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里收集的一些文字大都是最近五年内随时写的,其中偶有三四篇是五年前写 的。这些文字差不多全是在各种刊物上发表过的。没有发表过的只有这几篇:《四 十二章经考》和附录三件,《论六经不够作领袖人才的来源》,《论(春秋)—— 答钱玄同》 , 《论(诗经)——答刘大白》,《明成祖御制(佛曲)残本跋》, 《参同契的年代》 这一集本是《胡适文存》第四集的一部分。因为有许多讨论政治的文字——尤 其是我这三四年来讨论国际政治的文字,——在这个时候不便收集印行,所以我把 其中关于学术思想的一部分抽出来,编成这一集《论学近著》。 这一集分五卷。第一卷只有三篇文字:《说儒》将提出中国古代学术文化史的 一个新鲜的看法,我自信这个看法,将来大概可以渐渐得着史学家的承认。虽然眼 前还有不少怀疑的评论。此外两篇都是讨论治学方法的:《老子》年代一篇是考证 学的方法论;校勘学一篇是校勘学的方法论。 第二卷全是整理佛教史料的文字。只有《真诰考》一篇是关于道教史料的,因 为《真治》牵涉到《四十二章经》,所以我把这一篇也收在这里。第三卷全是整理 小说史料的文字。《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是一篇游戏之作,收在第三卷里作个附 录。 第四卷是我近年对于国内几个重要的思想问题发表的文字。青年的读者若嫌这 一集的考据文字太沉闷了,他们最好是先读这一卷。这一卷的文字最容易读;并且 这里提出的一些思想问题,也都是值得大家平心静气的想想的。 第五卷是一些杂文,只可算是全集的一个附录。 五年之中,只有这一点讲学成绩,我自己很感觉惭愧。如果这几十篇文字可以 引起国内外学者的讨论和批评,那是我最欢迎的。 二十四·十·二十九日 说儒 一、问题的提出。 二、论儒是殷民族的教士;他们的衣服是殷服,他们的宗教是殷礼,他们的人 生观是亡国遗民的柔逊的人生观。 三、论儒的生活:他们的治丧相礼的职业。 四、论殷商民族亡国后有一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孔子在当时被人 认为应运而生的圣者。 五、论孔子的大贡献:(-)把殷商民族的部落性的儒扩大到“仁以为己任” 的儒;(二)把柔儒的儒改变到刚毅进取的儒。 六、论孔子与老子的关系;论老子是正宗的儒。附论儒与墨者的关系。 一 二十多年前,章太炎先生作《国故论衡》,有《原儒》一篇,说“儒”有广狭 不同的三种说法: 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墨子·经上》篇说名有三种: 达,类,私。如“物”是达名,“马”是类名,“舜”是私名。) 这名为儒。儒者,术士也(《说文》)。太史公《儒林列传》曰,“泰之季世 坑术士”,而世谓之坑儒。司马相如言“列仙之儒居山泽间,形容甚脏”(《汉书 ·司马相如传》语。《史记》儒作传,误)。……王充《儒增》、《道虚》、《谈 天》、《说日》、《是应》,举“儒书”,所称者有鲁般刻房,由基中杨,李广射 寝石夫没羽,…… 黄帝骑龙,淮南王犬吠天上鸡鸣云中,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是诸名 籍道、墨、刑法、阴阳、神仙之伦,旁有杂家所记,列传所录,一谓之儒,明其皆 公族。“儒”之名盖出于“需”,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识旱潦。何以明 之? 鸟知天将雨者日鹉(《说文》 ),舞旱股者以为衣冠。鹉冠者亦曰术氏冠( 《汉·五行志》注引《礼图》),又田园冠。庄周言儒者冠国冠者知天时,履句屡[FS:PAGE] 者知地形,缓佩块者事至而断。(《田子方篇》文。《五行志》注引《逸周书》文 同。《庄子》图字作鹏。《续汉书·与服志》云:“戴冠前国。”)明灵星舞于吁 嗟以求雨者谓之儒。……古之儒知天文占候,谓其多投,故号偏施于九能,诸有术 者悉赅之矣。 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任官》曰,“儒以道得民。”说日,“儒, 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地官》曰,“联师儒。”说曰,“师儒,乡里教以 道艺者。”此则躬备德行为师,效其材艺为儒。· 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 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什尼,以重 其言,于道为最高。”周之衰,保民失其守,史籍之书,商高悖嗝胖洌? 氏之御,皆不自儒者传。政孔子……咱诡鄙事,言君子不多能,为当世名士显人隐 讳。则懦行》称十五儒,《七略》疏晏子以下五十二家,皆粗明德行政教之趣而已, 未及六艺也。其科于们官》为师,儒绝而师假摄其名。…… 个独以传经为懦,以私名则异,以达名类名则偏。要之题号由古今异,儒犹道 矣。懦之名于古通为术士,于个专为师氏之守。道之名于古通为德行道艺,于今专 为老价之徒。…… 太炎先生这篇文章在当时真有开山之功,因为他是第一个人提出“题号由古今 异”的一个历史见解,使我们明白古人用这个名词有广狭不同的三种说法。太炎先 生的大贡献在于使我们知道“儒’字的意义经过了一种历史的变化,从一个广义的, 包括一切方术之士的“儒”,后来竟缩小到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 的狭义的“儒”。这虽是太炎先生的创说,在大体上是完全可以成立的。《论语》 记孔子对他的弟子说: 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这可见当孔子的时候,“儒”的流品是很杂的,有君子的儒,也有小人的儒。 向来的人多蔽于成见,不能推想这句话的涵义。若依章太炎的说法,当孔子以前已 有那些广义的儒,这句话就很明白了。 但太炎先生的说法,现在看来,也还有可以修正补充之处。他的最大弱点在于 那“类名”的儒(其实那术士通称的“儒”才是类名)。他在那最广义的儒之下, 另立一类“六艺之人”的儒。此说的根据只有《周礼》的两条郑玄注。无论《周礼》 是否可信,《周礼》本文只是一句“儒以道得民”和一句“联师儒”,这里并没有 儒字的定义。郑玄注里说儒是“有六艺以教民者”,这只是一个东汉晚年的学者的 说法,我们不能因此就相信古代(周初)真有那专习六艺的儒。何况《周礼》本身 就很可疑呢? 太炎先生说“儒之名于古通为术土”,此说目无可疑。但他所引证都是秦汉的 材料,还不曾说明这个广义的儒究竟起于什么时代,他们的来历是什么,他们的生 活是怎样的,他们同那狭义的孔门的儒有何历史的关系,他们同春秋战国之间的许 多思想潮流又有何历史的关系。在这些问题上,我们不免都感觉不满足。 若如太炎先生的说法,广义的儒变到狭义的儒,只是因为“周之衰,保氏失其 守”,故书算射御都不从儒者传授出来,而孔子也只好“自诡鄙事,言君子不多能, 为当世名上显人隐讳”。这种说法,很难使我们满意。如果《周礼》本不可信,如 果“保氏”之富本来就是一种乌托邦的制度,这种历史的解释就完全站不住了。 太炎先生又有《原道》三篇,其上篇之未有注语云: 儒家、法家皆出于道,道则非出于儒也。 若依此说,儒家不过是道家的一个分派,那么,“儒”还够不上一个“类名”, 更够不上“达名”了。老说这里的“儒”只是那狭义的私名的儒,那么,那个做儒[FS:PAGE] 法的共同源头的“道”和那最广义的“儒”可有什么历史关系没有呢?太炎先生说, “儒法者流削小老氏以为省”以原道上》),他的证据只有一句话: 孔父受业于征藏史,韩非传其书。(《原道上》) 姑且假定这个渊源可信,我们也还要问:那位征藏史(老路)同那广义的“儒” 又有什么历史关系没有呢? 为要补充引申章先生的说法,我现今提出这篇尝试的研究。 “儒”的名称,最初见于《论语民子说的 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我在上文已说过,这句话使我们明白当孔子时已有很多的儒,有君子,有小人, 流品已很杂了。我们要研究这些儒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先看看“儒”字的古义。《说文》: 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 术上是有方术的人;但为什么“儒”字有“柔”的意义呢?“需”字古与“奥” 相通; 《广雅·释治》 :“奥,弱也。”耍即是今“轿”字,也写作“软”字。 “需”字也有柔软之意;《考工记》:“革,欲其条白而疾院之,则坚;欲其柔滑 而胆脂之,则需。”郑注云:“故书,需作制。郑司农云,儒读为柔需之需,谓厚 脂之韦革柔需。”’《考工记》又云:“厚其错则木坚,薄其银则需。”此两处, “需” 皆与“坚” 对举,需即是柔类之要。柔软之需,引伸又有迟缓儒滞之意。 《周易·家传》:“需,须也。”《杂卦传》:“需,不过也。”《周易》“泽上 于天”(三三)为失,而“云上于天”(王三)为需;央是已下雨了,故为决断之 象,而需是密云未雨,故为迟待疑滞之象。《左传》哀六年:“需,事之下也。” 又哀十四年:“需,事之贼也。” 凡从需之字,大都有柔弱或儒滞之义。“懦,弱也。”“孺,乳子也。”“懦, 驾弱者也。”(皆见《说文人人孟子赚“是何德滞也”。凡从要之字,皆有弱义。 “唾,弱也’*说文》);段玉裁说顿即是儒字。稻之软而粘者为“涵”,即今糯 米的的糯字。《广雅·释估》:“须,弱也。”大概古时“需”与“耍”是同一个 字,古青同读如湾,或如糯。朱骏声把从奥之字归入“乾”韵,从“需”之字归入 “需”韵,似是后起的区别。 “儒”字从需而训柔,似非无故。《墨于·公孟》篇说: 公孟子戴章甫,借忽,懦服而以见于墨子。 又说:“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 又忙F儒》将说: 儒者四,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 《苟子·儒效》篇说: 逢衣成带(《韩诗外传》作“博带”),解果其冠,……是俗儒者也。 