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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字母

2007-8-22 16:15| 发布者:| 查看:1128| 评论:0

珍妮菲尔·穆蒂(Jennifer Mundy

邹建林 

 

我们不能让欲望之路走入歧途。1

                   ——安德烈·布列东(André Breton),1937

欲望这个词,就像一根银线,贯穿于超现实主义群体诗歌和文学创作的各个时期。在超现实主义者对诗、自由和爱——这是该国际性运动为“改变生活”而提出的三个口号——的思考当中,欲望被看作内在自我的真实声音。它是性本能的一种表现形式,也是爱欲冲动的升华形式,同时也是自我认识的途径。巴黎超现实主义群体的领袖人物布列东,在《疯狂的爱》(L’Amour fou)中对爱欲大加推崇,称欲望是“世界唯一的推动原理,人类必须承认的唯一主宰。”2

同英语一样,法语的“欲望”也具有多种意义,既包括简单的意愿,也指强烈的渴求。对布列东来说,欲望与生命本身是不可分割的。“欲望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这是影响深远的前卫诗人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于1913年写下的句子,布列东在1917年一篇称颂阿波利奈尔能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灵感的文章中引用了这句话,尽管布列东有过身处战壕的经历,对生活却保持着乐观的态度。3几年以后,布列东在一篇文章中又回到了欲望与生存意愿相关联这一主题,文章讨论的是自杀的合法性问题,并且提到,在他身上,生存意愿总是占了上风。4布列东对他生命中的欲望,就持这么一种宽泛的看法,有意使它不致于过分具体。在195960年巴黎举办的“国际超现实主义展”(Exposition international du surrealisme,或称EROS展)的展览目录中,布列东和其他人发表了一份《简明色欲词典》(Lexique succincte de l’érotisme),其中欲望被泛泛地定义为“一种深沉、不可遏止、通常是自发的趋向,它促使一切生命以某种方式使自己‘适应’外在世界的一个部分,实际上是另一个生命。”文中说,这一“趋向”的集中表现是性欲,但它的呈现方式也是“无穷和深奥的”;阿波利奈尔的格言“欲望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次被引用。5

在超现实主义运动早期,欲望并不是一个占主导地位的主题。1920年代,这一群体主要关心的是梦、革命、诗,尤其是爱,尽管欲望隐含在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但并没有被当成超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方面。然而到1920年代晚期和1930年代早期,欲望,尤其是色欲,在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和写作中越来越突出。逐渐兴起了一种新的意愿,要面对性欲的幽暗一面,因此对心灵的深层活动机制的探索,在超现实主义者那里也变得紧迫起来。(例如,那几年阿拉贡[Louis Aragon]发表了色情小说《伊蕾娜的阴户》[Le Con d’Irene],在《纯洁的概念》[L’Immaculee Conception]有关爱欲的那一章,布列东和艾吕雅[Paul Eluard]以诗歌体翻译了《爱经》[Kama Sutra],达利[Salvador Dalí]甚至开始以他那些性反常和罪恶的场景来检验超现实主义者宽容的限度。)

对欲望——这个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超现实主义者的文章和艺术作品标题中——的重新关注,在某种程度上表明这些人对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著作非常熟悉。影响深远的弗洛伊德是心理分析的奠基人,这位理论家从20世纪早期就把性本能及其升华作为个人乃至整个文明发展的重要因素。尽管人们笼统地知道一些弗洛伊德的思想已经有一段时间,但他的许多著作直到1920年代才由德文翻译成法文。例如,《梦的解析》首次出版于1900年,直到1926年才翻译,1905年的《性欲三论》也是到1923年才有法文译本。超现实主义者从弗洛伊德那里得到证实,人的心灵深处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也很少被开发的精力积蓄场所。他们在绘画和写作中设法减少有意识的控制,耐心把梦和想象记录下来,这些现象越来越受到这一流派理论家的看重,他们认为这是试图表达内心世界无方向、无约束的想法,这也正是弗洛伊德所描述过的。弗洛伊德从性本能和情结的角度对日常生活中的思想和行为所作的解释,也鼓励了超现实主义者对自身、对他们生活中的事件和周围世界进行研究,试图找到其中隐藏的意义,或者找到某些线索,以了解生存的秘密。[FS:PAGE]

