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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作为(生命的)解救:尼采(一)

2007-8-7 15:52| 发布者:| 查看:861| 评论:0

8.ART AS REDEMPTION:FRIEDRICH NIETESCHE
艺术作为(生命的)解救:尼采

《悲剧的诞生》

假如我们不仅达到逻辑的判断,而且达到直觉的直接确定,认为艺术的不断发展,与梦神阿波罗和酒神狄奥尼索斯这两类型有关,正如生育有赖于雌雄两性,在持续的斗争中,只是间或和解;那么,我们对于美学将大有贡献。这两个名词,我们假借自古希腊人,它们使得明敏的心灵能领悟到希腊艺术观的深奥的秘仪,当然不是在概念上,而是从他们的极其明确的神象上从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这两个希腊艺术神,我们认识到,古希腊世界,阿波罗的雕刻艺术和狄奥尼索斯的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间,就其起源和目的来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照,这两种如此不同的倾向彼此并行,但多半是公开决裂。互相刺激而获得不断的新生,在斗争中使得这种矛盾永久存在,而“艺术”这个共同名词不过是表面上为它们架桥梁;直到最后,凭借希腊“意志”的玄妙奇迹,这两者又结合起来,终于产生既是狄奥尼索斯型又是阿波罗型的阿提刻悲剧艺术作品。①
为了更深体会这两种倾向,让我们首先把它们看作两个分歧的艺术境界,梦境与醉境,这两种生理现象显出一种对照,类似阿波罗型与狄奥尼索斯型的对照。鲁克勒提乌斯(Luorotius)曾设想:庄严的神象,首先是在梦中对人类的心灵显现的,伟大的雕刻家也是在梦中见到这些超人灵物的辉煌形体。假如你向这位古希腊诗人询问诗的创作之秘密,他同样会提出梦境,正象亨斯•萨克斯(Hans Sachs)在善歌者(Meister singer)中所说的那样,对你指教:
朋友呵,这正是诗人的责任;
去阐明和记下自己的梦境。
信我吧,人间最真实的幻影
往往是在梦中对人们显现;
所有的诗艺和所有的诗情
不过是对现实之梦的说明。
梦境的美丽的假象,——在梦的创作方面,人人都是美满的艺术家,——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先决条件,不仅如此,甚且是诗的主要成份,我们在下文将会论及。在梦里,我们尝到直接领会形象的乐趣,所有梦中形象都对我们倾谈,无一是不重要,无一是多余的。但是,即使梦境的现实达到最高度时,我们仍然感到梦的若明若灭的假象,至少我的经验是如此;至于这假象的频繁及其常态,我可以征引许多例子以及诗人的话作证。爱好哲理的人,甚至有一种预感;在我们生息于其间的客观现实之下,隐藏着另一种绝对不同的现实,它也是一种假象。叔本华就认为:有人间或把人类和事物看作仅仅是幻影和梦景,这种天才就是哲学才能的标志。所以,美感敏锐的人对梦境现实的关系,正如哲学家对生活现实的关系那样;他是一个精细而乐意的观照者,因为他从这些画景上体会到人生的意义,他凭借梦中的经历来锻炼自己对待人生。这不仅是他亲自体验到了然于心的,愉快亲切的画景而已。而且一切严肃的,悲哀的,愁闷的,忧郁的情绪,突然的障碍,命运的揶揄,不安的期待,总之,人生的整部“神曲”及其“地狱篇”,都掠过他眼前,不是仅仅象镜花水月,因为他就在这些情景中生活着,苦恼着,然而仍不免有昙花一现的假象之感。也许,不少人会象我那样记得,他们在梦境的危难和恐怖中,有时会自策自励而往往成功地喊道:“是梦吧,我索性梦下去呵!”我也曾听说有人能够一连三四个晚上继续经历同一个梦的前因后果:这些事实提供了明证,可见我们的心灵深处,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底层,转化为梦境,我们在梦中体会到深深的欢欣和愉快的必然。