大概最古的儒,有特别的衣冠,其制度出于古代(说详下),而其形式——逢 农,傅带,高冠,授编——表出一种文弱迂缓的神气,故有“儒”之名。 所以“儒”的第一义是一种穿戴古衣冠,外貌表示文弱迂缓的人。 从古书所记的儒的衣冠上,我们又可以推测到儒的历史的来历。《墨子》书中 说当时的“儒”自称他们的衣冠为“古服”。周时所谓“古”,当然是指那被征服 的殷朝了。试以“章甫之冠”证之。《士冠礼记》云: 章甫,殷道也。 《礼记儒行》篇记孔子对鲁哀公说: 立少居鲁,衣逢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丘闻之也:君子之学也博,其 服也乡。丘不知懦服。 孔子的祖先是家人,是殷王室的后裔,所以他临死时还自称为“殷人”(则檀 引)。他生在鲁国,生于殷人的家庭,长大时还回到他的故国去住过一个时期(位 记阿L子世家》 不记他早年居宋的事。但《儒行》篇所说无作伪之动机,似可信人[FS:PAGE] 他是有历史眼光的人,他懂得当时所谓“儒服”其实不过是他的民族和他的故国的 服制。儒服只是殷服,所以他只承认那是他的“乡”服,而不是什么特别的儒服。 从儒服是殷服的线索上,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想:最初的儒都是殷人,都是殷的 遗民,他们穿戴股的古衣冠,习行殷的古礼。这是儒的第二个古义。 我们必须明白,殷商的文化的中心虽在今之河南,——周之宋卫(卫即殷字, 古读殷如衣,挪韦古音皆如衣,即殷字)——而东部的齐鲁皆是殷文化所被,殷民 族所居。《左传》以晏子春秋》外篇同)昭公二十年,晏婴对齐侯说:“昔爽鸠氏 始居此地,季激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依《汉书· 地理志》及杜预《左传注》,有逢伯陵是殷初诸侯,蒲姑氏(椒书》作薄姑氏)是 殷周之间的诸侯。鲁也是殷人旧地。《左传》昭公九年,周王使詹桓伯辞于晋日: “……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孔颖达《正义》引服虔回:“蒲姑, 齐也;商奄,鲁也。”又定公四年,卫候使祝怕私于芙弘日:“……着武王克商, 成王定之。……分鲁公以大路大旗,夏后氏之满,封父之繁弱(大弓名),殷民六 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 将其类丑(丑,众也),以法则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 明德;分之士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食, 而封于少辎之应。”这可见鲁的地是商奄旧地,而又有新徙来的殷民六族。所以鲁 有许多殷人遗俗,如“毫社”之把,屡见于《春秋》。傅斯年先生前几年作《周东 封与殷遗民》(附录)一文,证明鲁“为殷遗民之国”。他说: 按秋阳《左传贿所谓“毫社”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毫社”屡见于格秋经》。 以那样一个简略的二百四十年间之“断烂朝报”,所记皆是戎机会盟之大事,而是 社独占一位置,则是社在普之重要可知。且《春秋》记“毫社(松羊阶蒲社)灾” 在哀公四年,去殷商之亡已六百余年(姑据牺鉴外纪》),…·,·是社犹有作用, 是甚可注意之事实。且《左传》所记是社,有两事尤关重要。哀七年,“以胡子益 来,献于是社。”……、郑于般为东夷,此等献俘,当与宋襄公“用部子于次难之 社,欲以属东夷”一样,周人馆殷鬼而已。又定六年,“阳虎又盟公及三桓于周社, 盟国人于是社。”这真清清楚楚指示我们:普之统治者是周人,而鲁之国民是殷人。 殷亡六七百年后之情形尚如此! 傅先生此论,我认为是最有见地的论断。 从周初到春秋时代,都是殷文化与周文化对峙而没有完全同化的时代。最初是 殷民族仇视那新平定殷朝的西来民族,所以有武庚的事件,在那事件之中,东部的 薄姑与商奄都加入合作。《汉书·地理志》说: 齐地,……汤时有逢公柏陵,殷末有薄姑氏,皆为诸侯,国此地。至周成王时, 蒲姑氏与四国共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师尚父,是为太公。以史记·周本细也说: “东代淮夷,践奄,迁其君薄姑。”《书序》云:“成王既践奄,将迁其君于薄姑。 周公告召公,作‘将蒲姑’。”但皆无灭蒲姑以封太公的事。) 《史记》的《周本纪》与《齐太公世家》都说太公封于齐是武王时的事,《汉 书》 明白的抛弃那种旧说, 另说太公封齐是在成王时四国乱平之后。现在看来, 《汉书》所说,似近于事实。不但太公封齐在四国乱后;伯禽封管也应该在周公东 征四国之后。“四国”之说,向来不一致:《诗毛传》以管,蔡,商,奄为四国; 孔颖达《左传正义》说杜注的“四国”为管,蔡,禄父(武庚),商奄。《尚书· 多方》开端即云: 惟五月丁亥,王来自奄,至于宗周。周公日:“王若曰:欧告尔四国多方:惟[FS:PAGE] 尔殷候尹民,……” 此时武庚、管、蔡已灭,然而还用“四国”之名,可见管、蔡。武庚不在“四 国” 之内。“四国”似是指东方的四个殷;B部,其一为殷本部,其二为商奄(奄 有大义,“商奄”犹言“大商”,犹如说“大罗马”“大希腊”),其三为薄姑, 其四不能确定,也许即是“徐万”。此皆殷文化所被之地。薄姑灭,始有齐国;商 奄灭,始有鲁国。而殷本部分为二:其一为宋,承殷之后,为殷文化的直接继承者; 其一为卫,封给康叔,是新朝用来监视那残存的宋国的。此外周公还在洛建立了一 个成周重镇。 我们现在读《大浩民多土》《多方风康法凤酒洁》《费誓》等篇,我们不能不 感觉到当时的最大问题是镇抚殷民的问题。在今文《尚书》二十九篇中,这个问题 要占三分之一的篇幅(《书序》百篇之中,有《将蒲姑》,又有《亮姑》)。其问 题之严重,可以想见,看现在的零碎材料,我们可以看出两个步骤:第一步是倒殷 之后,还立武庚,又承认东部之段旧国。第二步是武庚四国叛乱之后,周室的领袖 决心用武力东征,灭殷四国,建立了太公的齐国,周公的鲁国。同时又在殷虚建立 了卫国,在洛建立了新洛邑。然而周室终不能不保留一个宋国,大概还是承认那个 殷民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不能不在周室宗亲(卫与鲁)(齐)的包围监视之下保存 一个殷民族文化的故国。 所以在周初几百年之间,东部中国的社会形势是~个周民族成了统治阶级,镇 压着一个下层被征服被统治的殷民族。博斯年先生说“鲁之统治者是周人,而鲁之 国民是殷人”(引见上文)。这个论断可以适用于东土全部。这形势颇像后世东胡 民族征服了中国,也颇像北欧的民族征服了罗马帝国。以文化论,那新起的周民族 自然比不上那东方文化久远的殷民族,所以周室的领袖在那开国的时候也不能不尊 重那殷商文化。《康浩》最能表示这个态度: 王日,呜呼,封,汝念哉……往敷求予殷先哲王,用保又民。汝丕远惟商守成 人,宅心知训。…… 同时为政治上谋安定,也不能不随顺着当地人民的文化习惯。《康法》说: 汝际时桌司,师兹殷罚有伦。…… 汝际时来事,罚蔽殷彝,用其义刑义杀。…… 此可证《左传》定公四年祝论说的话是合于历史事实的。祝论说成王分封鲁与 卫,“皆后以商政,疆以周索”;而他封唐叔于夏虚,则“启以夏政,疆以戎索”。 (杜注:“皆,鲁卫也。启,开也。居殷故地,因其风俗,开用其政。疆理土地以 周法。索,法也”。)但统治者终是统治者,他们自有他们的文化习惯,不屑模仿 那被征服的民族的文化。况且新兴的民族看见那老民族的灭亡往往由于文化上有某 种不适于生存的坏习惯,所以他们往往看不起征服民族的风俗。《酒浩》一篇便是 好例: 王曰,封,我西土……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故我至于今,克受殷之命。 这是明白的自夸西土民族的胜利是因为没有堕落的习惯。再看他说: 古人有言日:“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今惟殷坠厥命,我其可不太监抚于 时。 这就是说:我们不要学那亡国民族的坏榜样!但是可注意的是《酒浩》的末段 对于周的官吏,有犯酒禁的,须用严刑: 汝勿佚,尽执构以归于周,予其杀。 但殷之旧人可以不必如此严厉办理: 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泊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 在这处罚的歧异里,我们可以窥见那统治民族一面轻视又一面放任那被征服民 族的心理。 但股民族在东土有了好几百年的历史,人数是很多的;虽没有政治势力,他们 的文化的潜势力是不可侮视的。孔子说过:[FS:PAGE] 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这是几百年后一个有历史眼光的人的估计,可见周朝的统治者虽有“所损益”, 大体上也还是因袭了殷商的制度文物。这就是说,“落戎殷”之后,几百年之中, 殷商民族文化终久逐渐征服了那人数较少的西土民族。 殷周两民族的逐渐同化,其中自然有自觉的方式,也有不自觉的方式。不自觉 的同化是两种民族文化长期接触的自然结果,一切民族都难逃免,我们不用说他。 那自觉的同化,依我们看来,与“儒”的一个阶级或职业很有重大的关系。 在那个天翻地覆的亡国大变之后,昔日的统治阶级沦落作了俘虏,作了奴隶, 作了受治的平民,往传》里祝伦说: 分鲁公以……殷民六族——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 使帅其宗氏,辑其分族,将其类丑,以法则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职事于鲁, 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交,备物典策,官司彝器。