这是超现实主义的第二个时期,在这一时期,人类被看作欲望的载体,欲望永无休止地追寻着“对象”。这个“对象”,可能是情人的身体(最明显是一点是,这一群体的许多艺术和诗歌,其灵感来自于真实的风流韵事;这一群体某些成员的情欲生活是以一系列的风流事件为标志的,在这些事件当中,对爱欲的追寻最终变成了情欲关系,并且持续时间很长。)“对象”也可能与性欲无关(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的其他目标。有一点或许有些奇怪:超现实主义者从1930年代早期开始,似乎是把直接来自于梦境的东西当作对象,把欲望跟现实混合起来。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和作家还试图表现欲望的唤起和更新。他们绘画和诗歌的鲜明特点是充满了寻找与发现、遮蔽与揭露、显现与缺席、入口与过道之类的形象,这些形象都出现在一个超现实的宇宙中,没有清晰的界线,也没有固定的特征。

1930年代早期,南斯拉夫的超现实主义群体——这一时期的超现实主义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运动,在欧洲和欧洲以外的许多国家都有活动中心——试图通过一项问卷调查来对复杂的欲望有所了解。(问卷调查是超现实主义运动的一种常用方法,因为这样既可以积累数据,其答案又可以表明人们的观点在多大程度上是自己的,在多大程度上受到集体的影响。)这份包括少量巴黎超现实主义者答案的调查发表于19301月的《此时此地的超现实主义》(Nadrealisam danas i ovde)杂志。开头即是:“你觉得人的欲望及其最直接的需要应处于何等重要的地位?”另一个问题是:“你是否具有人们认为罪恶、不道德、卑鄙,或你自己认为肮脏、可耻、猥亵的隐秘欲望?如果有,你怎么办?你是尽力克制它们,还是通过想象来满足?还是在实际生活中使它们获得满足?如果是这样,你认为你的意志或良心起什么作用?”有些问题涉及到这一术语潜在的含混性:“你是否觉得‘欲望’这个词在通常使用的所有场合都合适?你是否认为最好把人们通常称之为欲望的不同需要区分开来?例如,你是否认为在肉体和物质需要(饥饿、性欲)跟非物质的精神需要(听音乐的需要)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另一方面,你是否认为有些区别并不妥当,应该消除这些区别并给欲望一个更宽容也更精确的定义?”6

布列东对这份问卷的回答直到1967年才用法文发表,人们也很少对它进行讨论。然而,它提供了有趣的线索,表明在那些年,欲望被认为与超现实主义所关心的重要问题——个人自由、想象以及它与现实的关系,性欲及严格的社会结构对它所施加的控制,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布列东的回答是这样开头的:“对我来说,人类的欲望是一个中介,人的本性通过它而普遍为人所认识,并且影响到他与本性(以及非本性)的关系;通过它,人的本性表现为一种自发形成的、绝对必要的法则,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不管是现实的还是潜在的生命。”他没有提到这一术语的定义问题(相反,他的密友艾吕雅则写道,对他来说,欲望是由许多的欲望组成的,以致于很难对它有个清晰的界定)。但是,布列东声称,他无法为“基本的”或“高贵的”欲望定出一个等级(究竟有什么标准呢?),也无法把肉体需要跟精神需要区分开来(两者之间并没有区别)。他说,他会努力放松对自己欲望的控制,但前提是这些欲望的满足不致于招来得不偿失的惩罚,并补充说,他“同情、尊重、仰慕”那些具有最“本源”欲望的人。“依我看,如果在这一领域实行最充分的个人自由,那种建立在不平等基础上的社会所理解的‘理性’自由原则就必然会受到质疑,因为在我看来,前者是会导致社会解体的。”他承认在欲望和责任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矛盾,尤其是他作为一名诗人的禀赋与他的政治信念之间的冲突(当时,遵从共产党的指导和不脱离超现实主义运动能否两全其美,是一个威胁着这一流派分裂的大问题)。然而,布列东说,正是这种冲突,给了他“对自身生存的[FS:PAGE]具体感受。”他将“为了基于我自己的生命,通过坚持不懈的生活,来调和二者之间的矛盾。”7

