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检读李江树的《手感—一个摄影者的器材观》(见1996年10月2日的《人民摄影报》第一版)和《瞬间的激情—一个摄影者的手记》之一之二,使我产生了一种殷实的领会之情。 李江树以上两篇文章辟出中国摄影论评的蹊径,将摄影事物的科技功能和艺术表现,血肉相存地阐述为一个整体。其文章标题便具意味:手感与器材、瞬间与手记,正是摄影此两性质的配合。只此一点,他的评论已超越片面。以往的摄影论评,大都忽略了对摄影者之“手”的探讨,或者大都将手限制于机械操作的局部。李江树之手感和手记的关照,指向摄影者的摄影意识方式。为李江树的这两“手”,我道他两字——行家。 以我愚见,中国“摄坛”不可谓不热闹,却实缺行家。中国“摄坛”之热闹的实质,难逃众手一机、众口一词式的一元化、一窝蜂的大流奔忙。何人振臂一呼,聚者云集,大队人马一路峰拥赶场过后,撇下一地碎纸(相纸与稿纸)。诚可谓:创作圣纸亿片,争名争利真忙。端的是“摄坛”盛况空前,可惜热火有余,行家不足。 “去创造一个他们从未企及过的新角度”(“手记”之二) 评论之道,系于品尝之味。摄影一路的行家,关系视觉格调的眼力最重要。说起行家,从中国古话“民以食为天”里想到吃的行家。摄影未始不是进食,用眼睛吸纳事物,摄与食,道理似可通融。 有道说:“要成为美食家的头一个条件是吃得考究。”中国摆弄摄影的摄手们,频频下手“搞创作”者不计其数,中国论评摄影的写手们频频下笔“搞理论”者不计其数,何以人数众多而行家稀少?是为对当行的本事欠缺“考究”。 我何以读《手感》而言李江树是行家(不止是照相机器材项目)?以美食家之中国传统文化标准衡量:“唯其吃得考究用心,方才能懂得鉴赏食物之美、分辨佳肴的精美程度,吃出滋味中千分之几的差别。”仅“千分之几”这一项讲究。令摄影人可鉴之处多矣。 《手记》、《手感》,李江树此两手,得一两拨千斤之力。不信者,可去翻查长期的“摄影理论”文献,必会一头栽进论摄影本质云云之颠三倒四的推理逻辑和不厌其烦的逻辑思维推理重围之中。作为大谈特谈形象思维的人,那路好手却大凡无视无能于形象思维的表现。更以其振振有词的牵强教条,尽将真实生活中生动形象、抽枯为一具具意识形态的干瘪空壳,或附会为一串串政治宣传的文件编码。《手记》、《手感》将异化为工具配件的摄影手,注入人文人性的营养,令摄影之手焕发在行的活力,而非假手其他沦为助手甚至帮闲之游手。 “自己是森林才能懂得森林”(《划行》后记) 《一个摄影者的手记》、《手感》和收入《沿着额尔木河的划行》书里的《有关影像的札记》、《秋之旅》等文章,激活了长期僵化呆滞的中国摄影论评走势,此系行家作为。李江树所起的作用有二:其一以自己切身感受与思考,树立一种论评风范,跟照扒书本的理论学舌适成对照;其二是于摄影论评远离摄影实际的抽象演绎死胡同之外,生发出具有人文关怀的学术论评样式。 有李江树的摄影论评为参照,反思此前的“摄影理论”模式,便很有一种反讽的意味。可以用这么一个案例借以说明: 在一个面试的场合,一个教授问一个主修希腊文的学生:“你可不可以举例说明,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在第三次对谈的时候,真理与美的关系是什么?”那个学生答不出来,可是当他问学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第三次对谈的内容是什么?”那学生却倒背如流地把那句话讲了出来。 很长时期的所谓“摄影理论”,难逃就书本抠书本硬搬教条的死理论,旁观者眼见的是无摄影生命迹象的铅字罗列。李江树的摄影论评是基于摄影本位和人生思索的另类。中国“摄坛”曾被一些假行家的好为人师所干扰,正是在这个教训意义上,中国摄影领域需要一些行家的上场,以在行的作为,对摄影文化发展产生影响。 以《手记》、《手感》等一系列摄影文论,李江树向中国摄影界提供出不同以往的活理论和活观念。何以能够如此?这是与其长年坚持写作密切相关,李江树全面的摄影文化实践,为趋向成熟的中国摄影领域树立了一个典范,这不但对突破中国摄影文论僵死的刻板“论文”格式产生有效影响,而且对丰富中国摄影文化内涵做出了有益贡献。