……分康叔以 ……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民,铸氏,樊氏,饥氏,终葵氏。 这是殷商亡国时的惨状的追述,这十几族都有宗氏,都有分族类丑,自然是胜 国的贵族了;如今他们都被分给那些新诸侯去“职事’守鲁卫,——这就是去做臣 仆。那些分封的彝器是战胜者的俘获品,那些“祝宗卜史”是亡国的俘虏。那战胜 的统治者吩咐他们道: 多士,昔朕来自奄,予大降尔四国民命。我乃明至天罚,移尔通论,比事臣我 宗,多逊卜……今予惟不尔杀,……亦惟尔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尔乃尚有尔土, 尔乃尚宁千止。尔克敬,天惟并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上,予亦至天之罚 于尔躬!(《多士》;参看《多方》。) 这是何等严厉的告诫奴隶的训词!这种奴隶的生活是可以想见的了。 但我们知道,希腊的知识分子做了罗马战胜者的奴隶,往往从奴隶里爬出来做 他们的主人的书记或家庭教师。北欧的野蛮民族打倒了罗马帝国之后,终于被罗马 大主教的长袍教土征服了,倒过来做了他们的徒弟。殷商的知识分子,——王朝的 贞人,太祝,太史,以及贵族的多士,——在那新得政的西周民族之下,过的生活 虽然是惨痛的奴虏生活,然而有一件事是段民族的团结力的中。乙,也就是他们后 来终久征服那战胜者的武器,——那就是殷人的宗教。 我们看殷墟(安阳)出土的遗物与文字可以明白段人的文化是一种宗教的文化。 这个宗教根本上是一种祖先教。祖先的祭祖在他们的宗教里占一个很重要的地位。 丧礼也是一个重要部分(详下)。此外,他们似乎极端相信占卜:大事小事都用卜 来决定。如果《鸿范》是一部可信的书,那么,占卜之法到了殷商的末期已起了大 改变,用龟卜和用兽骨卜之法之外,还有用警草的覆法,与卜并用。 这种宗教需用一批有特别训练的人。卜览需用“卜蹈人”;祭祀需用祝官;丧 礼需用相礼的专家。在殷商盛时,祝宗卜史自有专家。亡国之后,这些有专门知识 的人往往沦为奴虏,或散在民间。因为他们是有专门的知识技能的,故往往能靠他 们的专长换得衣食之资。他们在殷人社会里,仍旧受人民的崇敬;而统治的阶级, 为了要安定民众,也许还为了他们自己也需要这种有知识技能的人,所以只须那些 “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逊”,也就不去过分摧残他们。这一些人和他们的子孙,就 在那几百年之中,自成了一个特殊阶级。他们不是那新朝的“士”;“士’喂一种 能执干戈以卫社稷的武士阶级,是新朝统治阶级的下层。他们只是“儒”。他们负 背着保存放国文化的遗风,故在那几百年社会骤变,民族混合同化的形势之中,他 们独能继续保存殷商的古衣冠,——也许还继续保存了殷商的古文字言语(上文引[FS:PAGE] 的《墨子·公孟》篇与《非儒》篇,都有“古言服”的话。我们现在还不明白殷周 民族在语言文字上有多大的区别)。在他们自己民族的眼里,他们是“殷礼”(殷 的宗教文化)的保存者与宣教师。在西周民族的眼里,他们是社会上多材艺的人, 是贵族阶级的有用的清客顾问,是多数民众的安慰者。他们虽然不是新朝的“土”, 但在那成周来卫齐鲁请国的绝大多数的民众之中,他们要算是最高等的一个阶级了。 所以他们和“土”阶级最接近,西周统治阶级也就往往用“士”的名称未泛称他们。 《多土》篇开端就说: 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用告商王士。 王若日:尔殷遗多士卜…… 下文又说: 王若日:尔殷多士卜…… 王日:告尔殷多士卜…… 《多方》篇有一处竟是把“殷多土”特别分开来了: 王日:呜呼,欧告尔有方多士,暨殷多士。 《大雅·文王》之诗更可以注意。此诗先说周士: 陈锡哉周,候(维)文王别、予。文王别、子,本支百世。几周之士,不显亦 世。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赖。济济多士, 文王以宁。 次说殷士: 商之别、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候(维)于周服。候服于周,天命靡常。 殷士肤敏,裸将于京。厥作裸将,常服锦晖。王之末臣,无念尔祖。 前面说的是新朝的土,是“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后面说的是亡国的士,是 臣服于周的殷土。看那些漂亮的,手腕敏捷的殷士,在那王朝大祭礼里。穿着殷人 的辅牌,(《士冠礼记》:“周井,殷哈,夏收。)捧着督酒,替主人送酒灌尸。 这真是一幕“青衣行酒”的亡国惨剧了!(《毛传》以“殷士”为“殷候”,殊无 根据。任冠礼记》所谓“殷牌”,自是士冠)。 大概周土是统治阶级的最下层,而殷士是受治遗民的最上层。一般普通殷民, 自然仍旧过他们的农工商的生活,如《多方》说的“毛尔宅,故尔田。”《左传》 昭十六年郑国子产说,“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庸次比偶,以艾杀此地, 轨之蓬蒿翠鳌,而共处之。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 或丐夺;水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徐中舒 先生曾根据此段文字,说:“此《商人》即段人之后而为商贾者。”又说,“商贾 之名,疑即由殷人而起。”(帼学论丛》一卷一号,页——-。)此说似甚有理。 “商”之名起于殷贾,正如“儒”之名起于股土。此种遗民的士,古服古言,自成 一个特殊阶级;他们那种长袍大帽的酸样子,又都是彬彬知礼的亡国遗民,习惯了 “犯而不校”的不抵抗主义,所以得着了“儒”的浑名。儒是柔懦之人,不但指那 逢衣博带的文连连的样子,还指那亡国遗民忍辱负重的柔道人生观。(博斯年先生 疑。C“儒”是古代一个阶级的类名,亡国之后始沦为寒士,渐渐得着柔懦的意义。 此说亦有理,但此时尚未有历史证据可以证明“儒”为古阶级。) 柔逊为殷人在亡国状态下养成一种遗风,与基督教不抵抗的训条出于亡国的犹 太民族的哲人耶稣,似有同样的历史原因。《左传》昭公七年所记孔子的远祖正考 父的鼎铭,虽然是宋国的三朝佐命大臣的话,已是很可惊异的柔道的人生观了。正 考父曾“佐戴武宣”三朝;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宋戴公元年当周宣王二十 九年(前七九九),武公元年当平王六年(前七六五),宣公元年当平王二十四年 (前七四七)。他是西历前八世纪前半的人,离周初已有三百多年了。他的鼎铭说: 一命而偻,再命而怄,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世于是,粥于是,[FS:PAGE] 以蝴余口。 这是殷民族的一个伟大领袖的教训。儒之古训为柔,岂是偶然的吗? 不但柔道的人生观是殷的遗风,儒的宗教也全是“殷礼”。试举三年之丧的制 度作一个重要的例证。十几年前,我曾说三年之丧是儒家所创,并非古礼;当时我 曾举三证: 一、《墨子·非儒》篇说儒者之礼日:“丧父母三年。……”此明说三年之丧 是儒者之礼。 二人论语》记宰我说三年之丧太久了,一年已够了。孔子弟子中尚有人不认此 制合礼,可见此非当时通行之俗。 三、孟子劝膝世子行三年之丧,股国的父兄百官皆不愿意,说道:“吾宗国鲁 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鲁为周公之国,尚不曾行过三年之丧。以中国 哲学文大钢队,页一三H) 我在五六年前还信此说,所以在《三年丧服的逐渐推行》(武汉大学位哲季刊》 第一卷二号)一篇里,我还说“三年之丧只是儒家的创制。”我那个看法,有一个 大漏洞,就是不能解释孔子对宰我说的 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如果孔子不说班,那就是胜国父兄百官扯慌了。如果“舍先君莫之行”,如果 胜国“先君亦莫之行”,那么,孔子如何可说这是“天下之通丧”呢?难道是孔子 扯了说来传教吗? 博斯年先生前几年作《同东封与殷遗民》,他替我解决了这个矛盾。他说: 孔子之“天下”,大约即是齐鲁宋卫,不能甚大。……三年之丧,在东国,在 民间,有相当之通行性,盖殷之遗北,而非周之制度。当时的“君子(即统治者) 三年不为礼,利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而士及其相近之阶级则渊源有自, “齐以殷政”者也。试看关于大孝,三年之丧,及丧后三年不做事之代表人物,如 太甲,高宗,孝己,皆是殷人。而“君亮,百官总己以听于家宰者三年”,全不见 于周人之记载。 傅先生的说法,我完全可以接受,因为他的确解答了我的困难。我从前说的话, 有一部分是不错的,因为三年之丧确是“儒”的礼;但我因为股鲁先君不行三年丧 制,就不信“天下之通丧”之说,就以为是儒家的创制,而不是古礼,那就错了。 傅先生之说,一面可以相信胜香的统治阶级不曾行此礼,一面又可以说明此制行于 那绝大多数的民众之中,说它是“天下之通丧”也不算是过分的宣传。 我可以替傅先生添一些证据。鲁位公死在他的三十三年十一月乙己(十二日), 次年(文公元年)夏四月葬债公,又次年(文公二年)冬“公子遂如齐纳币”,为 文公聘妇。《左传》说,“礼也。”松羊传》说,‘脱丧娶也。娶在三年之外,则 何讥乎丧娶?三年之内不图昏。”此可证鲁候不行三年丧。此一事,《左传》认为 “礼也”,社预解说道:“德公丧终此年十一月,则纳币在十二月也。”然而文公 死于十八年二月,次年正月“公子遂如齐逆女;三月,遂以夫人妇姜至自齐”。杜 预注云:“不讥丧娶者,不待贬责而自明也!”此更是鲁候不行三年丧的铁证了。 《左传》昭公十五年, 六月乙丑,王太子寿卒。 秋’\月成寅,王穆后崩。 十二月,晋茵陈如周葬穆后。籍谈为介。既葬,除丧,以文伯(苟缺)宴,终 以鲁壶。王日,“伯氏,诸侯皆有以镇抚王室,晋独无有,何也?”·二…·籍谈 归,以告叙向,叔向日,“王其不终平?吾闻之,所乐必卒焉。个王乐化。