此后,这一群体在欲望本身的界定上很少花什么力气;例如,在1938年出版的《删略超现实主义词典》(Le Dictionnaire abrege du surrealisme)中,这个词消失了。可能是觉得欲望作为意识与无意识、意志与情感的混合物,是一种太个人化、变化无常而又神秘莫测的现象,很难说出个条理来。然而,揭示欲望的运作情况,却依然是超现实主义努力发现“思维的真正机制”这一目标的重要组成部分,该目标发布于《超现实主义宣言》(Manifeste du surrealisme1924年)。作为一种自发的现象,欲望也隐含在伦理规则之中,而那些伦理规则曾导致早年的超现实主义者推崇人类精神中的非理性和想象力这些方面。根据超现实主义者的看法,既然欲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那么把它们作为对压抑个性、控制性欲的那些力量的反叛来加以研究,也是出于人的本性使然。这是超现实主义运动贯穿始终的一个指导原则。

这样,这一运动的伟大诗人——阿拉贡、夏尔(Rene Char)、德斯诺(Robert Desnos)、艾吕雅、佩雷(Benjanmin Peret)以及布列东本人,这只是早期超现实主义者的一小部分——就把跟爱欲有关兴奋情感和身体感觉一一记录下来,从与相爱的人在情感和肉体上的融洽,到未能满足的渴求和绝望。他们使用语言的时候也受到欲望这一概念的影响:他们觉得,要使词语从理智中解放出来,就是自动地“做爱”,使它们自动地与新的搭档相结合,产生新的形象。(或者像布列东在《通向圣罗马诺之路》[The Road to San Romano1948]开拓几行所写的那样:“诗跟爱一样,都是在床上做的/它那皱巴巴的床单就是万物的曙光。”)不仅如此,这一运动的艺术家还探索了多重欲望的呈现方式,通常是改变“客体”的身体,以唤起“主体”的触觉、凝视和色欲沉迷。并且发明了一些新的方法来更新欲望的感觉和机制: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采用“拓印法”(frottage,本义为“摩擦”)以便发现他所想要的无法预料的新形象,而曼·雷(Man Ray)那些用人体轮廓变花样的照片则是用曝光过度的办法完成的。

超现实主义者对欲望的关注也反映在这一群体本身的生活和活动当中。例如艾吕雅的诗集《沉默是一种缺点》(Au Defaut du silence1925年),就是献给他妻子加拉(Gala)的,也是对他们与恩斯特产生“三角关系”(Menage a trois)时的愤懑与痛苦所作的评论;而恩斯特在给诗集画插图时,用的是这位同时给两个男人带来灵感的女人的素描肖像。尽管所爱的对象通常不为公众所知,但许多最重要的超现实主义者有关爱情和欲望的诗歌和文章,其灵感往往直接来自于特定的爱欲关系。更为普遍的做法,是这一群体就爱(1929年)、艳遇(1933年)以及后来就脱衣舞(1958年),色情表现(1964年)所作的问卷调查,有意识地要引向直接和个人的反应,把注意力放在活生生的欲望上,以作为对这一流派中那些更为理论化或艺术性表述的一种矫正。(例如,上述的最后一项问卷就曾这么问:“如何描述你在爱的行为中所想到的东西?价值判断是否适用于这一类的想象内容?”8)这一群体相当一部分人所玩的游戏,其模型就是两个东西相遇,也即情人的邂逅。例如在“对话”游戏中,一组人把“……是什么?”这个问题写在一张纸上,折叠起来,交给第二组人来写答案,而后者完全不看问题,就开始写“这是……”。这是一种激发词语形象的方法,因为不可预料,所有更有诗的味道。名副其实的艳遇——通常是在街上或巴黎的咖啡馆里——是这一群体情欲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超现实主义者试图重爱情经历或与陌生人的偶然相遇中找到某些契机,以了解生存的神秘。对他们来说,这座城市——现实、象征形象和突发事件的混杂场所——就是一片欲望之地。[FS:PAGE]

