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代的青年都趋向青春躁动,这是生理和心理的人生反应,很自然很合情理。 躁动的青年是有活力的,虽然那活力难免盲目,却不失幼稚天真。 我们那一代青少年的躁动是史无前例的。躁动的后果是史无前例的压抑。我私存了一份天真的活力留待日后发挥。 崔健上场时,我已在青年尾期。一下子等来了我久候的声音,我已过了狂唱的年龄,但在心中反复猖狂地听,并用心音加入合唱。唱我们那一代如我这类不合时流者到头来的——一无所有。我 在心中吟哦着一无所有,告别故土,浪迹天涯。 我终于步入了中年,躁动的情绪随岁月而衰。“我抬头,向青天,追逐流逝的岁月。白云悠悠不停地游,什么都没改变。”对于中年的我,信天游,深知改变的太多了。没有改变的只有我仍私存着那份天真的活力留待日后发挥。 我们之后几代的青年人是幸运的,在史无前例的集体大躁动和史无前例的集体大压抑之后,反拨出允许个体存在的个性躁动和另类的无奈压抑。中国的艺术文化,在新时期的“拨乱反正”企图下,一窜而起。美术、电影、戏剧、文学都景象万千。我更加在意从无到有的来自躁动青年的现代中国摇滚音乐,它激荡起我私存了全部青年时代的那份天真的活力。相比之下,我所热爱的摄影,拘谨顾盼、老气横秋。“最年轻的艺术”在新时期的活跃中,有最老成的稳当。令我深感失望。 中国摄影艺术,大概可以列为中国当代艺术中最欠成熟的艺术品种。不知为了什么,却表现出最少出息的保守气象。“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这句崔健的摇滚歌词,在摄影界,应改为“因为我很明白,这世界何必变化快”。当中国现代艺术都有了不小的脱胎换骨之后,中国的摄影艺术仍套着那么老成的一袭长衫,令人看上去感到那是一个避过青春躁动而未老先衰的单薄影像,仿佛坚守于陈年画报里过时的一页。 从无到有的中国现代摇滚音乐,替摄影艺术翻开时代的崭新画页。摇滚青年歌手们大幅地运用本该由摄影进行艺术表现的画面和光彩,弹起吉他敲起鼓。大跨步地开进了形象表达的领域。 最近听窦唯的《艳阳天》专辑,发觉摇滚音乐力排众议、大刀阔斧地终于迎来了日趋成熟的艳阳天。“沿着大路我行进着/远近如此辽阔/环顾着像是在找谁/乌云满天/透出霞光/我还有希望/青山遥远/依稀看到/我还有梦想。”(窦唯《出发》) 弹指一挥的十几年间,几代中国青年摇滚歌手们自编自唱,已经稳当地站在艺术成熟的起点上做首“沿著大路我行进着”的再“出发”。我羡慕这批开新艺术之天,辟摇滚乐之地的一代青年艺术家之作为。他们满怀豪情地从本无路却设有路障的荆棘丛中放歌摇滚而来,借力于青春的躁动和少年的天真。为了我不曾获许发挥的青春躁动,我将中年的心思一抛脑后,到摇滚音乐的艺术中去排遣我私存已久的那份生命活力。 在当代摄影艺术景观里,我太难找到富有青春生命活力的影像,我怀揣忿忿的失望。而在摇滚歌手是吟唱中,我找到了安顿摄影心情的地方。“观望着那一束光亮/不会让他紧张/他爱联想/清沏的湖中/晚霞散发着余光” (窦唯《晚霞》)。摇滚音乐取代摄影,反射着艺术这之光。 艺术摄影在当人中国,弱视加色盲。而摇滚青年的视野相当美妙:“看那天边/白云朵朵片片/就在瞬间/你出现在眼前/还看到晚风在飞/还看在彩虹美。”这些本应由摄影来做艺术表现的美景,照相机和胶片难以感应,结果被唱进了歌曲。 你再看摇滚青年们多么具有艺术活力:“窗外/天空/脑海/无穷/绿色原野/你灿烂的微笑/我拼命地奔跑。”(窦唯《窗外》) 听着这般的中国现代歌声,叫我怎能不想想中国的现代摄影。中国现代有了属于当代青年的摇滚歌声。可是中国现代,有否属于当代青年的艺术摄影?我们的摄影远非成熟,我们的摄影却甚老成。 [FS:PAGE] 宛若从大块的水泥地裂缝间,挣扎出几株属于表达当代青年心态的摄影发表于夭折的《现代摄影》的顾铮的“上海街头”和无从发表的莫毅的“天津街头”----中国现代摄影表现青年躁动的影像猎手流窜于街头,在惶惑的无奈里找寻慰藉心灵的归宿。 青年顾铮按捺不住可能被周到的“准确曝光”的机械操作程序所窒息的青春活力和满眼激荡的无序场景、他塞上过期胶卷,操起相机就上阵了。怀着一腔摄猎的激动,他冲出一批密度不匀的底片,这不正是动荡时代的某种特征吗? 人们狐疑地瞭几眼顾铮拍的社会影像,不知有什么表情?或者根本没有表情。大多数人根本没看明白顾铮。 足球运动员出身的青年莫毅,从清爽的世界屋脊西藏,闪身淹入浮华世界的都市天津。