……王 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4焉。 (杜注:“天子绝期,唯服三年,故后虽期,通谓之三 年。”)于是乎以丧实宴,又求彝器,乐忧甚矣。·,…·三年之丧,虽贵遂服, 礼也。王虽弗送,宴乐以早,亦非礼也。…、··” 这可证周王朝也不行三年丧制。《孟子》所记股国父兄百官的话可算是已证实[FS:PAGE] 了。 周王朝不行此礼,鲁股诸国也不行此礼,而孔子偏大胆的说,“三年之丧,天 下之通丧也。”机语》记子张问:“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 孔子直对他说:“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幕,百官总己以听于象宰,三年。” 相引有这样一段: 子张之丧人明仪为志焉。诸幕,身质,蚁结于四隅,殷士也。 孔子、子张都是殷人,在他们的眼里嘴里,“天下”只是那大多数的殷商民众, “古之人”也只是殷商的先王。这是他们的民族心理的自然表现,其中自然也不免 带一点般人自尊其宗教礼法的宣传意味。到了孟子,他竟说三年丧是‘咱天子达于 庶人, 三代共之”的了。到街L记·三年间》的作者,他竟说三年丧“是百王之所 同,古今之所竟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果然,越到了后来,越“未有知其所 由来者也”,直到傅斯年先生方才揭破了这一个历史的谜! 三年之丧是“儒”的丧礼,但不是他们的创制,只是殷民族的丧礼,——正如 儒在儒冠不是他们的创制,只是殷民族的乡服。《孟子》记胜国的父兄百官反对三 年之丧时,他们说: 且志回,‘快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 这句话当然是古政治家息事宁人的绝好原则,最可以解释当时殷周民族各自有 其丧祭制度的政治背景。统治阶级自胡适精品集有其周社,一般“国人”自有其毫 社;前者自行其“既葬除眼”的丧制,后者自行其“天下之通丧”。 我们现在要看看“儒”的生活是怎样的。 孔子以前,儒的生活是怎样的,我们无从知道了。但我疑心《周易》的“需” 卦,似乎可以给我们一点线索。儒字从需,我疑心最初只有一个“需”字,后来始 有从人的“儒”字。需卦之象为云上于大,为密云不雨之象,故有“需待”之意。 (《象传》:需,须也。)《象传》说此卦象为“君子以饮食宴乐”。《序卦传》 说:“需者,饮食之道也。”《承传》说: 需,须也,险在前也。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 程颐妈传》说此节云: 以险在于前,未可遇进,故需待而行也。以乾之刚健,而能需待不轻动,故不 陷于险,其义不至于困穷也。 这个卦好像是说一个受压迫的人,不能前进,只能待时而动,以免陷于危险; 当他需待之时,别的事不能做,最好是自蝴其口,放需为饮食之道。这就很像殷商 民族亡国后的“儒”了。这一卦的六交是这样的: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 椽》曰:“需于郊”,不犯难行也。“利用恒,无咎”,未失常也。 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终吉。 蛛》曰:“需于沙”,衍(恣)在中也。虽“小有言”,以吉终也。 九三,需于泥,致危至。 蛛》曰:“需于泥”,灾在外也。自我“致完”,敬慎不败也。 六④,需于血,出自穴。 椽》曰:“需于血”,顺以听也。 九五,需于酒食,负吉。 株阳:“酒食负吉”,以中正也。 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 橡阳:“不速之客来,敬之,终吉”,虽不当位,未大失也。 这里的“需”,都可作一种人解;此种人的地位是很困难的,是有“险在前” 的,是必须“刚健而不陷”的。儒在郊,完全是在野的失势之人,必须忍耐自守, 可以无咎。儒在沙,是自己站不稳的,所以说“衍(想)在中也”。儒在泥,是陷 在危险困难里了,有了外侮,只有敬慎,可以不败。儒在血,是冲突之象,他无力[FS:PAGE] 和人争,只好柔顺的出穴让人,故《象传》说为“顺以听也。”儒在酒食,是有饭 吃了,是他最适宜的地位。他回到穴里去,也还有麻烦,他还得用敬慎的态度去应 付。——“需”是“须待”之象,他必须能忍耐待时;时候到了,人家“须待’他 了,彼此相“需”了,他就有饭吃了。 调易》制作的时代,已不可考了。《系辞传》有两处试提出作《易》年代的推 测:一处说: 《易》兴也,其当殷之本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 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结,其要无咎。此之谓《助之 道也。 又一处说: 《易》兴也,其于中古平?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是技“履”,德之基也; “谦”,德之柄也;“复”,德之本也;“恒”,德之目也;“损”,德之修也; “益” , 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粪”,德之制也。 “履”和而至,“谦”尊而光,“复”小而辞于物,“恒”杂而不厌,“损”先难 而后易,“益”长格而不设,“困”穷而通,“井”居其所而不迁,“粪”称而隐。 “履” 以和行, “谦” 以制礼,‘j”以自知,“。’以一德,‘懒”以远害, “益”以兴利,“卧’以寡怨,“个’以辩义,“奚”以行权。 赐》卦交辞已有“箕子之明夷”(“明夷”五支),“王用享于读山”(“升” 四大)的话,似乎不会是“文工与纣”的时代的作品。“文王囚居差里而作周易》” 的说法,也是更后起之说。《系辞胶是猜度的口气,可见得福辞》以前尚没有文王 作《易》的说法。《系辞》的推测作假阵代,完全是根据于《易》的内容的一种很 明显的人生观,就是“其辞危”“惧以终始,其要无咎”。从第一卦的“君子终日 乾乾久惕若厉,无咎”,到第六十四卦的‘市李于饮酒,无咎”,全书处处表现一 种化危的人生观, 教人戒惧修德, 教人谦卑类顺,其要归在于求“无咎”,在于 “履虎尾不吁人”。《系辞》的作者认清了这一点,所以推测“作赔》者其有忧患 乎?”这个观察是很有见地的。我们从这一点上也可以推测《易》的卦交辞的制作 大概在殷亡之后,殷民族受周民族的压迫最甚的一二百年中。书中称“帝乙归妹” (“表’五支),“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更可见作者是殷人。所谓“周易”, 原来是殷民族的卜策书的一种。经过了一个不短的时期,方才成为一部比较最通用 的覆书。《易》的六十四卦,每卦取自然界或人事界的一个现象为题,其中无甚深 奥的哲理,而有一些生活常识的观察。“需”卦所说似是指一个受压迫的知识阶级, 处在忧患险难的环境,待时而动,谋一个饮食之道。这就是“儒”。(“蒙”卦的 初支说:“发蒙,利用刑人,用说(脱)提格以往,吝。”这里说的也很像希腊的 俘虏在罗马贵族家里替他的主人教儿子的情形。) 孔子的时候,有“君子儒”,也有“小人儒”。我们先说“小人儒”的生活是 怎样的。 《墨子非儒》篇有一段描写当时的儒: 夫(夫即彼)繁饰礼乐以淫人,久丧伪哀以谩亲;立命缓贫而高法居(毕流据 《孔子世家》。解浩居为傲倔),倍本弃事而安怠傲。贪于饮食,惰于作务,陷于 饥寒,危于冻馁,无以违(避)之。是若人气,我鼠藏,而我羊视,贲就起(资即 奔字)。君子笑之,怒日,“散人焉知良儒!” 夫(彼)(孙冶让校,此处疑脱“春乞”四字),夏乞麦禾。五谷既收,大丧 是随, 子姓皆从,得厌饮食。毕治数丧,足以至D矣。国人之家解(财)以为,恃 人之野以为尊。富人有丧,乃大说喜日,“此衣食之端也!” 这虽然是一个反儒的宗派说的话,却也有儒家自己的旁证。《荀子·儒效》篇 说: 逢衣浅(《韩诗外传》作博)带,解果其冠(杨惊注引《说苑》淳于完述“邻[FS:PAGE] 圃之词田,祝曰,蟹螺者宜禾,汗邪者百车。”“蟹螺盖高地也,今冠盖亦比之。”), 略法先王而足乱世术;浮学杂举,不知法后王而壹制度,不知隆礼义而杀诗书。… …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得委积足以排其口,则扬扬如也。随其长子,事 其使辟,举(王念孙云:举读为相与之与)其上客,伦然若终身之虏而不敢有他志。 ——是俗儒者也。 用战国晚期苟卿的话来比较墨子的话,我们可以相信,在春秋时期与战国时期 之间,已有这种俗儒,大概就是孔子说的“小人儒”。 从这种描写上,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生活有几个要点:第~,他们是很贫穷的, 往往“陷于饥寒,危于冻馁”;这是因为他们不务农,不作务,是一种不耕而食的 寄生阶级。第二,他们颇受人轻视与嘲笑,因为他们的衣食须靠别人供给;然而他 们自己倒还有一种倔傲的遗风,“立命,缓贫,而高浩居”,虽然贫穷,还不肯抛 弃他们的寄食——甚至于乞食——的生活。第三,他们也有他们的职业,那是一种 宗教的职业:他们熟悉礼乐,人家有丧祭大事,都得请教他们。因为人们必须请他 们治丧相礼,所以他们虽然贫穷,却有相当崇高的社会地位。骂他们的可以说他们 “因人之野以为尊”;他们自己却可以说是靠他们的知识做“衣食之端”。第四, 他们自己是实行“久丧”之制的,而他们最重要的谋生技能是替人家“治丧”。他 们正是那殷民族的祖先教的教士,这是儒的本业。 从这种“小人儒”的生活里,我们更可以明白“儒”的古义:儒是殷民族的教 士,靠他们的礼教知识为衣食之端。 其实一切儒,无论君子儒与小人儒,品格尽管有高低,生活的路子是一样的。 他们都靠他们的礼教的知识为衣食之端,他们都是殷民族的祖先教的教士,行的是 殷礼,穿的是殷衣冠。在那殷周民族杂居已六七百年,文化的隔离已渐渐混灭的时 期,他们不仅仅是殷民族的教士,竟渐渐成了殷周民族共同需要的教师了。 