超现实主义者对欲望的探索,时而阴郁,时而下流,但首先是充满情欲。超现实主义者强烈地要求对人的本性持一种宽容、不加节制的态度,这一信念从它诞生之初的1920年代,一直维持到它在1960年代寿终正寝。然而,如果不考虑其他一些复杂的因素,我们就无法理解超现实主义对欲望所持的态度,其中有些因素跟我们现代的经验相去甚远。例如那段时期法国沉闷保守的社会风气,严格的审查制度,天主教的广泛影响,男女之间在法律和社会地位上森严的不平等,由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兴起而引发的政治和伦理困境,两次世界大战的经历,等等。如果所超现实主义者首先推崇的是诗、自由和爱的话,那是因为这些东西体现着他们的价值,而这些价值却受到他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极大威胁。

我是谁?

1922年——也即这一流派发表《超现实主义宣言》正式宣布诞生的前两年——布列东匿名发表了一篇题为《新精神》(L’Esprit nouveau)的小文章。这个短语是阿波利奈尔在一次演讲中提出来的,演讲呼吁诗歌应该和科学发现联系起来,后来又与纯粹派艺术家奥尚芳(Ozanfant)、勒·科布西耶(Le Corbusier)以及他们对现代性的热情欢呼产生了关联,即使这样,布列东的文章表明了对当时生活中某些重要事情的一种完全不同的看法。在这篇文章中,布列东描述了一件无足轻重却令人百思不解的巧合事。他跟诗人阿拉贡以及艺术家德朗(Andre Derain)从不同的路线走向同一家咖啡馆,却分别看见一位相貌惊人、行为古怪的年轻女子。她似乎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往身后看;她偶尔也跟男人攀谈,忽然就跟其中一个上了公共汽车走了。她在吸毒?她在生活中经历过巨痛?阿拉贡为她的美貌所吸引,布列东则被她那虚无缥缈的神态所打动;但是文章说,这两人都为不知为何会被这一小插曲所感动而困惑不已。9

这篇朴素文章的主题——性欲、机遇、谜——在布列东的小说《娜底雅》(Nadja1928年)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此书的标题就是一个跟他有过短暂恋情的女子的名字,但小说开头那几行著名的文字清楚地表明它的真正主题是布列东本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布列东心目中一个幽灵般的自我。“我是谁?如果套用一下别人的说法,那就可以说,随便什么东西都知道我会‘附’在谁身上。”10通过这一鲜明的形象,布列东把自己和超现实主义跟现代哲学、心理学的基本趋势联系了起来,表明自我不能被当成一个单一、稳定、有认知能力的实体。对精神错乱者、巫师、多重人格现象、自动作用和歇斯底里的研究,已经揭示了一些有关心灵逃避意识控制的能力,布列东曾经学过医,在一战中又同患过炮弹休克症的士兵相处过,有过研究心理创伤的直接经历,因此用《娜底雅》来散播他的一个看法:把他的自我当作一个客体而非主体来探讨。

布列东跟娜底雅的缱绻情事非常耐读:他们相遇的细节,娜底雅的言谈,布列东对她的欲罢不能以及他对这位弱不禁风的女子在责任感上的疑虑和踌躇。跟《新精神》所描述过的1922年的小插曲一样,娜底雅的故事也开始于巴黎街头的一次邂逅。在10月的一个“无聊、黯淡”的下午,布列东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打量着周围忙于回家的一群群工人。他手头正拿着一本托洛茨基(Leon Trotsky)的新著,沮丧地思考着这样一个事实:眼前的人群不太可能马上发动一场革命。这时他看见一个穿着一般的女子朝他走来。她已经注意到了他。“她的头高高昂起,和人行道上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她显得如此轻盈优雅,以致于连走路都似乎很少碰到地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迷人的眼睛。我没有丝毫犹豫,就跟这位不知姓名的女子神侃起来。”11艳遇就这样开始了。

