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如焉》中的江晓力,是个颇具戏剧性的角色。她是某市植物研究所的办公室主任,平时快人快语,办事干脆利索,被认为是个热情、豪爽的女性。 江晓力几年前夫妻离异,心里对当任副市长、中年丧偶的梁晋生颇有好感。梁晋生是当地政坛颇为看好的新星,原来是江晓力父亲的部下,后来接了她父亲的班,分管科教文卫这个系统,两家同住于市府机关大院,常有机会见面。但是梁晋生对她态度一般,对她抛过来的彩球始终未接,相反,他对同在植物研究所的业务员茹嫣(本书的女主人公)却情有独钟,十分向往。江晓力意识到自己和梁晋生无缘,干脆为梁和同样丧偶的茹嫣牵了红线,全力促成他俩的姻缘。梁、茹命运相似、情趣相投,经过几次交往就坠入爱河,相约半年之后成亲,而且得到了丈母娘的首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可是不久以后爆发的“非典”疫情,改变了这段爱情故事的走向。2003年初,“非典”在许多城市蔓延,但全国上下默无声息,一般百姓还蒙在鼓里。疫情也传到了某市,市里悄悄地成立了抗“非典”指挥部,梁晋生担任总指挥。而正在此时,茹嫣得知她的姐夫、一位广州某医院的医师,染上了“非典”,正在隔离治疗。她在网上发帖,叙写了广州的疫情,捅破了当局设置的信息屏障;后来又无意间拍下了执法部门残忍扑杀院内宠物的镜头,贴到了网上,引起很大反响。梁晋生对茹嫣的行为表示理解,可是他的上司却颇为不满,某些知道他俩关系的政界人物又似乎抓到了他的把柄,议论纷纷,企图发难。加上抗“非典”过程中暴露出来的卫生系统的问题,使梁晋生面临沉重的压力,他的政治前途面临着严峻的挑战。 这时候,江丽力却以另一种姿态出现了。她对茹嫣的网上行为很是不满,认为是在给梁晋生添乱,“把他往火坑里推”。而更加不满的是,她发现茹嫣同卫老师(卫立文)、以及卫老师周围的年轻人越走越近,这些人对现状有一种明显的质疑和批评态度。在她看来,茹嫣的帖子,正是这种态度的反映,而这是她从心底里不能容忍的。 江晓力的这种不满,还有一个重要的来源,那便是她父亲的态度。她父亲是个南下干部,原来是卫立文的部下,1955年反胡风运动整到卫立文头上时,他是个积极参与者。卫立文复出以后,发表了一系列反思历史的谈话和文章,剖析政治弊端,探索改弦更张的途径。江晓力的父亲和他周围的同道对此极为反感,但又讲不出像样的道理,只好背地里谩骂。在他们看来,当初将他整下去是一点没错的,“现在活过来了,比当年更猖狂”。这些话,江晓力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尽管她没有老一辈的恩怨,却有新一代的忧虑。她对各种反思文章十分反感,尤其痛恶网上那些犀利得类似掘坟鞭尸的文字,“她不希望这些劳什子打破父亲晚年的安宁,更不希望给他们后人留下尴尬与难堪”,于是,她将这些恼恨全放到了茹嫣身上。 江晓力显然对当初把梁晋生让给茹嫣的做法感到后悔了,她决意把自己心仪多时的人夺回来。她从研究所内某些科技人员的闲谈中得到启发,策划了一个研究抗“非典”药物的研究项目,并且说服梁晋生和市领导拨款支持。最后竟然到北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大大提高了梁晋生的声望,为梁后来的官场晋升增添了重要的资本。这件事很让这位副市长对她刮目相看。紧接着,她找了个机会给梁晋生摊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力陈茹嫣的不可取,从而彻底拆散了当初她亲手牵线搭桥的这对情侣,并且最后征服了当初对她无动于衷的男人。 那末,江晓力到底说了些什么,她是怎样“晓之以理”的呢? 江晓力一开言就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发现你们俩并不合适。除了种种性格上的问题外,“我发现在最重大的问题上,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她历数了茹嫣在网上网下的表现,认为这个人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很深,有种反叛倾向。她又谈论了苏联解体以来的国内外形势,认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茹嫣和卫立文他们常在一起,她的帖子又为海内外敌对势力所转载,这些都说明她不是我们一路人。 [FS:PAGE] 梁晋生开始时对这番言论并不同意,他认为这是一种极左年代的看法。他认为茹嫣有正义感,这是很可贵的。至于说到叛逆,其实无产阶级革命家都曾经是个叛逆者。 江晓力毫不示弱,继续侃侃而谈。她认为,“叛逆只能有一次,第一次是打江山的忠臣。第二次,就是谋反的逆子。”她不认为自己停留在极左的年代,相反,她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知道,我们眼下麻烦很多,我们有些干部把自己的形象弄得很坏,和老百姓的矛盾越来越大······但是,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不能让别人来操办。