《左传》昭公七年记益值子自恨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 《左传》又说,孟嘎子将死时,遗命要他的两个儿子何忌与说去跟着孔子“学礼焉 以定其位”。孔子的职业是一个教师,他说: 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海焉。 束修是十凝脯,是一种最薄的礼物。《擅弓》有“古之大夫,束修之问不出竞” 的话,可证束修是赠礼。孔子有“博学”“知礼”的名誉,又有“学而不厌,海人 不倦”的精神,放相传他的弟子有三千之多。这就是他的职业了。 孔子也很注重丧祭之礼, 他作中都宰时, 曾定制用四寸之棺,五寸之停(见 《檀引有若的话)。他承认三年之丧为“天下之通丧”,又建立三年之丧的理论, 说这是因为“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论语》十七)。这都可表示他是殷 民族的宗教的辩护者,正是“儒”的本色。《檀引记他临死之前七日,对他的弟子 子贡说: 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昨也。殷人殡于两检之间,则与宾主夹之也。周 人殡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摄之间。 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 看他的口气,他不但自己;陆死还自认是殷人,并且还有“天下宗予”的教主 思想。(看下章) 他和他的大弟子的生活,都是靠授徒与相礼两种职业。大概当时的礼俗,凡有 丧事,必须请相礼的专家。《檀引说: 杜桥之母之丧,宫中无相,君子以为沽也。(《七经考文》弓怕本足利本,有 “君子”二字,他本皆无。) “沽”是寒贱之意。当时周民族已与殷民族杂居了六百年,同化的程度已很深 了,所以鲁国的大夫土族也传染到了注重丧礼的风气。有大丧的人家,孝子是应该[FS:PAGE] “昏迷不复自知礼”了,所以必须有专家相导,这正是儒的“衣食之端”。杜桥之 母之丧,竟不用“相”,就被当时的“君子”认为寒怆了。 孔子为人相丧礼,见于《檀引:(参看下文第六章引《曾子问》,记孔子“从 老路幼葬”) 国昭子之母死,问于子张口:“葬及墓,男子妇人安位?”子张日:“司徒敬 子之丧,夫子相,男子西乡,妇人东乡。” 据《檀引,司徒敬子是卫国大夫。孔子在卫国,还为人相丧礼,我们可以推想 他在鲁国也常有为人家相丧礼的事。(适按,伪书《家语》也采孔子相司徒敬子之 丧的故事。) 《檀弓》说: 孔子之故人口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籽。原壤登木日:“久矣予之不托于 音也。”歌曰: 狸首之斑然, 执女手之卷然。 夫子为弗闻也者而过之。从者曰,“子未可以己手?”夫子曰:“丘闻之,亲 者毋失其为亲也,故者毋失其为故也。” 这一个不守礼法的朋友好像不很欢迎孔二先生的帮忙;但他顾念故人,还要去 帮他治停。 他的弟子为人家相礼,《擅引记载最多。上文引的国昭子家的母丧,即是子张 为相。《擅弓》说: 有若之丧,悼公吊焉。子游摈,由左。 摈即是相。又说: 子蒲卒,哭者呼“灭/子皋日,“若是野哉!”哭者改之。 这似是因为子皋相礼,所以他纠正主人之失。《擅引又记: 孔子之丧,公西赤为志焉。饰棺墙,置翼,设披,周也。设崇,殷也。绸练设 施,夏也。 子张之丧,公明仪为志焉。诸幕丹质,蚁结于四隅,殷士也。 按《土丧礼》的《既夕礼》,饰枢,设披,都用“商祝”为之。可见公西赤与 公明仪为“志”,乃是执行《全丧礼》所说的“商祝”的职务(郑玄注,“志谓章 识”。当参考机夕礼》,可见郑注不确)。从此点上,可以推知当时的“儒”不但 是“殷士”,其实又都是“商祝”。《墨子·非儒》篇写那些儒者靠为人治丧为衣 食之端,此点必须和《檀引与《士丧礼风既夕礼》合并起来看,我们方才可以明白。 《土丧礼》与《既夕礼》(即性丧礼》的下篇)使我们知道当时的丧礼须用“祝”, 其职务最繁重。杜丧礼》二篇中明说用“商祝”凡十次,用“夏祝”凡五次,泛称 “祝”凡二十二次。旧注以为泛称“祝’话都是“周祝”,其说甚无根据。细考此 两篇,绝无用周祝之处;其泛称“祝”之处,有一处确指“夏祝”(“祝受巾巾之”), 有两处确指“商祝”(“祝又受来,奠于贝北”;又下篇“祝降,与夏祝交于阶下”)。 其他不明说夏与商之处,大概都是指“商祝”,因为此种土丧礼虽然偶有杂用复周 礼俗之处,其根本的礼节仍是殷礼,放相礼的祝人当然以殷人为主。明白了当时丧 礼里“商祝”的重要,我们才可以明白《擅弓》所记丧家的“相”,不仅是宾来吊 时的“摈者”以士丧礼》另有“摈者”),也不仅是指导礼节的顾问。其实还有那 最繁重的“祝”的职务。因为这种职务最繁重,所以那些儒者可以靠此为“衣食之 端”。 在《檀弓》里.我们已可以看见当孔子的大弟子的时代,丧礼已有了不少的争 论。 一、小敛之奠,子游日,“于东方。”曾子曰,“于西方。” 二、卫司徒敬子死,子夏吊焉,主人未小敛,经而往。子游吊焉,主人既小敛, 子游出,经而反哭。子夏日,“闻之也欣?”曰,“闻诸夫子:主人未改服,则不 经。” 三、 曾子袭裘而吊,子游杨裘而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B,‘快夫也,为习于 礼者,如之何其杨裘而吊也!”主人叫、敛,袒,括发,子游趋而出,袭裘带给而[FS:PAGE] 入。曾子曰,“我过矣,我过矣;夫夫是也。” 四、曾子吊于负夏,主人既祖,填池(郑注,填池当为奠彻,声之误也),推 担而反之,降妇人而后行礼。从者日,‘人与、’曾子曰,“夫祖者记也。且,胡 为其不可以反宿也?”从者又问诸子游曰,“礼与?”子游曰,“饭于境下,小敛 于户内,大敛于昨,殡于客位,祖于庭,葬于墓,所以即远也。故丧事有进而无退。” 五、公叔木有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游,子游日,“其大功平?”狄仪有 同母异父之昆弟死,问于子夏,于夏回,“我未之前闻也。鲁人则为之齐衰。”狄 仪行齐衰。分之齐衰,狄仪之问也。 我们读了这些争论,真不能不起“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的感想。 我们同时又感觉这种仪节上的斤斤计较, 颇不像孔子的学风。 孔子自己是能了解 “礼之本”的,他曾说: 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成。(“易”字旧说纷纷,朱子根据 《孟子》“易其田畴”一句,训易为治,谓“节文司熟。) 《论语》的记者似乎没有完全了解这两句话,所以文字不大清楚。但一位心粗 胆大的子路却听懂了,他说: 吾闻诸夫子: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和不足而哀有余也。祭礼, 与其故不足而利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歌有余也。(植引 这才是孔子答林放问的“礼之本”。还有一位“堂堂乎”的子张也听懂了,他 说: 士见危受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论语》十九) “祭思敬,丧思哀”,也就是“礼之本”。我们看孔子对子路说:‘嘴寂饮水 尽其欢,斯之谓孝;敛手足形,还葬而无停,称其财,斯之谓礼”(《擅引;同书 里,孔子答子游问丧具,与此节同意);又看他在卫国时,遇!日馆人之丧,“一 哀而出涕”,就“脱验而碑之”,——这都可见他老人家是能见其大的,不是拘泥 仪文小节的。最可玩味的是《擅弓》记的这一件故事: 孔子在卫(也是一个段文化的中心),有送葬者,而夫子现之,曰,“善哉! 足以为法矣。 ……其往也如慕, 其反也如疑。”子贡日,“岂若速反而虞乎?” (既葬,“迎精而反,日中祭之于殡宫,以安之”为虞祭。)子曰,“小子识之, 我未之能行也。” 孔子叹赏那人的态度,而他的弟子只能计较仪节的形式。所以他那些大弟子, 都是“习于礼者”,只能在那些达官富人的丧事里,指手画脚的评量礼节,较量袭 裘与揭裘的得失,辩论小敛之奠应在东方或在西方。《檀弓》所记,已够使人厌倦, 使人失望,使人感觉孔子的门风真是及身而绝了! 我们读了这种记载,可以想像那些儒者的背景。孔子和这班大弟子本来都是殷 儒商祝,孔子只是那个职业里出来的一个有远见的领袖,而他的弟子仍多是那个治 丧相礼的职业中人,他们是不能完全跳出那种“因人之野以为尊”的风气之外的。 孔子尽管教训他们: 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 但“君子”“小人”的界限是很难划分的。他们既须靠治丧相礼为“衣食之端”, 就往往不能讲气节了。如齐国国昭子之母之丧,他问子张: 丧及墓,男子妇人安位? 子张说: 司徒敬子之丧,夫子相,男子西乡,妇人东乡。 可是主人不赞成这个办法,他说: 喀, 毋曰我丧也斯沾。 (此句郑直读:“嚏,毋!日我丧也斯沾。”说回: “晴,不睛之声。毋者,禁止之辞。斯,尽也。沾凌日砚,砚,视也。国昭子自谓 齐之大家,有事人尽视之。”陈摊丛郑说。郝敬与姚际恒读“我丧也斯泊尔专之”[FS:PAGE] 为一句,释“沾尔”为沾沾尔,见杭大宗《续礼记集说》。我不能赞成旧说,改拟 如此读法。他好像是说:“喷,别叫人说咱家的丧事那么贫样!”沾当是“沽”的 小误。《擅弓》说:“杜桥之母之丧,宫中无相,君子以为沽也。”)尔专之。宾 为宾焉,主为主焉。妇人从男子,皆西乡。 主人要那么办,“夫子”的大帽子也压不住,那位“堂堂乎张也”也就没有法 子,只好依着他去做了。其实这班大儒自己也实在有招人轻侮之道。相引又记着一 件很有趣的故事: 季孙之母死,哀公吊焉。曾子与子贡吊焉。闺人为君在,弗内也。曾子与子贡 入于其厩而修客焉。子贡先入,闻人曰,“乡者已告矣。”曾子后入,闻人辟之。 涉内溜,卿大夫皆辟位,公降一等而揖之。——君子言之曰:“尽饰之道,斯其行 者远矣。” 季孙为当时鲁国的最有权力的人,他的母丧真可说是“大丧”了。这两位大儒 巴巴的赶来,不料因国君在内,闺人不让他们送去,他们就进季孙的马厩里去修容; 子贡修饰好了,还瞒不过间人,不得进去;曾子装饰得更好,闺人不敢拦他,居然 混进去了。