几乎从一开始,当我们读到他们第一次接吻和某一天晚上去巴黎郊外一家旅馆远足时,12我们就认识到,与其说布列东是爱上了她,还不如说的被她迷住了,并且受到他的诗歌信念和对现实的一种奇特而超然的看法的驱使。小说的注意力转向了对这一艳遇的意义的思考。是什么促使他第一次见面时就注意到了她?是命中注定他们有一次邂逅,还是他无意识地希望改变自己的生活这一愿望起了作用,而这种愿望已经表现在他关于革命无望的忧郁思想中?他对她的倾心爱慕是否是因为他无力报答她的爱而作出的某种补偿?为什么他没有从一开始就看出她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曾经跟她如胶似漆,又如何能跟她一刀两断,乃至在他们的情事结束以后,她呆在精神病院的那几个月里,也不去探望一回?

在这一点上,布列东无法回答有关这一“决定性插曲”的上述问题。他只能说他并没有爱上她。但关于爱的问题却又继续纠缠着他。1929年,在最后一期的超现实主义杂志《超现实主义革命》(La Révolution surréaliame)上,这一群体就爱的问题作了一次问卷调查,问题有:“你对爱寄予了什么样的希望?”“你认为是美妙的爱情压倒悲惨的生活,还是悲惨的生活压倒美妙的生活(原文为“生活”,疑为“爱情”——译者)?”(这些问题是由布列东拟出来的,其时他与苏珊娜[Susanne Muzard]的关系以如火如荼,正在绞尽脑汁设法处理对爱的态度,这位女子是在他跟娜底雅情事结束后不久进入他的生活的。)131933年,在布列东和他的好友诗人艾吕雅设计的另一份问卷中,也曾问到:“你对你生活中最重要的艳遇怎么看?对你来说,这次艳遇重要到什么程度?依你现在来看,这是出于偶然,还是命中注定?”

从几年以后布列东的《疯狂的爱》来看,后面的这次问卷调查并不怎么成功。大多数回答并没有理解他处心积虑隐藏在简单问题背后的实质。但他后来却宣称,这是超现实主义群体进行的所有调查中最合他心意的一次。14在《疯狂的爱》中,他清楚地说明了他对这个问题的实质的看法——即物质世界(用布列东的哲学术语来说,则是“自然和逻辑的必然性”)的事件和力量跟人类心灵的意图和知觉(“人的必然性”)的某种偶然“相遇”,以及由此引起的神奇和不安感,这种感觉在生活中很少见。

这本书的核心思想是对他和雕塑家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某一天在一个跳蚤市场买来的两件奇怪物品——一个铁面具和一只奇怪的木制勺-鞋(图14)——的象征和隐含意义所作的详尽分析。他以一种精神分析的方式对这两个男人生活中与这些物品相关的一连串事件和因素进行了研究(结论是勺-鞋象征着他自己渴望有一个新的女人进入他的生活),由此对他这一时期生活中欲望的运作进行了复杂的推演和论断。他总结道:“为认为我已经成功地说明[我的生活中最琐碎和最富有意义的事件]都是由人类心灵中的一个共同的主宰支配,那不是别的,正是欲望。我的首要目的,就是要揭示欲望在寻找对象的过程中,在潜意识的层面上所使用的预防措施和诡计,以及在欲望找到对象并通过意识显露出来时所用的(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手段。”15

《疯狂的爱》的结尾是布列东遇见并爱上了他的第二位妻子——艺术家雅克琳·兰芭(Jacqueline Lamba)——的故事。他从爱的观念走向了爱的体验。这次恋爱的正当性可以从这一方面看出:那就是把他自己觉得支离破碎的生活又给整合起来了。在他现在看来,他的一首写于1923年的诗已经预见到了他与兰芭相遇的情景。这就使他坚定地相信,每个人都应该看一看自己生活中各种不同事件的“屏幕”,并从中读出他们自己的将来。“人类想知道的一切都用磷光文字,用欲望的字母,写在这块屏幕上。”16

布列东竭力试图分析欲望,看透它的神秘性,回答“我是谁”的问题,这并不是所有超现实主义者的做法。与这一流派的其他人相比,他的看法过于哲学化,并且受到他在爱欲关系上所信奉的两情相悦和平等原则的约束。尽管如此,他的影响还是非常大,并且他为理解欲望的运作而关注的许多主题——巧合、艳遇、对象、情欲冒险,尤其是爱情——为这一群体的艺术家和其他作家提供了许多灵感。自传和自我分析是诗人和艺术家所写的文本中占主导地位的主题;而跟这一流派相关的人(不管是艺术家、作家还是他们的情人)创作的很多作品,也体现了对心理机制的直观研究。可是,超现实主义者和他们的同时代人究竟如何正视跟欲望相关的驱动力和冲动呢?

