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达摩是《如焉》中的重要人物。他是一个始终植根社会底层、始终坚持理想追求、始终批判世俗时弊的卓越思想者。小说的情节发展有两个基本线索，一是茹嫣和梁晋生的中年恋情，一是卫立文的坎坷身世以及他同“青马”成员的政见追求。而达摩则是这两条线索的重要联接者。 达摩本名常海根，出身城市平民家庭，从小喜爱读书。他父亲在一家百年老店“陶陶斋”茶庄当店员，三年大饥荒时期，茶叶店收购了许多旧书旧刊，用于包装茶叶。正在上学（小学、初中）的达摩，对那些旧书旧刊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前去翻阅，还把喜爱的转买下来，从中得到了许多有益的、甚至是常人难以得到的课外知识。“文革”中间他同千万“知青”一样，来到农村插队，摸爬滚打整五年，而后被招工进了一家国营无线电厂，当了八年电工。改革开放初期，工厂自办的职工大学要开设新课、讲授“三论”知识，学校没人教，有人推荐他去试试，试讲以后竟然很受欢迎。于是他接连当了多年职大教师，从“三论”到各种人文学科，诸如世界史、文学史、逻辑史等等，他边学边讲，借此机会攻克了许多科目，知识大有长进，以至恢复高考时觉得不必再去徒劳无益地应试了。但是好景不长，几年后职工大学停办，再过几年工厂改制，达摩同许多工人一样，拿了几万块钱被“买断”了工龄，进入了待业的行列。以后，他靠自己的电工技艺，给几家电器厂商搞售后服务，也就是当修理工来养家糊口。他就是这样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保持着自己的草根身份。 但是，从小喜爱读书思考的达摩，又有着不同于一般平民的信念和抱负。早在七十年代，他就同几位志趣相投的哥们儿一起读书讨论，自命为“青马”（QM，青年马克思）。他们读了一些被官方冷落的马恩作品和通信，发现官方“只让别人信奉那个被包装过了的马克思，所以马克思本人也会常常给当作异端”。正在这时，他们又从历尽劫难而大彻大悟的革命长者卫立文（卫老师）那里，得到了许多启迪，提升了对历史的思辨力和对现实的洞察力，增强了对旧体制、旧秩序的批判精神。“文革”结束以后，“青马”成员各自东西，曾经一片雄心“要为中华振兴而奋斗”的何其业和刘苏去了美国；被大家叫做“我们的索菲亚”的狂热女孩小咏当起了挂牌律师；曾经“想要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的毛子，到了社科院哲学所专攻马恩哲学，渐渐地随波逐流，采取犬儒主义的人生态度，自己几乎也成了个“失踪者”。只有达摩仍然身居底层，而且没有放弃或淡化愿先的信念，继续为社会正义和普世价值呐喊呼号。 达摩发言的阵地主要是在互联网上，尽管他也在一般报刊上发文章，但那些东西毕竟要温和许多。他在90年代起留守职工大学的时候，学会了摆弄电脑，以后就在网上设立思想文化论坛，逐步成了有名的网络大侠、犀利的网文高手， 影响很广，点击力极高。达摩是他的网名，显然有达摩面壁之意。不过当茹嫣第一次见到他并问及这个名字时，达摩回答说，自己面壁的时期已经过去，前后不止十年；现在应该在后面再加上三个字：“克利斯”。那末，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究竟是悬在头上、随时有杀身之祸的呢？还是拿在手里，作为剖析世事的利剑呢？他并没有说，也许两者都有吧。 达摩的文字涉猎很广，政经文史哲都来，但更多的是思想文化政论时评之类。 文风简洁干净，但很有张力，在平缓理性的叙说后面，包含着很深的思想、很浓的情感。比如他有篇谈论专制镇压、题为“恐惧的力量”的文章，其中写道：恐惧常常比灭杀更有力量。灭杀只能消灭异端的肉体，恐惧可以改换他的灵魂，让一个最不羁的反叛者，成为驯良的奴隶，并以此作为其他同类的标本。又如萨斯初起时，有篇以口罩流行为题的文章，直斥官方的暧昧是民众恐慌的来源，写道：形势严峻，信息混乱，官方暧昧，民间又有了各种获得信息的渠道，于是，人们的想象力就同恐慌一起疯长起来。人们纷纷传言鬼来了，而真正知道鬼在哪里、鬼有多少的人却说，没有鬼，我们这儿很安全。这种态度怎么能不助长更大的恐慌呢？······ 达摩十分关注国内政治经济发展中的热点问题，时有入木三分的言论。茹嫣对他这样一个“根正苗红”的人竟还有那么多的异见感到不解，问他怎么如此关心这些大问题。达摩告诉她，下岗啊，医疗啊，住房啊，腐败啊，司法公正啊，环境污染啊，国有资产流失啊，···“这都是和咱们老百姓息息息相关的一些事儿啊！