古希腊人把这种梦中经验的愉快的必然,体现在阿波罗神的身上,因为阿波罗是一切造型能力之神,同时也是预言之神。阿波罗,就字源来说,意即“灿烂的神”,乃是光明之神,掌管我们内心幻象世界的美丽假象。这是更高的真理,是与不可捉摸的日常生活截然不同的美满境界,是对自然在睡梦中治病救人的作用的深刻认识同时也就是预言能力乃至一切艺术的象征,由于这点,生活才有意义,才值得留恋。然而,要知道,有一条微妙的界线,是梦景所不能超越的,否则就会产生病理作用,我们会把假象误认为平凡的现实,——我们在想象阿波罗的形象时不可忽略这点;这位雕塑之神表现出适度的自制,并无粗野的激情,而有智慧的静穆。他的目光必须“光如旭日”,才合乎他的来源;即使当他勃然震怒或神色沮丧时,他的美貌也不失为圣洁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不妨把叔本华论及藏在“幻”(Maja)的幛幔中的人的话应用于阿波罗身上:“正如在无边无涯、洪涛起伏、澎湃怒吼的海洋,舟子坐在船上,托身于一叶扁舟;同样,在这痛苦的世界里,孤独的人也只好安心静座,信赖个性原则(Prinoipium individuations)以支持”(见意志及表象的世界第一卷)。其实,我们可以说,这种信赖自我和安心静坐的精神在梦神阿波罗身上获得最崇高的表现;我们也可以说,梦神自己就是个性原则的尊严的神象,他的表情和神色都对我们说明了“假象”的一切愉快和智慧,以及它的美。[FS:PAGE]
叔本华在这篇文章中又给我们描写,当一个人对认识现实的方式突然感到惶惑,当他所根据的定理在任何情况下都似乎遇到例外时,他会感到多么可怕的惶恐。假如,在这惶恐以外,还加上当个性原则崩溃时,从人底心灵深处,甚至从性灵里,升起的这种狂喜的陶醉;那末,我们便可以洞见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本性,把它比拟为醉境也许最为贴切。或是在醇酒的影响下原始人和原始民族高唱颂歌时,或是在春光渐近万物欣然向荣的季候,酒神的激情便苏醒了;当激情高涨时,主观的一切都化入混然忘我之境。所以,在德意志的中世纪,常常有积聚成群的歌队巡游各地,载歌载舞,这也是由于这种酒神冲动。在圣约翰节和圣维托斯节的歌舞者中,我们再见到古希腊酒神节歌队的面影,他们的前期历史溯源于小亚细亚,远至巴比伦和崇奉秘仪的萨刻亚人(Sakaen)。有些人,因为缺乏经验,或者思想迟钝,自以为心灵健康,带着讥讽或怜悯说这种现象是“民间病态”,避之唯恐不及;但是这些可怜虫当然料想不到,他们的所谓“心灵健康”,同酒神歌队的热烈的生机洋溢相比,显得多么惨白如幽灵!
在酒神的魔力下,不但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再次得以巩固,甚至那被疏远、被敌视、被屈服的大自然也再次庆贺她与她的浪子人类言归于好。大地慷慨地献出礼贡,猛兽和平地从危崖荒漠走来,酒神的战车装饰着百卉花环,虎豹在他的轭下驱驰。你试把贝多芬的“快乐之颂”绘成图画,你试用想象力去凝想那些惊惶失措伏地膜拜的芸芸众生。你便能体会到酒神的魔力了。此时,奴隶也是自由人;此时,专横的礼教,和“可耻的习俗”,在人与人之间树立的顽强敌对的藩篱,蓦然被推倒;此时,在世界大同的福音中,人不但感到自己与邻人团结了,和解了,融洽了,而且是万众一心;仿佛“幻”的幛幔刹时间被撕破,不过在神秘的“太一”面前还是残叶似的飘零。人在载歌载舞中,感到自己是更高社团的一员;他陶然忘步,混然忘言;他行将翩跹起舞,凌空飞去!他的姿态就传出一种魅力。正如现在走兽也能作人语,正如现在大地流出乳液与蜜浆,同样从他心灵深处发出了超自然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是神灵,他陶然神往,飘然踯躅,宛若他在梦中所见的独往独来的神物。他已经不是一个艺术家,而俨然是一件艺术品;在陶醉的战栗下,一切自然的艺术才能都显露出来,达到了“太一”的最高度狂欢的酣畅。人,这种最高尚的尘土,最贵重的白石,就在这一刹间被捏制,被雕琢;应和着这位宇宙艺术家酒神的斧凿声,人们发出厄琉息斯(Eleusis)秘仪的呐喊:“苍生呵,你们颓然拜倒了吗﹖世界呵,你能洞察你的创造者吗﹖”②


