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如焉》里,毛子不是个主要角色,但却是一个很有典型意义的人物。 毛子出身贫寒,父亲解放前做过低层的警察,解放后一直靠踏三轮、干苦力养家糊口。毛子作为“知青”下乡的时候,骨瘦如柴,衣衫破旧,寒磣而可怜。但他喜欢读书思考,七十年代初,他和几个哥们儿常在一起读书交流、议论国是,尤其读了一些官方从没推介过的马恩著作和通信,渐渐形成志同道合的一伙,自称为“青马”(青年马克思)。其中有达摩(常海根)、何其业、刘苏、小咏等人。 “文革”结束以后,这伙“青马”成员各自东西,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毛子在省社科院招收研究生时,以高中学历径直报考并被录取了。几年以后就留在该院哲学所搞起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80年代前期,他的文章充满了锐气和新意,很受学界关注,也常在朋友间带来热烈的议论。1989年他卷入了那场震惊中外的“风波”,事件以非常形式结束时,他竟然吓傻了,整天不吃不睡,不是呆坐便是狼一般干嚎,像是疯了一般。好朋友达摩去看他时,想起了范进中举里胡屠夫的疗法,在他肩窝上狠狠擂了一拳,他终于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不断地叫唤:太可怕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哭完、叫完,神志竟逐步恢复了正常。 想不到后来他不仅躲过了劫难,而且时来运转,走上了发迹之途。转运的关键在于一位新院长的到任。此人资历浅、水平低,但却有点驭人之术,认定毛子这样有水平而又有辫子可抓的人,最能为其所用,因而上任以后对他另有一番盘算。有一次拿来一篇未完成稿,是谈邓公南巡的,要毛子“大刀阔斧地提意见,直接在上面改都行”。毛子一看原稿才写了几句话,就明白此人的用意了。正好这个话题也是毛子所关心的,于是认真对待,化了个把月时间,完成了这篇“命题作文”。新院长署上自己的大名拿去在院刊上发表,结果一炮打响,人民日报转载了,新华文摘摘转了,人大复印资料也用了,从而巩固了这位院长在社科院的学术地位。这次“高雅的行贿”之后,毛子的命运就一顺百顺起来:入了党,评了正高,当了哲学所所长,还弄了个“博导”头衔,他的居室也再次升级,搭上了福利分房末班车,住上180平方的豪舍了。 当然,达到这种境界也并不光靠那次“进贡”或“行贿”,还有其他方面的“努力”,比如识得事务,看风驶舵,会搞“帮闲”学术,会写捧场文章等等。毛子在吃了一次苦头、尝了一次甜头以后,心领神会地转到了这条市侩化的道路上来。这些事情他一直没有、也不敢告诉他的“青马”朋友和颇为尊敬的卫老师。尽管大家已多少感觉到,几年来毛子的名声是上去了,文章却越来越平庸了,但还没有认真把它当一回事。直到有一天,达摩在书店里无意间看到了毛子那本洋洋几十万字的著作,他买回家来,硬着头皮读完,感到无比恶心,这两位患难知己间才出现了一次直截了当的摊牌。 达摩找到毛子,问他这本书大家都没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毛子讪讪地说,这样的书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来示人,不过没办法,吃了这口饭,骗钱混生活;上面给了任务,又给了一笔课题费,得要写出东西交差,而且分了房子,也等着钱用。 达摩打开书本,把书中的某些论点一段段读下来,指着他开骂:“你他妈的这是马克思吗?我跟你说,直到如今,我依然对马恩保持着足够的敬意、足够的感谢,他们教会了我一种看世界的方法,给过我在那铺天盖地的胡言乱语中怀疑的力量······你看看你这些,这还能叫马哲?” 毛子尴尬地说,你也太认真了。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对世事的见解: 他说:“我们都是凡人,都要食人间烟火,都要养老婆孩子,都想过好一点的生活,······(总要)做一些虽然没有终极意义但是可以改善生活的勾当······。” 他说:“我们都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是浩瀚星空里的一道过眼云烟。年轻时我们豪情满怀气冲霄汉,总以为只要我们努力奋斗持之以恒,有一天可以干成一番大事业。”其实,这都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意味。 [FS:PAGE] 他又说:“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数的,命数未了,动刀剪,下猛药,于朝廷于社稷,都是死路一条。···既然如此,那些空洞的价值理想还有何用?平和一点,将这一段混沌难堪的阶段熬过去,说不定,我们的死结,我们的后人可以解开,水到渠成。” 他认为自己的书是“我写非我想”,“本身就是一种解构,一种时代的黑色幽默”,要说意义,这就是它的意义所在了。 针对这种含糊其词的辨解,达摩追问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这番话明明白白地写在书里,要不然别人何以知道你“所写非所想”呢?