里面的国君与大夫,看见此时有吊客进来,料想必是尊客,都起来致敬, 国君还降一等揖客。谁想这不过是两位改装的儒者赶来帮主人治丧相礼的呵!我们 看了这种圣门的记载,再回想《墨子非儒》篇描实的“五谷既收,大丧是随,子姓 皆从,得厌饮食”,“富人有丧,乃大说喜”的情形,我们真不能不感觉到“君子 儒” 与“小人儒” 的区别是很微细的了!以先进》篇“赤尔何如”一段,赤所谓 “端章甫,愿为小相焉”,也是“相礼”之一例。《乡党》篇有“君君使嫔”一章, 也是相礼之一例。适之,一九五三,十,七) 以上记“儒”的生活,我们只用那些我们认为最可信的史料。有意毁谤儒者, 而描写不近情理的材料,《庄子》记“大儒以诗礼发家”的文字,我们不愿意引用。 如果还有人觉得我在上文描写“儒”的生活有点近于有心毁谤孔门圣贤,那么,我 只好请他平心静气想想孔子自己说他的生活: 出则事公卿, 入则事父兄; 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 《论语》九)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见一个“儒”的生活的概略。纵酒是殷民族的恶习惯(参 看前章引《酒语卜段,)《论语》里写孔子“不为酒困”“唯酒无量,不及乱”, 还可见酗酒在当时还是一个社会问题。“丧事木敢不勉”,是“儒”的职业生活。 “出则事公卿”,也是那个不学稼圃的寄生阶级的一方面。 四 在前三章里,我们说明了“儒”的来历。儒是殷民族的礼教的教土,他们在很 困难的政治状态之下,继续保存着殷人的宗教典礼,继续穿戴着殷人的衣冠。他们 是殷人的教士,在六七百年中渐渐变成了绝大多数人民的教师。他们的职业还是治 丧,相礼,教学;但他们的礼教已渐渐行到统治阶级里了,他们的来学弟子,已有 周鲁公族的子弟了(如盘剥、何忌,南宫适);向他们问礼的,不但有各国的权臣, 还有齐鲁卫的国君了。 这才是那个广义的“儒”。儒是一个古宗教的教师,治丧相礼之外,他们还要 做其他的宗教职务。《论语》记孔子的生活,有一条说: 乡人体,“孔子”朝服而立于昨阶。 排是赶鬼的仪式。《檀弓》说: 岁旱,穆公召县子而问焉,曰,“天久不雨,吾欲暴胆而奚若?”曰,“天久 不雨而暴人之疾子,毋乃不可与?”“然则吾欲暴巫而奚若?”曰,“天则不雨而 望之愚妇人,于以求之,毋乃已疏乎?”“徙市则奚若?”曰“天子崩,巷市七日。 诸侯房,巷市三日。为之徙市,不亦可平?” 县子见于《擅弓》凡六次,有一次他批评子游道:“汰哉叔氏,专以礼许人!”[FS:PAGE] 这可见县子大概也是孔子的一个大弟子(《史记·什尼弟子传》有县成,字子棋。 《檀的称县子琐)。天久不雨,国君也得请教于儒者。这可见当时的儒者是各种方 面的教师与顾问。丧礼是他们的专门,乐舞是他们的长技,教学是他们的职业,而 乡人打鬼, 国君求雨, 他们也都有事,——他们真得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了。 《论语》记达巷党人称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孔子对他的弟子说: 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论语》又记: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欢?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因天纵之将圣, 又多能也。”子闻之日,“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平哉?不 多也。” 儒的职业需要博学多能,故广义的“儒’为术士的通称。 但这个广义的,来源甚古的“儒”,怎样变成了孔门学者的私名呢?这固然是 孔子个人的伟大成绩,其中也有很重要的历史的原因。孔子是儒的中兴领袖,而不 是儒教的创始者。儒教的伸展是殷亡以后五六百年的一个伟大的历史趋势;孔子只 是这个历史趋势的最伟大的代表者,他的成绩也只是这个五六百年的历史运动的一 个庄严灿烂的成功。 这个历史运动是殷遗民的民族运动。殷商亡国之后,在那几百年中,人数是众 多的,潜势力是很广大的,文化是继续存在的。但政治的势力都全在战胜的民族的 手里,殷民族的政治中心只有一个包围在“诸姬”的重围里的宋国。宋国的处境是 很困难的;我们看那前八世纪宋国~位三朝佐命的正考父的鼎铭:“一命而偻,再 命而怄,三命而俯,循墙而走”,这是何等的柔逊谦卑!宋国所以能久存,也许是 靠这种相传的柔道。周室东迁以后,东方多事,宋国渐渐抬头。到了前七世纪的中 叶, 齐桓公死后, 齐国大乱,宋襄公邀诸侯的兵伐齐,纳齐孝公。这一件事成功 (前六四二)之后,宋襄公就有了政治的大欲望,他想继承齐桓公之后作中国的盟 主。他把胜子、婴齐捉了;又叫胡人把鄙子捉了,用哪子来祭次难之社,“欲以属 东夷”。用人祭社,似是殷商旧俗。《左传》昭公十年,“季平子伐营,取郸,献 俘,始用人于是社。”这样恢复一个野蛮的旧俗,都有取悦于民众的意思。宋襄公 眼光注射在东方的殷商!日土,所以要恢复一个殷商宗教的陋俗来巴结东方民众。 那时东方无霸国,无人与家争长;他所虑者只有南方的楚国。果然,在盂之会,楚 人捉了来襄公去,后来又放了他。他还不觉悟,还想立武功,定霸业。湖之战(前 六三八),楚人大败宋兵,宋襄公伤股,几乎做了第二次的俘虏。当流之战之前, 大司马固谏(大司马是公子目夷,即予鱼。“固”是形容“谏”字的副词。杜 预误解“固”为公利、固,校记·宋世家》作予鱼谏,不误)曰:“天之弃商久矣。 君将兴之,弗可赦也已。”(杜预误读“弗可。赦也已。”此五字当作一句读。子 鱼先反对襄公争盟。到了将战,他却主张给楚兵一个痛快的打击,故下文力主趁楚 师未既济时去之。丁声树先生说“弗”字乃“不之”二字之合。此句所含“乏’字, 正指敌人。既要做中兴殷商的大事,这回不可放过敌人了。) 这里忽然提出复兴殷商的大问题来,可见宋襄公的野心正是一个复兴民族的运 动。不幸他的“妇人之仁”使他错过机会;大败之后,他还要替自己辩护,说, 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亡国之余”,这也可见殷商后人不忘亡国的惨痛。三百年后,宋君假自立为 宋王,东败齐房败楚,两败魏,也是这点亡国遗憾的死灰复燃,也是一个民族复兴 的运动。但不久也失败了。殷商民族的政治的复兴,终于无望了。 但在那殷商民族亡国后的几百年中,他们好像始终保存着民族复兴的梦想,渐[FS:PAGE] 渐养成了一个“救世圣人”的预言,这种预言是亡国民族里常有的,最有名的一个 例子就是希伯来(犹太)民族的“弥赛亚”(Messiah)降生救世的悬记,后来弓I 起了耶稣领导的大运动。这种悬记(佛书中所谓“悬记”,即预言)本来只是悬想 一个未来的民族英雄起来领导那久受亡国苦痛的民众,做到那复兴民族的大事业。 但年代久了,政治复兴的梦想终没有影子,于是这种预言渐渐变换了内容,政治复 兴的色彩渐渐变淡了,宗教或文化复兴的意味渐渐加浓了。犹太民族的“弥赛亚” 原来是一个复兴英雄,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救世的教主,这是一变;一个狭义的,民 族的中兴领袖,后来却变成了一个救度全人类的大圣人,这一变更远大了。我们现 在观察股民族亡国后的历史,似乎他们也曾有过一个民族英雄复兴殷商的悬记,也 曾有过一个圣人复起的预言。 我们试撇开一切旧说,来重读《商颂》的《直鸟》篇: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光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 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旗十乘,大精是承。 邦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破四海,四海来假。 来仅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此诗旧说以为是积高宗的诗。但旧说总无法解释诗中的“武了孙子”。也不能 解释那“武丁孙子”的“武王”。郑玄解作“高宗之孙子有武功有王德于天下者, 无所不胜服。”朱衰说:‘武王,汤号,而其后世亦以自称也。言武了孙子,今袭 汤号者,其武无所不胜。”这是谁呢?段自武丁以后,国力渐衰;史书所载,已无 有一个无所不胜服的“武王”了。我看此诗乃是一种预言:先述那“正域彼四方” 的武汤,次预言一个‘警域彼四海”的“武了孙子——武王”。“大精”旧说有二: 《韩诗》说穆为“大祭”,郑玄训箱为“黍稷”,都是臆说(朱骏声机文通训定声》 误邮商硕·烈祖》有“大精是承”,训黍稷;又“会马”有“大精是承”,《韩诗》 训为大祭。其实《烈祖》无此句)。我以为“穆”字乃是“醋”字,即是“艰”字。 艰字括文作岭, 字损为精。 惆书·大话》,“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 “大艰”即是大难,这个未来的“武王”能无所不胜,能用“十乘”的薄弱武力, 而承担“大艰”;能从千里的邦较而开国于四海。这就是殷民族悬想的中兴英雄。 (郑玄释“十乘”为“二王后,八州之大国”,每国一乘,故为十乘!) 但世代久了,这个无所不胜的“武王”始终没有出现,宋襄公中兴殷商的梦是 吹破的了。 于是这个民族英雄的预言渐渐变成了一种救世圣人的预言。 《左传》 (昭公七年)记益债子将死时名其大夫日: 吾闯将有达者,日孔丘,圣人之后也,而死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 及正考父位戴武宣,三个兹益共人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怄,三命而好。 循墙而走,亦莫敢余海。淳于是,盟于是,以潮余口。”其共也如是。