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摄影与现实是在“若即若离”中生发无限可能,那么石广智的影像便是于“如梦似幻”中印证这种可能。摄影总是在提炼现实,甚而再造一个平行的现实,但同时,再造者与观看者又情不自禁地将它等同于现实本身。 借用贡布里希的观点:镜子可以照出一模一样的现实,地图则是在高度提炼中创造性地模仿了自然。但在镜子中总是有地图的——人们在再现的同时总是有创造的欲望。所以,世界从未与照片完全相同,但照片却可以展现出世界的面貌。 譬如石广智所拍摄的花卉,自然是美丽的,但花本来就是美的,仅仅是“美”,尚不足以解释石广智的作品为何风靡于大众。美丽的花朵,在某种可以掌握的摄影技法——多重曝光之下,呈现了一种超越于现实的美。那不是肉眼可以直接目睹的实景,但却是人们心中渴望的想像所得。所以,“花非花”才是对花最精确、最刻骨的描绘:朦胧造境,摇曳生姿,虚幻模糊了花朵作为植物的自然属性,而清晰了拍摄者赋予它的审美特点。 与科学的观察不同,在艺术的表达里,恰恰是事物的某一种特点被格外突出、放大到极致时,事物本身才获得了“真实”的感召力。它被关注、被赞叹、进而被升华——人们升华的其实是自身对于事物的感受、评价与想像,而非那个漂亮的原型。 这种身在现实却能创造另一个现实的魔法,令人惊叹与痴迷。因此石广智所著的摄影技法书《石广智谈摄影》、《石广智解密多重曝光》供不应求,甚至二手书都在淘宝上炒出了万元“天价”。 人类对于“美”的追求,永远不可小觑。对此,或许不能简单归于风花雪月的浅薄和消费主义的滥殇,虽然那的确是现实之一种。 石广智的成功,在于他加诸这些眼见之物以心照之魂,在他的这一类作品里,他将自己的人格、品性、趣味投射于花、海、竹乃至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天光云影、烟火氤氲,都被石广智点化成了赏心悦目的梦境。这些梦,俱来自身外,并非石广智一人可得见,却悉数成为他的风格代表,无非是因为石广智将每一个“它”,都变成了“我”。 这是不容易的。 但是,如果石广智仅仅是一个贡献“美梦”的摄影家,仅仅是在“我”的眼界与趣味里变化经营,纵使好看,终究是一己之思,难免有“小我”之困。或许是一种省思、或许是一种突破、或许就是一个摄影家自觉求索、水到渠成的必然,石广智从2009年起,近十年拍摄了一个迥异于前的作品:百年船厂里的青年工人。他说,这是他自己最为看重的一部作品。 坦率而言,无论题材或是手法,这部作品似乎不如石广智之前的作品那般容易地获得“独门首创”的喝彩——在电脑ps技术日益强大的今天,石广智那些非ps的梦幻作品反而更突显了摄影家非同寻常的功力。看这部作品:农民工,一向是纪实摄影熟知的题材;旧照重置的手法,也一再地出现在各种视觉现场。那么,对于功成名就的石广智,为何要以这样一部“不甚新鲜”的作品作为自己摄影生涯的又一个重要节点呢? 答案不在于作品,而在于拍摄作品的人。正是在这部作品里,作为摄影家的石广智,完成了属于他自己的一个重要转变:从“有我”变为“无我”。 面对山川花鸟,人可“借物抒怀”,“我见”的目的是“见我”——越是赋予世界强烈的主观色彩,越是与事物本来的寻常拉开距离,甚至夸张、变形,其艺术感染力越是浓郁醇厚。而一群农民工,虽然他们亦如乡野间自然生长的草根,但摄影师却不能仅仅从个体的识见、好恶去展现、表达他们。相反,摄影师某种程度上要放下“小我”——一方面,要从更广阔、深远的时代背景和社会格局上去认识他们;另一方面,要走入他们中间,和他们站在一起,以平视的目光打量他们,以他们自己去阐释他们真实的意义。 这一回,“我见”的目的是“不见我”,而“见众生”。 是谓“无我”。 这些一线的农民工,从事着流水线上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他们的形象,不时出现在摄影师的镜头里,从而有可能在某个隆重的场合登堂入室、精心陈列,接受注目与评说。这似乎是摄影一个永久的悖论:影像使这些身处底层的普通人得到广泛关注;但关注多半只限于影像本身——即他们是如何被一个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和他手中的机器提携、放大的过程。