直到现在,我们曾把梦境和它的对立面醉境看作两种发乎自然,并无人工参与的艺术创造力,在这些力量中,发乎自然的艺术冲动,获得最方便最直接的满足:一方面是梦境的绘画境界,它的美满是不依赖个人的知识高超和艺术修养的;另一方面是醉境的现实,它也是绝不尊重个人能力,甚或竭力把个性摧毁,然后通过一种神秘的万类统一感来救济他。对这两种自然的、直接的艺术境界而言,每个艺术家都是“摹仿者”,换句话说,他或是梦神式的梦境艺术家,或是酒神式的醉境艺术家,或者最后既是梦境的又是醉境的艺术家,例如希腊悲剧作家;就悲剧家而言,我们不妨设想,他初时沉湎在酒神的醉境和神秘的忘我之境,孑然一身,离开了狂歌纵饮的群伍;然后,由于梦神的梦境的感召,他自己的境界,也就是说,他与宇宙根源的统一,立刻在他眼前显现为一幅象征的梦景图画。
一般性的前提和对照既已说明,现在让我们进而研究古希腊人,看看发乎自然的艺术冲动在希腊人中间发展到何等高度;因此,我们便有可能更深入地了解和估计希腊艺术家对其原型的关系,亦即亚里士多德所谓“摹仿自然”。虽则古希腊人有不少写梦作品和记梦奇谈,我们讨论他们的梦却只能凭猜测,即使不无恰当的论断。试想他们洞烛隐微不爽丝毫的造型眼力,试想他们对色彩的坦率鲜明的喜爱,我们就不禁设想(后世人们应引以为耻):甚至他们的梦也有线条、轮廓、颜色、布局等等的逻辑关系,也有一种类似最精美的希腊浮雕的连环画景。而且是这样的美满,所以我们颇有理由,——假如可以用比喻来说。——去称做梦的希腊人为荷马,称荷马为做梦的希腊人。这总比现代人在谈及自己的梦时竟敢自比为莎士比亚,有更深远的意义。反之,我们不必凭猜测就可以肯定:醉境中的古希腊人和醉境中的野蛮人之间,当然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古代世界所有地方,姑且不谈现代世界,从罗马到巴比伦,我们可以指出到处都有酒神祭式的节会,不过这些类型的节会之于希腊类型的节会,至多是像跳羊怪舞的长胡子萨提儿(这个名称和特征取自山羊)之于酒神而已③。所有这些节会的核心,几乎尽是性欲的过分放纵,它的狂潮淹没了一切家庭生活及其可敬的传统;最粗野的兽性蓦然解放,直至酿成情欲与残暴的猥的混合;我往往觉得,这堪称为真正的“妖女的淫药”。然而,有时候,古希腊人对于那些从海陆各方传入希腊的节会的狂热激情,似乎完全有了杜渐防微的对策,只要在这场合梦神阿波罗的威严赫赫的形象升起来,他拿出美杜莎的头颅便可以慑服任何一种比顽蛮怪诞的酒神节会更为危险的力量。梦神这种威严迫人的风度,就体现在多里斯的艺术上,而永垂不朽。然而,一旦酒神的冲动终于从古希腊人的性灵深处发泄出来,拓开一条去路,两者的对抗就更加困难,甚或是不可能;那时候,狄尔斐之神阿波罗的威力减缩了,只好及时地同强敌和解,从他手上夺去那毁灭性的武器。这次和解是希腊宗教崇拜史上最重要的关键;我们无论在何处察看,都可以见到这件大事所引起的变革。两个夙敌已经和解,划清了今后各人应守的界线,有时候还互相馈赠致敬的礼物,但是其间的鸿沟毕竟没有架上桥梁。然而,假如我们见到,在这和平条约压力下,酒神的魔力以甚么样子出现,那末,我们试拿希腊酒神祭秘仪的狂欢纵饮,同巴比伦萨刻亚节那使人退化为虎猿的陋习比较一下,就可以在酒神祭中领悟到基督教的救世节和变容祭的意义了。在佳节良晨,灵性第一次有了艺术性的庆典,个性原则的毁灭第一次成为一种艺术现象;在这场合,情欲与残暴相结合的猥琐的“妖女的淫药”也失效了;唯独酒神信徒的离奇混合的二重性情绪,使我们想到哀极则破涕为欢,乐极则喟叹呻吟的心理现象,正如良药使我们想到毒鸩。这是欢乐极时的惶惑惊呼,或者恨海难填的眷恋哀鸣。在希腊的节会,性灵仿佛露出一种伤感的迹象,为了自己之化整为零掀起一丝喟叹。这些二重性情绪的酒徒的歌声和舞姿,是荷马时代希腊人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尤有甚者,酒神祭音乐激起人们的惶惑和恐惧。虽则我们似乎一向承认音乐是梦境的艺术,但是,严格谈来,这不过是指节奏的律动而言;为了表现梦境境界,便发展了节奏的造型能力。梦境音乐其实是音调方面的多里斯建筑艺术,仅仅是富于暗示的音调,例如竖琴之音。然而,酒神祭音乐,乃至一般音乐的组成成份,例如,音调之惊心动魄,歌韵之急流直泻,和声之绝妙境界,都被慎重地除掉了,被目为非梦境的因素。在酒神颂歌中,人的一切象征能力被激发到最高程度;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情绪迫不急待地发泻出来——“幻”的幛幔被撕破了,种族灵魂与性灵本身合而为一。现在,性灵的真谛用象征方法表现出来,我们需要一个新的象征世界,肉体的一切象征能力一起出现,不但双唇,脸部,语言富于象征意义,而且丰富多彩的舞姿也使得手足都成为旋律的运动。于是,其它象征能力随之而发生,音乐的象征能力突然暴发为旋律、音质与和声。为了掌握如何把这一切象征能力一起释放,人必须业已达到忘我之境,务求通过这些能力象征地表现出来。所以,酒神祭的信徒,唯有同道中人能够了解。梦神式的希腊人看到这些酒徒,将感到何等惊愕呵!而尤有甚者,惊愕以外加上疑虑,隐约感到这种情绪毕竟是自己所熟识的,不过自己的梦神意识象一幅幛幔似的掩遮着眼前的陶醉境界![FS:PAGE]