藏孙韩有言 日:“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令其将在孔丘乎? 孟僖子死在阳公二十四年(纪元前五一八),其时孔子已是三十四岁了。如果 这种记载是可信的,那就可见鲁国的统治阶级那时已注意到孔子的声望,并且注意 到他的家世;说他是“圣人之后”,并且说他是“圣人之后”的“达者”。(适按, 《论语》十二,“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于日,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 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二…”此可以解释“达者”“达人”的普通意象。 据博子引臧孙给的话,臧孙给自己也是当时人称为“圣人”的,《左传》(襄公二 十二年)说: 臧武伸雨过御叔,御叔在其色将饮酒,曰,“焉用圣人!我将饮酒而已。雨行,[FS:PAGE] 何以圣为!” 臧孙给去国出奔时,孔子只有两岁。他说的“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 必有达八”,当然不是为孔丘说的,不过是一种泛论。但他这话也许是受了当时鲁 国的殷民族中一种期待圣人出世的预言的暗示。这自然只是我的一个猜想;但孟债 子说,“吾闻特有达者日孔丘”,这句话的涵义是说:“我听外间传说,将要有一 位达人起来,叫做孔丘。”这可见他听见了外间民众纷纷说到这个殷商后裔孔丘, 是一位将兴的达者或圣人;这种传说当然与臧孙统的预言无关,但看益倍子的口气, 好像民间已有把那个三十多岁的孔丘认做符合某种悬记的话,所以他想到那位不容 于各国的圣人臧孙艳的悬记,说,“令其将在孔丘乎广这就是说:这个预言要应在 孔丘身上了。这就是说:民间已传说这个孔丘是一位将兴的达者了,臧孙艳也有过 这样的话,现在要应验了。 所以我们可以假定,在那多数的东方股民族之中,早已有一个“将有达者”的 大预言。在这个预言的流行空气里,鲁国“圣人”臧孙终也就有一种“圣人之后必 有达者”的预言。我们可以猜想那个民间预言的形式大概是说:“殷商亡国后五百 年,有个大圣人出来。”我们试读《孟子》,就可以知道“五百年”不是我的瞎说。 孟子在他离开齐国最不得意的时候,对他的弟子充虞说: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 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大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分之世,舍我其 谁也?(松孙丑》下) 在这一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乃是古来一句流行的预言, 所以孟子很诧异这个“五百年”的预言何以至今还不灵验。但他始终深信这句五百 年的悬记。所以《孟子》最后一章又说: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 于孔子,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芳此其未 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平尔,则亦无有乎尔!(《尽心》下) 这样的低徊追忆木是偶然的事,乃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传说几百年流行的结果。 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前五五一),上距殷武度的灭亡,已有五百多年。 大概这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由来已久,所以宋襄公(秋之战在前六三八) 正当殷亡后的第五世纪,他那复兴殷商的野心也正是那个预言之下的产儿。到了孔 子出世的时代,那预言的五百年之期已过了几十年,殷民族的渴望正在最高度。这 时期,忽然殷未公孙的一个嫡系里出来了一个聪明睿智的少年,起于贫贱的环境里, 而贫贱压不住他;生于“野合”的父母,甚至于他少年时还不知道其父的坟墓,然 而他的多才多艺,使他居然战胜了一个当然很不好受的少年处境,使人们居然忘了 他的出身,使他的乡人异口同声的赞叹他: 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这样一个人,正因为他的出身特别激贱,所以人们特别惊异他的天才与学力之 高,特别追想到他的先世遗泽的长久而伟大。所以当他少年时代,他已是民间人望 所归了;民间已隐隐的,纷纷的传说:“五百年必有圣者兴,今其将在孔丘乎!’ 港至于鲁国的贵族权臣也在背后议论道:‘任人之后,必有达者,今其将在孔丘乎!” 我们可以说,孔子壮年时,已被一般人认作那个应运而生的圣火了。这个假设 可以解决《论语》里许多费解的谈话。如云: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速其如予何? 如云: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平?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 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如云:[FS:PAGE]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这三段说话,我们平时都感觉难懂。但若如上文所说,孔子壮年以后在一般民 众心目中已成了一个五百年应运而兴的圣人,这些话就都不难懂了。因为古来久有 那个五百年必有圣者兴的悬记,因为孔子生当殷亡之后五百余年,因为他出于一个 殷宋正考父的摘系,因为他那出类拔草的天才与学力早年就得民众的崇敬,就被人 期许为那将兴的达者,——因为这些缘故,孔子自己也就不能避免一种自许自任的 心理。他是不满意于眼前社会政治的现状的, 斗育之人,何足算也! 他是很有自信力的, 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他对于整个的人类是有无限同情心的,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所以他也不能不高自期许,把那五百年的担子自己挑起来。他有了这样大的自 信力,他觉得一切阻力都是不足畏惧的了:“桓够其如予何!”“匡人其如予河!” “公伯索其如命何!”他虽不能上应殷商民族歌颂里那个“肇域彼四海”的“武王”, 难道不能做一个中兴文化的“文王”吗! 凤鸟与河图的失望,更可以证明那个古来悬记的存在。那个“五百年必有王者 兴”的传说当然不会是那样干净简单的,当然还带着许多幼稚的民族神话。“天命 玄鸟,降而生商”,正是他的祖宗的“感生帝”的传说。凤乌之至,河之出图,湖 磷之来,大概都是那个五百年应运圣人的预言的一部分。民众当然深信这些;孔子 虽然“不语怪力乱神”,但他也不能完全脱离一个时代的民族信仰。他到了晚年, 也就不免有时起这样的怀疑: 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特秋》绝笔于获鳞”,这个传说,也应该作同样的解释。《公羊传》说: 自以告者日,“有康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 涕沾袍。颜渊死,子曰,“意,天丧予!’青路死,子曰,“喀,天祝予!”西狩 获磷,孔子曰,“吾道穷矣!” 《史记》节取《左传》与《公羊传》,作这样的记载: 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别、民车子组商获兽,以为不祥。什尼视之,曰, “磷也。 ” 取之。曰,“河不出图,推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 “天丧予!”及西狩见群,曰,“吾道穷吴广 孔子的谈话里时时显出他确有点相信他是受命于天的。“天生德于予”“天之 本丧斯文也” “天丧予” “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此等地方,若依来儒 “天即理也”的说法,无论如何讲不通。若用民俗学的常识来看此等话语,一切就 都好懂了。《擅弓》记孔子将死的一段,也应该如此看法: 孔子蚤作,负手曳杖,消摇于门,歌曰: 泰山其颓乎? 梁木其坏乎? 哲人其萎乎? 既歌而入,当户而坐。子贡闻之,曰:“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 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遂趋而入。夫子曰:“赐,尔来何迟也! 夏后氏殡于东阶之上,则犹在昨也。殷人殡于两援之间,则与宾主灾之也。周人殡 于西阶之上,则犹宾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畴昔之夜,梦坐奠于两摄之间。夫 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盖寝疾七日而殁。 看他将死之前,明知道那“天下宗予”的梦想已不能实现了,他还自比于泰山 梁木。在那”明王不兴,天下其孰能宗予”的慨叹里,我们还可以听见那“五百年 必有王者兴”的古代悬记的尾声,还可以听见一位自信为应运而生的圣者的最后绝[FS:PAGE] 望的叹声。同时,在这一段话里,我们也可以看见他的同时人,他的弟子,和后世 的人对他的敬仰的一个来源。《论语》记那个仪封人说: 二三子何患于丧(丧是失位,是不得意)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 为木锋。 