这些人的命运和境况往往并未得到真正改变。 其实,石广智也不能改变什么。 如他所说,他能做的,就是为这些满面尘土、浑身脏污的劳动者拍下一张工作照。当他把这张照片放印出来,准备送给它的主人时,他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再也找不着他们了。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现实也没有给它丝毫机会。这是一个有些残酷的事实。这些无法送出的照片,和那些美妙、诗意、不食人间烟火的花朵,无异于两种极端。这种巨大的反差震撼着石广智,也丰富着石广智:一群他所不能左右的拍摄对象,对他意味着什么? 他带着工人们的肖像重新回到他们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宏伟的巨轮整装待发,而造它们的人,却不知踪影:物的成果超越了人的主体,物的存在代替了人的在场。此时的石广智,是一个目击者。他亲身参与、见证了这一过程。同时,他也是一个揭示者:只有深刻理解了摄影的无能为力,才能真正探索摄影的无限可能。 或者说,所谓“摄影的无限可能”是指:照片虽然一目了然,摄影却要深不见底。只有如此,摄影才能在毫不避讳自身片断与瞬间的局限性的同时,将这一局限转变为积极的思考与行动:摄影正是因“片面”而深刻,它的力量,不是让人们看见一个平行于现实的世界,而是让人们重新看见被各种偏见忽视、遮蔽以及扭曲的存在。 当摄影家“有我”时,它是影像不容置疑的主人;当摄影家“无我”时,他并没有丧失这一身份,而是彻底地谦卑下来,虚己以求那更高的目标。正是因为诸多伟大的摄影家并不以个人得失为衡量的标准,摄影才日益成为人类思想、情感与记忆的一部分。 石广智所拍摄的工人肖像,自然亲切,他们的自信、腼腆、羞涩、失落,都在脸上;而过去的旧照与当下的现场,总有某种视觉元素在暗暗呼应或是静静重合。如此,“物是人非”的感叹油然而生,但那并非凄凄惨惨戚戚,而是在淬火的钢铁之间闪烁的温暖柔情。同时,石广智详细记录了每一位农民工的姓名、年龄、工种以及简要经历。借由这种沟通与交流,拍摄者与被摄者得以互相了解,建立起不限于摄影任务的联系。事实上,每一个摄影作品的背后,都潜藏着多重关系:主体与对象的关系、主体与自我的关系、对象与对象的关系、对象与环境的关系……。这些关系的经纬织就了作品独特的纹理。石广智不是一个激烈、冷静、果断地批判现实的摄影家,他始终是温煦的、宽和的、松驰地看待一切的人。他的态度,从来不是喷薄而出,而是缓缓地流淌在他用心处理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摄影家的“无我”并不是真的“没有自我”,撤销主体意识的参与;如果说,摄影最终是解决自己的问题,那么,“我”是永远在场的。只不过,“我”以退为进,以无为有,以隐匿自身的方式显明“我”所追求的真理。 所以石广智会以经年累月来创作这一作品,时间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摄影家对时间所做的选择、以及他选择的理由。从“有我”到“无我”,石广智做了一次主动选择,将自己的边界自觉拓宽。这并非简单地指涉足新的摄影类型和语言,更多地是指一位摄影家在进行不同以往的实践时,他的内在动机到底是什么。是膨胀自我、刷新标签,以获取更大的物质利益;还是通过这项艰苦且不一定成功的工作,向自我挑战、再次提纯自己、审视自己,以大破的勇气完成大立的变革。 从这个意义上讲,石广智的探寻展示了他对于摄影极其单纯的热爱。或许这正是他在丰富多元的当代摄影中保持活力的重要原因。他提供了一个精彩的参照,无论是他的所得之思还是未尽之言,都让我们认同:一位满怀诚意的摄影家,是值得尊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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