想了解这一点,我们就必须把梦神阿波罗文化的艺术大厦一砖一石拆除,直至见到它所凭借的基础。首先,我们发现那些庄严的奥林匹斯神象高据这大厦的山墙上,他们的事迹被刻成光辉四射的浮雕,装饰着腰壁。虽则阿波罗不过是与诸神并列的一介之神,没有优越地位的权利,但我们不应因此感到迷惑。因为整个奥林匹斯神界,总的说来,是从体现在阿波罗神身上的那种冲动诞生的,所以,在这一意义上,阿波罗堪称为神界之父。那么,由于甚么不可思议的要求而产生如此辉煌的奥林匹斯神界呢?
若是有人怀着别种宗教信念去接近奥林匹斯诸神,想从他们那里寻找道德的高尚,神圣的虔洁,超肉体的灵性,慈祥的秋波,他势必怅然失望,立刻掉首而去了。因为这里没有甚么使人想到遁世,灵性,清规戒律的东西:这里我们只听到精力充沛生意盎然的凯旋,这里存在的一切,不论善恶,都被奉若神明。所以,静观的人,站在如此奇妙的生机充溢的景象之前,定必愕然失措,他要抚心自问:这些豪放不羁的人们到底饮了甚么奇方妙药,而能够这样乐生,所以他们不论向哪里看,都见到海伦(Holena)的微笑,而她正是他们自己在“情海浮沉”的生活的理想画景﹖然而,我们必须向业已掉首不顾的静观者高声疾呼:“别跑开,请先听听古希腊民间智慧怎样阐述这种以如此妙不可言的欢乐展开在你眼前的生活”。有—个古老故事说:“昔日米达斯(Midas)王曾很久在林中寻找酒神的伴侣,聪明的西列诺斯(Selenus),但没有找到。当西列诺斯终于落到他手上时,王就问他:对于人绝好绝妙的是甚么呢?这位神灵呆若木鸡,一言不发,等到王强逼他,他终于在宏亮的笑声中说出这样的话:朝生暮死的可怜虫,无常与忧患的儿子,你为什么强逼我说出你最好是不要听的话呢﹖世间绝好的东西是你永远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乌有。但是,对于你次好的是——早死。”
奥林匹斯神界对这民间智慧的关系是怎样呢﹖就象临刑的殉道者对于自己的苦难感到一种狂喜的幻觉。
现在,奥林匹斯灵山仿佛对我们敞开,露出它的根基来了。希腊人认识了而且感觉到生存之可怖可惧;为了能生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在恐惧面前设想这灿烂的奥林匹斯之梦的诞生。那面对着自然暴力的绝大恐惧,那无情地统御着一切知识的命数,那折磨着伟大爱人类者普罗密修斯的苍鹰,那聪明的奥狄普斯的可怕命运,那驱使奥瑞斯提斯去弑母的阿特柔斯家族灾殃;总之,一切野鬼山神的全部哲学,以及它使得忧郁的伊特鲁利亚人终于灭亡的神秘事例,——这一切,都被希腊人借赖奥林匹斯的艺术的缓冲世界一次又一次战胜了,这一切毕竟被遮掩住,从眼前隐退了。