《论语》又记一件很可玩味的故事: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再善射,耳荡舟,俱不得其死焉。禹稷躬稼,而有天下。” 孔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介 南宫道是孟位子的儿子,是孔子的侄女婿。他问这话,隐隐的表示他对于某方 面的一种想望。孔子虽不便答他,很明白他的意思了。再看《论语》记子贡替孔子 辩护的话: 仲尼,日月也。……人虽欲自绝,共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 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及也! 这是当时的人对他的崇敬。一百多年后,孟子追述宰我。子贡、有若赞颂孔子 的话,宰我说: 以予现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 子贡说: 见其利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 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 有若说: 岂惟民哉?成砖之于走兽,凤皇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坦,河海之于行潦,类 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单,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夫子也。 孟子自己也说: 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 后来所谓“素王”之说,在这些话里都可以寻出一些渊源线索。孔子自己也曾 说过: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这就是一个无冠帝王的气象。他自己担负起文王以来五百年的中兴重担子来了, 他的弟子也期望他像“禹稷耕稼而有天下”,说他“贤于尧舜远矣”,说他为生民 以来所未有,这当然是一个“素王”了。 孔子是一个热心想做一番功业的人,本来不甘心做一个“素王”的。我们看他 议论管仲的话;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个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江矣。 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读而莫之知也? 这一段话最可以表示孔子的救世热肠,也最可以解释他一生栖栖皇皇奔走四方 的行为。《檀弓》记他的弟子有若的观察: 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 也。 说语》里有许多同样的记载: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予日,“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子曰,“道不行,乘样浮于海,从我者其由铁?” 《论语》里记着两件事,曾引起最多的误解。一件是公山弗扰召孔子的事: 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 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平?” 一件是怫胜召孔子的事: 佛胖召,子欲往。子路日:“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 子不入也。’佛胖以中牟畔(佛胖是晋国赵简子的中牟邑宰,据中年以叛),子之 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日坚乎,磨而不磷?不日白乎,涅而 不辎?吾岂格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后世儒者用后世的眼光来评量这两件事,总觉得孔子决不会这样看重两个反叛 的家臣,决不会这样热中。疑此两事的人,如崔述(《殊为考信录》卷二),根本[FS:PAGE] 不信此种记载为《论语》所有的;那些不敢怀疑《论语》的人,如孔颖达(低语正 义》十七),如程颐、张武(引见朱嘉桃语集注比),都只能委曲解说孔子的动机。 其实孔子的动机不过是赞成一个也许可以尝试有为的机会。从事业上看,“吾其为 东周乎?”这就是说,也许我可以造成一个“东方的周帝国”哩。从个人的感慨上 说,“吾岂朝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这就是说,我是想做事的,我不能像那串葫 芦,挂在那儿摆样子,可是不中吃的。这都是很近清理的感想,用不着什么解释的。 (王安石有忡牟》诗:“颓城百雉拥高秋。驱马临风怒圣丘。此道门人多米悟,尔 来干裁判悠悠。”) 他到了晚年,也有时感慨地的壮志的消磨。最动人的是他的自述: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这寥寥两句话里,我们可以听见一个“烈士暮年,壮心未已”的长叹。周公是 周帝国的一个最伟大的创始者, 东方的征服可说全是周公的大功。 孔子想造成的 ‘冻周”,不是那平王以后的“东周”(这个“东周”乃是文家所用名称,当时无 用此名的),乃是周公平定四国后造成的东方周帝国。但这个伟大的梦终没有实现 的机会,孔子临死时还说: 夫明王不兴,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将死也? 不做周公而仅仅做一个“素王”,是孔子自己不能认为满意的,但“五百年必 有王者兴”的悬记终于这样不满意的应在他的身上了。 犹太民族亡国后的预言,也曾期望一个民族英雄出来,“做万民的君王和司令” (《以赛亚书》五五章,四节)“使雅各众复兴,使以色列之中得保全的人民能也 回, ——这还是小事,————M要作外邦人的光,推行我(耶和华)的救恩,直 到地的尽头”(同书,四九章,六节)。但到了后来,大卫的子孙里出了一个耶稣, 他的聪明仁爱得了民众的推戴, 民众认他是古代先知预言的“弥赛亚” ,称他为 “犹太人的王”。后来他被拘捕了,罗马帝国的兵“给他脱了衣服,穿上一件朱红 色袍子,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地头上,拿一根苇子放在他右手里;他们跪在他面 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阿!’戏弄过了,他们带他出去,把他打死在十 字架上,犹太人的王“使雅各众复兴,使以色列归回”的梦想,就这样吹散了。但 那个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死了又“复活”了:“好像一粒芥菜子,这原是种 子里最小的,等到长起来,却比各样菜都大,且成了一株树,天上的飞鸟来宿在他 的枝上”:他真成了“外邦人的光,直到地的尽头。” 孔子的故事也很像这样的。殷商民族亡国以后,也曾期望“武了孙子”里有一 个无所不胜的“武王”起来“大茶是承”,“肇域彼四海”。后来这个希望渐渐形 成了一个“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悬记,引起了宋襄公复兴殷商的野心。这一次民 族复兴的运动失败之后,那个伟大的民族仍!日把他们的希望继续寄托在一个将兴 的圣王身上。果然,亡国后的第六世纪里.起来了一个伟大的“学而不厌,海人不 倦”的圣人。这一个伟大的人不久就得着了许多人的崇敬,他们认他是他们所期待 的圣人;就是和他不同族的鲁国统治阶级里,也有人承认那个圣人将兴的预言要应 在这个人身上。和他接近的人,仰望他如同仰望日月一样;相信他若得着机会,他 一定能“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他自己也明白人们对他的 期望,也以泰山梁木自待,自信“天生德于予”,自许要作文王周公的功业。到他; 临死时,他还做梦“坐奠于两槛之间”。他抱着“天下其孰能宗予”的遗憾死了, 但他死了也“复活”了:“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他打破了殷周文化的藩篱,打 通了殷周民族的唯域,把那含有部落性的“儒”抬高了,放大了,重新建立在六百 年殷周民族共同生活的新基础之上:他做了那中兴的“儒”的不排的宗主;他也成[FS:PAGE] 了“外邦人的光”,“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貌,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凡 有血气者莫不尊亲”。 五 孔子所以能中兴那五六百年来受人轻视的“儒”,是因为他认清了那六百年殷 周民族杂居,文化逐渐混合的趋势,也知道那个富有部落性的殷遗民的“儒’境无 法能拒绝那六百年来统治中国的周文化的了,所以他大胆的冲破那民族的界限,大 胆的宣言:“吾从周!”他说: 夏礼,吾能言之,把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 足,则吾能征之矣。 这就是说,夏殷两个故国的文化虽然都还有部分的保存,——例如《全丧礼》 里的夏祝商祝——然而民族杂居太长久了,后起的统治势力的文化渐渐湮没了亡国 民族的老文化,甚至于连那两个老文化的政治中心,花与宋,都不能继续保存他们 的文献了。把国的史料现在已无可考。就拿宋国来看,宋国在那姬周诸国包围之中, 早就显出被周文化同化的倾向来了。最明显的例子是溢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