一旦交给别人来操办,不要说你我这一代人,就是我们的父辈,也会被他们糟蹋得一塌糊涂。” 梁晋生说,他也看不惯现在的许多事和许多人,在这点上他和茹嫣有许多相同之处。 江晓力则接过话茬说,正因为这样,我们党才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来改变局面。“以前那一套,老百姓不信了,我们自己也不信了,但是,这一切只能由我们自己来改,改得鼻青脸肿,改得头破血流,都行。最重要的一条,不能掘我们祖坟,不能断我们的后路。谁想这样做,就有一万条理由,也是不能答应的。”而茹嫣却是另一种态度,她把“非典”期间暂时的麻烦,说成是我们撒慌,他们的许多文章都是在攻击我们。“这里面没有是非,只有胜负。”最后江晓力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真的认同她,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如果和她在这基本的地方不一样,我劝你就此打住,不仅仅为了你的前途,也是为了你将来个人生活和幸福!” 这番滔滔不绝的宏论,竟然说得那位技术干部出身的副市长半晌无言,“一时就犯糊涂了”。当然,江晓力还有其他一些厉害的说词,诸如分析官场博弈的态势,提示梁晋生进退处境,点穿他的软肋和把柄,等等,一番软硬兼施,竟使得梁晋生最后改变了初衷,在江晓力面前俯首就范。 江晓力不愧为高干子女,很有一套驭人之术。不过更值得回味的是她那些时政宏论,应该说正是现实生活中某些遗老遗少心态的典型写照。当然,这还是较为正统的遗老遗少的心态,至于那些作恶多端、踩着别人尸骨攀登的人当是另一番模样。就这些较为正统的遗老遗少来说,他们并不否认极左年代出现的种种罪错,并不否认当前官场的腐败,甚至也隐约感到这些弊端的深层原因,但是,他们固执地认为这一切只是他们的内部事务,别人不得置喙;这一切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解决,别人不得插手。如果人们要追思、要诉说、要剖析、要谴责,那就是在糟蹋他们的父辈,就是在断他们的后路,就是在掘他们的祖坟。即使原本是他们阵营中的人,即使原本是高干或高干子弟,也决不能作公开的反思和批评,否则就是异己分子,就是同国内外敌对势力沆瀣一气、妄图从内部来攻破他们的堡垒。因为你一旦成为这个阵营的一员,你就必须终身效忠(就像一切封建帮派一样),否则“就是谋反的逆子”。很显然,在这些遗老遗少眼里,一切都以“我们”为中心,江山是“我们”打下的,如何治理,是对是错,只能“我们”关起门来说,对于别人必须要实行“内外有别”。这个“我们”,说到底就是某个政党、某个集团,甚至只是某个政党或集团中的某些人。这个“我们”,实际上把天下看作为私家财产,把国事看作为私家事务。这是一种十足的封建意识、典型的家天下心态。 “文革”结束以后,我国进步知识界一再同这种家天下心态遭遇,多次民主改革的诉求,都被基于这种心态生成的各种主张、决策、举措所阻挠,所扼杀。“老子打的天下,你们反不了!”这句挂在某些老人嘴边的口头语,便是这种心态的典型表达。时至今日,这种心态仍未消失,仍然在许多地方显露它的阴魂。尤其在对待历史问题上,总有江晓力那种害怕“掘我们祖坟、糟蹋我们父辈、断绝我们后路”的心态,讳莫如深,不许谈论,不许反思批评,否则便是“给***抹黑”,便是“一种否定****的思潮”,便是“适应国内外敌对势力的需要”,轻则行政干预,重则兴师问罪。归根结底这都是把国家公务、民族的命运、人民的苦难,视为只能由某个政党或集团独自垄断的私家事务的缘故。 [FS:PAGE] 众所周知,家天下的心态或观念,实在是专制主义意识形态的一部分,或者说是专制主义的一种表现。它是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风马牛不相及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一口号本身就是排斥任何集团、任何政党把天下视为己有的。家天下观念同现代社会的民主观念更是水火不相容的。人民是国家的主人,国家事务应该由人民来讨论、来决策、来管理,人民享有对国家和社会事务的知情权、发言权、表决权、选举权、监督权。人民的意志或利益,不是谁说一声我代表就代表得了的,而必须确确实实地体现在程序、体制、立法和整个政治环境上的。凡此种种,已是公认的普世价值观、已是当今世界的潮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念早就该丢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的了。认真批判家天下观念,彻底抛弃他们,已经是我国民主进程中一项刻不容缓的任务了。 (2007.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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