为了能生活下去,由于这个迫切的要求,希腊人必须创造这些神灵;我们不妨设想这创造的过程大致如下,快乐的奥林匹斯神统,是通过梦神的爱美冲动,慢慢地从原来的恐怖的铁旦神统⑤演变而成的,正如蔷薇的蓓蕾从多刺的丛林葩发那样。假如希腊人不是从荣光高照的希腊神灵得到生存意义的启示,试问这个如此敏感,如此热衷于欲望,而独能担当大难的民族怎样能够忍受人生呢?正是这种产生艺术,使得生活丰富多彩,引诱人活下去的艺术冲动,促使奥林匹斯神界诞生,希腊的“意志”就以这神界为明镜,照见自己容光焕发。所以,神是人生的印证,因为神本身也过着人类的生活,——这是唯一令人满意的神正论。生存在这样的神灵之煦光下,才使人感到生存本身值得追求。对于荷马的英雄,真正的悲哀莫大于身死,尤其是早死:所以现在我们不妨把西列诺斯的警句颠倒过来,以论希腊人:“对于他们,最坏的是早死,其次是终有一天会死。”这种哀鸣一旦发出之后,便再度听到短命的阿客琉斯的响应,他就抱怨秋叶飘零似的人生变幻,和英雄时代的日益衰微。旷世英雄本不该眷恋人生,何况他宁可生而为奴隶。然而,希腊的“意志”,到了梦神出现的阶段,这样热切地渴望现世生活,这位荷马英雄又觉得自己与生存意志吻合为一,所以生的哀歌也就成为生的礼赞。⑥[FS:PAGE]
到此,我们应该指出:现代人所渴望去静观的这种和谐,亦即人与自然的合一(席勒使用“素朴”这术语来表示这意境),绝不是这样简单的,自然自发,仿佛难免的一种境界,也不是在任何一种文化门前必然见到的人间乐园。只有浪漫主义时代才相信这点;当时,人们想象艺术家有如卢梭的爱弥儿。妄想在荷马身上发现象爱弥儿那样在自然怀抱中养育出来的艺术家。凡在艺术上发现有“素朴”的场合,我们都认为这是梦神文化的最大效果,这种文化往往必须首先推翻原始的铁旦王国,杀掉魔怪,然后凭它的有力的幻象和可爱的幻想,战胜了静观世界底阴森可怕的深渊和悲天悯人的敏感。可是,我们就甚少能达到这种心醉神迷于假象之美的素朴境界,荷马的崇高真是不可言诠:他个人对待梦神型的民间文化,正如个别梦境艺术家对待一般人民与自然的梦想能力那样。所谓荷马的“素朴”,只能理解为梦境幻想的绝对胜利,它是自然为了达到目的而常常使用的一种幻想。幻象掩障了真正的目的,当你伸手去把握这幻象时,自然就借你的幻想达到它的目的。在希腊人,“意志”要求在天才和艺术境界的美化作用中静观自己;芸芸众生为了颂扬自己,必须首先觉得是颂扬;他们必须在更高境界里再看见自己,而无须这完美的静观世界来督促或责备。这就是美之境界,希腊人在那里见到反映自己的面影——奥林匹斯神灵。凭借这种美之反映,希腊的“意志”就能对抗它在艺术方面的悲天悯人的才能和智慧;而荷马这位素朴艺术家便巍峨矗立,象一个凯旋碑!