相反你给人们讲一套虚假的东西,这又何以起到解构的作用呢?毛子支支吾吾地说,这都是后人的事了,其实几千年来都是这样,听天由命吧! 这番说词,可以说是毛子对自己人生态度改变的自我曝光,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袒露。 这些年来,他抛弃了“青马”时期的理想和追求,甘愿随波逐流、写那些违心的文章去换取功名利禄,这决不是偶然的。一是物质生活的诱惑和驱使。“不管怎样,我的日子比从前过得好了。”他最后吐露的这一句话,正好说明他为什么失去了往昔的锐气和追求。二是对前途的失望和无奈。面对当前的“死结”,陷于一种虚无的、宿命的、听天由命的心态,于是就把一切交给后人了事。他并非不知道这些行为并不光彩,但总在为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辩护,将别人的非议视为“矫情”、“过于认真”,而且继续卖力地著书立说,为不合理的社会秩序涂脂抹粉。难怪达摩当即直率地批评他的言谈“简直是一篇犬儒主义者宣言”,并且告诫他:“将认真贬低为矫情,也是犬儒主义的一大法宝。这样便可以将实用主义彰显为一种合理的姿态。” 不过这次谈话,对于毛子还是很有触动的。后来在卫老师家聚会时,他主动谈到了同达摩的对话和争论,颇有愧悔之意。其实,几年前卫老师就曾提醒过,青年知识分子往往会从理想主义蜕变为犬儒主义,关键是能否看淡一切浮名俗利,抵制声名、钱财、权位的诱惑。这次聚会,卫老师结合自己的体会再次谈论了犬儒主义的问题,并且发表了那段精辟的言论:“中国不是没有思想家,不是读书人没脑子,只是有的人被扼杀了,有的人被吓傻了,有的人将自己那一点才学拿去换了别的好处。要说悲哀,这才是一个民族最大的悲哀。” 应该说,小说中毛子这个形象是很有典型意义的;达摩把他说成是“当今知识分子的活标本”,也是有道理的。我们环顾一下周围、甚至反省一下自身,都会看到毛子的影子。当今知识分子队伍里,理想主义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在务实的招牌下,或随波逐流、明哲保身,或追逐功利、寻求实惠,甚至不乏市侩习气。书中所说的犬儒主义倾向,确实在不断滋生、蔓延。 就说笔者所在的新闻理论界吧,八十年代前期那种朝气和锐气,那种对旧的新闻体制和新闻模式的批判,那种对马恩新闻思想特别是新闻出版自由思想的阐发,那种对新闻改革、新闻立法的倡导,那种对政治民主、舆论民主的追求,不都日益淡去甚至烟消云散了吗?当年一些颇为活跃的理论新锐,今天在这些问题上已经缄默不语,或是改而转向微观领域的实用研究,或是专注于那种堆砌名词概念的纯理论研究,或是写点诠释文章、谁当政就吹捧谁的“新闻思想”,尽管几十年来换汤不换药、哪有什么新的“新闻思想”?这些年来报案不断、网络案不断、报人记者遭受迫害的事件不断,新闻学界一片沉默,只有少数耄耋之年的新闻界前辈在那里发言呼号、中青年学者集体失语,这难道不是可悲的事实吗?研究“基地”和“中心”建得不少,课题项目更是竞相申领,科研经费比八十年代不知翻了多少番,可是人们看到了多少真正推动社会民主、促进新闻改革的科研成果了?相反,有了科研经费,借机到国内外各地“交流”、“考察”、“参观”的事例,倒时有所闻;凡此种种,不都是犬儒主义风气蔓延的结果吗? [FS:PAGE] 诚然,这都有大环境的问题。如今社会,钱字当头,功利盛行,这种风气不能不极大地影响到知识分子的言行操守,此其一;其二,政治压力普遍,言论空间狭窄,独立思想处处碰壁,而且连发表的场所都难寻觅,这种政治生态不能不让许多人望而却步,苟且偷安;其三,现行的科教文化体制,正在极力培植和助长知识分子的犬儒倾向,以便维护旧的社会制度,使之“长治久安”。对于高层人士,只要听话顺从,课以优厚的物质待遇、高额的科研经费、各种名目的津贴奖励,这是极好的软化剂;对于级别较低的、特别是青年学者,工作压力、晋级压力、就业压力、生存压力弄得人难以喘气、休想异议,这又是极好的捆绑手脚的绳索。有这三项,犬儒主义就必然会像瘟疫那样盛行,弥漫于整个知识界。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以上三项实际上古今中外哪里都有,但是,不论是解放前的中国还是当今的外国,总有一批具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语)的知识分子,前赴后继,不断抗争,从而推动着社会和历史的进步。反观这五十年来之中国,知识分子的脊梁几乎已经打断,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几乎已经失传,何其可悲!但是,不在跋涉前行的过程中加以恢复,不在克服犬儒主义倾向的过程中加以重建,不像书中的卫老师和达摩那样提倡、呼吁,又何谈社会的进步、民族的复兴呢? (2007.3.10) |
手机版|小黑屋|摄影大家 ( 粤ICP备2021111574号 )
GMT+8, 2025-6-17 04:42 , Processed in 0.071001 second(s), 38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