[FS:PAGE] 李江树的摄影论评,为破除摄影理论与摄影实践久已形成的隔阂与对立,起到了沟通与连接的积极作用。这种文论方式,体现了理论应当是每个摄影者可以接受,而且也是摄影实践所需要的。 作为一种独特的摄影文论,李江树诗化的文体,本身即具创新的意味。现今美国柯达公司尚且聘请诗人为其企业高层主管讲课,以诗情诗意来改革经营者的心灵。对于全面提升中国摄影社会的文化素质,李江树成就卓然。 “相机是物化了的人”(《手感》) 李江树一句“相机是物化了的人”,揭示出摄影之文化思考的实质所系。当摄影者手持的相机只是在工具的机械层次上运作,人的因素总是被动的,甚至成为被相机卡死的徒有其人。许多人以为自己的眼睛选择了照相机取景框里的景象,人即是相机的主宰。如此见解,未免太简单化了。当摄影以一种文化形式表现人文内涵时,人与相机之间的感情关系,便可跃然成为影像的灵魂。 影像在超越了人与相机的功利匹配之后,人文的内涵才有文化的深层意义。精神的物化与物化的精神交融,成为影像生动的灵魂。此两者的幻化,方使摄影文化产生创造意味。 李江树对照相机,看进了这般层度:“它摆放在那里即是对审美的眼睛作着造型、意韵、民族心理和历史印痕的一个宣说。”(《手感》)这便是李江树摄影评论的文化韵味,他将文化心理的人气,注入到负载思辩的文字符号中去。他明了:“如果不把历史、哲学、民族性与其经典制作一并描述,那就会产生一个后果,即人的意义的缺席。”(《手感》)李江树的摄影文论内涵饱满,是因为他在其论中始终以人为基点。不但影像的物化照片、而且连操作实体的照相机,皆被他置于文化的场合中加以解析,突显出生命精神的主动因缘。 李江树对莱卡相机和蔡司镜头的感觉描述,令我联想到中国文人对湖笔、徽墨和歙砚的品赏情怀。尽管李江树在《手感》一文的最后,在尽情地挥洒了对所心仪的摄影器材的留恋之后,带出了“我在想提示的是以机为笔去书写人生的摄影家,把玩相机与把玩遗簪古玩、字画手泽一样,能令人丧志而玩物,恋物而遗忘生活”。 我看重的则是李江树已然在专业行当里深入的程度,没有这样在行的专业体会,言“玩物丧志”仍是一种概念搞法,并不意味言其语者,真对其味有切身的实际感受。李江树言:“握持相机是摄影家生命的需求,即使久不创作,他也会时不时取出相机——他需要在这器物中熟悉与调校感觉。他聆听铸件传导出的每一细小的声音,那声音打从他心上跑过。”正是这种体验感觉,触发“唯有行内人方能体悟并为之砰然心动”(《手感》)的行家韵味。 中国文人对笔墨砚的文化情怀,触之精微,实用功能已属次要,经验要义在于精神愉悦,并形成传统的审美情趣,而这些文具也化为文人寄寓个人人格理想和精神境界的“物化了的人”。在精神的物化和物化的精神互动互承过程中,展现出文化机制的无限创造能量。 李江树在《手感》文中对德国照相机制造业的历史、民族、技艺的生动感触描述,在摄影人心中扯动的感怀,并非只是因其文字语言丰富的书写效果吧。这样的对照相机制造业之感怀,又使我想到城市里的老书店。老书店如同古老文化的化身,它不只是卖书,同时更流露出人文精神和历久不衰的智慧。 举凡行家对在行事物的入迷执着,发展到后来几乎就近于成癖。亲切迷恋式的嗜好化境,往往是只有行家才能抵达的境界。而其之所以在行,时常是可以超越功利目的,成为一种审美的上瘾。对文化情调之好即如此,一如文人手中一支笔,胸中一块墨,在生命的砚上和着生活之水反复研磨,时机一到,心中积淀的感悟便一一流露成文。 当中国众多的摄手和准摄手们手上的传统相机尚未操稳握熟,又在以一腔热情准备向时髦的按快门无响声之数码相机移情狂恋之际,李江树一则《手感》,令人对中国摄影人的行家经验,获得一个能切实感到进取深度的指标交待。得此认识和思考,即使下个世纪的中国摄影仍以一窝峰赶场的惯性扑向数码影像,我也相信在古典的传统影像文化领域,仍会有此等行家留守不移。那不是因为他落伍,而是因为他在行。[FS:PAG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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