关于这种素朴的艺术家,若以梦境为喻,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试设想一个做梦的人;他沉湎于梦境而不愿惊扰其梦,对自己说:“是梦吧,我索性梦下去呵!”我们由此可以推断:他在梦的静观中体验到一种深刻的内心快感;另一方面,为了能在静观中心满意足地梦下去,他必须完全忘掉白昼现实以及迫人的忧患。所以,凭借梦神阿波罗的指导,我们对这一切现象可以作如下的阐明:虽然在生活的两面,在醒和梦中,前者确实似乎是无比地更可取,更重要、更可贵、更值得体味,而且是唯一身受的生活;然而,若论我们身为其现象的存在之神秘根源,我坦白地主张我们对于梦也应予以相当的重视,虽则这似乎是奇谈妙论。因为我在性灵方面愈觉察出这种万能的艺术冲动,见到它力求表现为假象并且通过假象而得救的热情,我便愈觉得有必要作如下的形而上学假设:真正的存在和太一,这种永劫和矛盾,同样也需要醉心的幻影,快乐的假象,不断地来救济它;我们既然置身在这种假象中,而且是由它构成的,就势必觉得它是真正的虚无,是时间、空间、因果的无穷变幻,换句话说,是经验的实在,假如我们暂时不看自己的“实在”,假如我们把我们的经验的实在,和一般的世界的实在,看作太一所不断显现的表象,那就不妨把梦看作假象的假象,从而看作原始的假象快感之高度的满足。正因此故,性灵的心灵深处对于素朴艺术家和素朴艺术品,亦即对假象的假象,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拉斐尔是这些不朽的素朴艺术家之一,他在一幅象征画中,给我们绘出假象转化为假象的过程,素朴艺术家以及梦神文化的原始过程。在他的画“耶稣变容”的下半幅,凝神的孩子,失望的仵工,困惑不安的信徒,反映出原始而永恒的痛苦,世界的唯一根基,画中的“假象”就是万物之源的永恒矛盾的反照。现在,从这一假象,宛若袭来一股芬芳的天香,升起了一个新的虚幻的假象世界,但是置身于第一个假象中的人们却视而不见——它是飘荡在最纯粹福乐中的浮光,它是在身心舒畅时睁目惊叹的观照。这里,在最崇高的艺术象征中,我们体会到了梦神的美之世界及其根基,西列诺斯的可怕的警句,我们凭直觉顿悟到这两者的互相依存。然而,梦神再度以个性原则之化身的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唯有这样,才能完全达到太一的终极目的,它通过假象而得救了。梦神以他的崇高姿态对我们指出,这个痛苦的世界是完全必要的,因为,通过它,一个人才不得不产生救苦的幻觉。于是,在静观自得中,他安坐在这慈航,渡过苦海。[FS:PAGE]
这种个性原则的崇拜,作为一般强制的道德律来说,只有一条规律——个性规律,也就是说,守住个人的范围,亦即希腊人所谓适度,德行之神阿波罗,要求他的信徒们凡事适可而止,为了有节有度,则须有自知之明。所以,除了审美的要求以外,还提出“认识自己”和“慎勿过分”这些要求;同时,自矜与过份被视为非梦神境界的真正恶魔,从而是梦神以前的原始铁旦时代的特征,梦神以外的蛮邦世界的特征。普罗密修斯因为以铁旦神族之爱来爱人类,所以应该被苍鹰啄食;奥狄普斯因为解答斯芬克斯之谜的过分聪明,所以应该陷入纷乱的罪恶旋涡。狄尔斐之神阿波罗是这样的解释希腊古史的。
同样,在梦神式希腊人看来,酒神文化的影响就似乎是铁旦的和野蛮的了,但同时他却不能不承认自己在心灵深处与那些倾覆了的铁旦神统和英雄们息息相通。不仅如此,他也觉得他的一切生活,尽管是美丽的、适度的,毕竟建筑在痛苦与知识之根基上,而酒神文化却对他揭露了这根基。试看,梦神就不能离开酒神而生存!那么,铁旦的和野蛮的教化之重要性,就不下于梦神的教化了。现在,试想这个以假象和适度为基础,以艺术为堤防的境界,酒神祭佳节的消魂荡魄的狂欢之声侵入这境界了,在这些歌声中,我们听到一切率性而行的大喜、大悲、大智、大慧、甚至镂心刻骨的呼啸;那末,我们试问:颂歌诗神阿波罗的幽灵似的琴音,同这恶魔似的民歌相比,还有甚么意义呢,在这种在陶醉中说出真理的艺术面前,假象之艺术的女神暗然失色!西列诺斯的智慧,对着这位静穆的奥林匹斯梦神高呼:“哀哉!哀哉!”此时,安分守己的个人便陷入陶然忘我之境,顿然忘掉梦神的清规戒律了。过份变成真理,物极必反,悲中生乐,这是发乎性灵心中的呼吁。所以,每当酒神文化入侵之时,梦神文化就被扬弃,被消灭。然而,反过来也是如此,每当酒神的进攻受到挫败,梦神的威严就显得空前地盛气凌人。因此,以我看,我只能把多里斯境界和多里斯艺术理解为梦神文化的惨淡经营的堡垒。因为,如此顽强、冷漠、警卫森严的艺术,如此严格尚武的训练,如此冷酷无情的政治制度,唯有不断反抗酒神文化的原始野性,才能维持长久。……

