开始的上海双年展中，将有我拍的一个关于印度的短片的展示，那由照片做成的短片，我希望人们在看到照片的时候还能同时听到它们，我加入了一些配音，搭配在我给自己设计的展场空间，来播放短片。我很高兴能用摄影进行这样的尝试，也很高兴能独立完成这些。但话说回来，玛格南对我来讲非常重要，它能协助我完成多样尝试前的基础性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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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系列

"妈妈在1999年被确诊出妄想性精神分裂症，当时我只有17岁。医生说，她已经受精神分裂症困扰很多年，只是以前症状不明显，没有人注意到，与我父亲分手的打击突然间加速了病症的恶化。从那时开始，我们的家庭开始一步一步走向崩溃，因为妈妈对外界的恐惧，我们拒绝了所有探访的人们，仿佛在躲避整个世界，我曾经因她的妄想而感到尴尬和忿恨，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后，我忽然意识到，她从来没有停止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