他把相机固定在身后,他把机位挪近于地皮,他把相机当做他踢球的脚和顶球的头,在别人不用的角度上拉弓下手,把个红尘滚滚的万丈烟幕拍个神出鬼没,意象横生。 人们奇怪地回头瞅几眼莫毅的摄影形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或者根本就没当是回事儿。大多数人以为莫毅是个疯子。 中国摄影界是个老气横秋的孤癖者。它没有中国文学界、美术界、音乐界的文化包容襟怀,它不理解反映青年自身心态和表达青年自身情怀的青年摄影和摄影青年。也许,中国当代的艺术摄影,还没生长到青年时代。 也许不然,摄影艺术或许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一门适宜青年操纵的艺术。顾铮犀利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摄影在本质上是一种青年文化。” 如果从此见解做为一项思考摄影文化的生态指标,那么中国摄影便有了一种引发反省的思路。 终于中国的摄影世界也呈现出《躁动》,中年摄影名家朱宪民,跑到别的国度追拍躁动。或许他也出于自身青年时代无所发挥的心理情绪,借以来一度消遣的补偿。 评论者被人家的躁动青年感染出不知属于谁的“青春潮”。王蒙为《躁动》摄影作品集题词不失一贯的机灵:“五光十色吗?自有五光十色的道理。光怪陆离吗?自有光怪陆离的旋律。”评家杨浪说:“在农业社会里生活的憨厚朴实的中原人与现代社会中这些狂躁的年轻人都生活在我们这同一星球上。”这种截然的分开,不脱因袭评论的老套旧辙。相形之下,还是王蒙技高一筹,看图识影,品出了“真不可思议的影像之中,你可找得到我们中国人,我们自己?”一个大问号,照回了自己。 中国当代青年的躁动自始至今贯彻于喧嚣悱恻的中国摇滚乐坛。被中国摄坛等闲视之的青年情怀,在摇滚乐坛喷薄爆发。文静的女摄影家黄文,以青年的嗅觉感应到应以影像做相应的表现,一套《眼镜蛇女子摇滚乐队》拍摄得有板有眼。比起被舆论叫好的《学京剧的孩子》,这番“摇滚”我认为更见功力。中国摄影界不少人只认国粹,不识新鲜事物。尤其对待躁动青年这类敏感题材,较妥的办法还是将世界截然分开,任凭王蒙的大标题写着“世界在向你走来”,我自岿然不动。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是伟人的豪迈言辞,放之四海而皆准。 中国历史已翻开崭新的一页,中国艺术史的今朝风流和人物,也必然当仁不让地踏上文化舞台。从摇滚青年的出色艺术表现看,中国的当代青年艺术家包括摄影家,不会闲着,他们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里的艺术创作,一定以压抑不住的青春躁动在生猛地进行着。 我相信,如果中国摄影界放得开中国音乐界那般的文化胸怀,中国摄影视野必定会呈现一派生机蓬勃的青年摄影景观。 [FS:PAGE] 摄影史上的某些事实,对青年摄影和青年对摄影的新颖认识,有着别致的观念意义。1955年,瑞士出生的摄影家R•弗兰克在美国各地做摄影旅行,他拍摄了当时美国的许多最为平常的社会景观。1958年,当弗兰克的这部“影像显得躁动不安,画面结构松散,像是随意抓拍到的”摄影集《美国人》在巴黎出版,以及1959年在美国出版,“评论家们几乎一致加以否定,认为弗兰克蓄意选拍最肮脏、最丢人的东西来代表美国。然而,在美国年轻的一代人看来,这些照片表现得极其强有力。”(李元《谈美国摄影》) 同样的事实在中国也将重演。在新生事物与旧有的习惯发生冲突时,青年一代代表的尽管可能不是真理,却非常可能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机。即便是在美国那样青春活力旺盛、传统势力薄弱的地方,新旧观念的对立也是避免不了的。弗兰克的新颖摄影流派,在美国被青年一代首先认可,那是因为弗兰克的作品中青春激素蓬勃的异类影像,对此前的摄影观念和方式“提出挑战”,并且“通过外部形式表达内在含义”的生猛有力,带动了摄影观念的演变,形成一股生命力持久的摄影创作流派。每一个中年人和老年人都是从青年人过来的。如果我们曾经不得不被迫丧失掉一个不许年青的青年时代,我们就更没有理由以类似的手段抵制后代青年人表现其青春活力。这股活力其实正是摄影得以有力发挥的艺术生命力。 1996,11,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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