①尼采在本文中以美神阿波罗的属性代表造型艺术的静美,以酒神狄奥尼索斯的书信供表音乐艺术的兴奋,她使用“阿波罗”和“狄奥尼索斯”这两个名词甚多,为了便于理解,我把前者简译为“梦神”或“梦境”,后者为“酒神”或“醉境”。
②酒神祭是古希腊民间信仰的一种秘仪,在神话传说上,它与厄琉息斯“地母祭”的秘仪有密切关系,两者都与古希腊农业生产有关。
③萨提儿(Satyr)是希腊神话中一种山林荒野之灵,纵欲好饮,代表原始人的自然冲动,在酒神祭时,古希腊农民庆祝丰收,往往头戴羊角,足穿羊蹄形靴。扮成萨提儿,舞踊作乐。这就是希腊戏剧最原始的雏形。
④美社莎(Medusa),希腊神话中的妖女,其发为蛇蝎,人见之则成为化石,后为阿波罗所杀,用她的头作成武器以慑服敌人。
⑤据古希腊神话,铁旦神族是宙斯统治以前的神统,被宙斯推翻,尼采在本文中使“铁旦”这词,往往指希腊文明时代以前的原始社会的自然状态、自然冲动、自然道德观等等。
⑥在荷马史诗中,英雄阿客琉斯知道自己命短,便哀叹人生之无常,及他死后,又谓宁可生而为奴隶,也不愿死而为鬼。

 

( 缪朗山 译 )

 

附件:《 致 约•魏德迈 》(马克思)

1852年3月5日于伦敦
……至于讲到我,无论是发现现代社会中有阶级存在或发现各阶级间的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我以前很久,资产阶级历史编纂学家就已经叙述过阶级斗争的历史发展,资产阶级的经济学家也已经对各个阶级作过经济上的分析。我所加上的新内容就是证明了下列几点:(1)阶级的存在仅仅同生产发展的一定历史阶段相联系;(2)阶级斗争必然导致无产阶级专政;(3)这个专政不过是达到消灭一切阶级和进入无阶级社会的过渡……[FS:PAGE]
选自《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2版第4卷第5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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