像国有资产流失，对于一些学者来说，只是一套抽象的理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有没有吃穿的切身大事。”就拿当时尚在传闻中的萨斯来说，他认为：同样是病，老百姓得了和有钱人得了，命运就大不一样；更不要说由于生活条件的差异，真要爆发开来，总是平民百姓受害最深。 [FS:PAGE] 正是这种感受，使他的文章充满了平民情愫。这种既有真情实感又有理性思考的文章，一经出现就广为转贴，形成一股舆论力量。当然也常给他带来麻烦，他不得不时常转换阵地，网站被封了，就重起炉灶再干。他富于正义感，不时关心着朋友们的处境，当茹嫣因为捅破了窗户纸、在网上透露了广州的萨斯信息，遭到围攻时，他毅然发文仗义直言，为她解围。当发现昔日的知交毛子写了无聊的应时作品时，他立即找上门去直陈己见，使已经身为研究员的毛子很受触动。毛子当时读了达摩的几篇文章后深为震撼，心想，这些东西虽然不尽规范，“但里面都是一些有血有肉有真知灼见的干货。发乎情，起于思，抵于理。其思想理论价值，就是在学界圈内，也该是有一定份量的。”只是中国的事常常先要上台面，一定要上了什么什么刊物，人家才能承认。对此，毛子颇为愧疚，在达摩面前坦率地承认自己这些年的意志衰退，要达摩给他“猛击一掌”，以便迈出新的步伐。 在达摩以及几位“青马”成员成长过程中，受到过革命长者卫老师重要的启迪和影响。达摩早在茶庄阅读旧书旧刊的时候，就认识了不时来买“特级香片”的落难潦倒的卫老师，并且深得他的指点。以后“青马”一伙返城，常去卫老师住处讨论问题。卫老师平反复出后，他们交往更多，为卫老师祝寿，给卫老师拜年，对历史的教训、体制的弊端、国家的走向、人生的感悟，谈论得更多了。卫老师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们要顶得住面临的声名、地位、物质诱惑，保持自己的信念和操守。他特别肯定了达摩的品格，说：“海根的那种定力，那种看淡一切浮名俗利的心境，那种草根身份、贵族情怀，还有不屈不挠的战士姿态，在如今世道，真不容易呢！” 是的，卫立文的话是对的。达摩那种定力，那种“草根身份、贵族情怀”是极为可贵的。他是当今社会虽然为数不多、但却极有思想活力的草根精英的代表。 这些草根精英是植根于基层、植根于民众之中、始终与民众“共患难、同甘苦、齐爱憎”（马克思语）的真正的思想者。他们的声音在“高度一致”的传统媒介上难得见到，但是在新兴的网络媒体上正在逐步传扬。他们的纯净、他们的执着、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将使许多养尊处优“乐不思蜀”的知识界上层精英汗颜；也将唤起更多的有志之士见贤思齐，发扬“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文化传统，直面现实，毅然前行，在推进国家民主改革、社会文明进步过程中，有所作为，发光发热。 * * * * 笔者在结束几篇人物评说的时候，还想对小说的作者表示真诚的感谢和敬意。 《如焉》是一本现实题材的优秀长篇。如今历史小说泛滥，而现实题材、特别是具有宏观视野的现实题材作品则少之又少。历史小说面对的是千百年前的旧事和古人，离得远、好评说，而且前人已有大量的文案研究，足资借鉴；更不用说那些戏说乱弹之作，更可以信马由缰任意杜撰了。而宏观视野的现实题材作品，特别是长篇，如果没有对现实社会高屋建瓴的把握、深刻透辟的认识、细致入微的观察，没有极为丰富的人生阅历、极为充裕的生活积累、极为高超的表现能力，也就是说没有站在时代的前列、没有登临当代的思想高峰，是绝对写不好的。《如焉》的成功，充分表明作者是个走在时代前列的大家、是个登临当代思想高峰的大手笔。 章诒和先生在《如焉》香港版序言中曾以“两晋无文，唯陶渊明《归去来辞》而已，当代无文，唯胡发云《如焉》而已”的话来评价本书，我看在长篇小说领域是可以这么说的。从思想的深度、世事的洞察力和艺术的震撼力来看，可以说当今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能与之相比的。一切好的作品、优秀的精神产品，都是扼杀不了、阻挡不了的。《如焉》也必然如此，她必将突破一切人为的障碍获得更加广泛的流传，必将得到更多国人的认识和喜爱。它对现实社会的剖析和文学再现，它对典型人物的塑造和褒贬，必将极大地有助于人们对当今社会的认识和改造，极大地有助于激发人们对公平正义、民主文明的未来的向往和追求。 [FS:PAGE] (2007.3.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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