 

来回往复

究竟怎样用概念来表述欲望,怎样对每个人意识到自己欲望的过程加以描述,在哲学家、作家和心理分析家之间并没有一致的意见——至今仍然如此。18世纪有一种观点,把宇宙看作一大堆处于永恒运动中的、无限的物质,这就导致一些思想家采用一种机械论的哲学,认为欲望是从社会习俗和道德中解脱出来的。例如法国医生拉美特里(Julien Lamettrie,17091751)就认为,人跟宇宙一样,也是一种机器,只不过更复杂而已。他由此作出结论,生命的目的,无非就是感官的愉悦。把自然看作一团永不停息的运动物质,又加强了萨德(Marquis de Sade17401814)小说中的观点:把性欲当作身体至高无上的功能。道德、实用逻辑和社会这个概念本身,在萨德的小说中都被当作伪装和欺骗,而表现出来的欲望——“一些发胀的小小容器”——则被当作真理的永恒、唯一调节者来描绘。他让他笔下的一个人物说道,“你想分析自然的规律,这些规律就刻在你的心里,然而你的内心却依然是一个你解不开的谜……你不能向我解释,一些发胀的小小容器怎么会立刻使人发狂,一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变成一个无耻的恶棍。”17在那些启蒙思想家和后来的浪漫主义作家那里(对他们来说,爱和欲望的主题是艺术灵感和自我分析永恒的素材),欲望这一范畴是无法进行任何寻根究底的分析或解剖的。即使在19世纪,医学有了长足的进展,可以对性行为进行条分缕析的研究,欲望本身却依然没有触及。

精神分析之父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理论模型,把欲望当作一种心理生理现象来理解。在《超越快乐原则》(1920年;1927年译成法文)一书中,他强调处于我们生命核心的那些冲动很难进行界定。他写道,“我们无法控制自己快乐与不快的情感,对那些能在这些情感的意义方面对我们有所教益的任何一种哲学或心理学理论,我们都乐于表示谢意。但是在这一点上,唉,我们对于这个目的无能为力。”他接下去说,“这是我们心灵中最难理解、最难接近的领域,而且因为我们不可避免地要跟它打交道,所以在我看来,越少一些生硬的假设,也就越好。”18借用一个他在1895年一篇文章中用过但多年未加重视的术语来说,弗洛伊德在《超越快乐原则》一书中所写的是心理能量(或“兴奋量”)的一种“不受约束的”形式,是“心理装置”的一项重要“约束”功能,这种“约束”是一个前奏,引起“释放性快感的最终消除。”19但是在无意识层面上,“不受约束的”心理能量可以自由流动。通过弗洛伊德所说的“压缩”和“转移”这些机制,这种能量把观念和联想联系起来,并且推动着无意识欲望和幻想的生产,后者把一种奇怪而且通常是干扰性的力量注入到意识生活的某些因素之中。

如果说在描述欲望的起源上,弗洛伊德的“不受约束的”能量这个概念还比较抽象的话,在描述性本能的满足时,他用的就是人们比较熟悉的隐喻了(从一开始,心理分析就植根于19世纪生物学的唯物主义和进化论概念)。1905年,弗洛伊德写道,“性敏感区的刺激,会引起紧张,这样就产生出必要的原动能量,以期通过性行为来解决。”201912年的《论爱欲中的普遍降低倾向》(On the Universal Tendency Towards Debasement in the Sphere of Love)一文中,弗洛伊德讨论了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像其他欲望那样,性欲很少得到完全的满足。他写道,不像其他所有的本能,可能“在性本能中有某种东西不适合于完全满足的实现。”他假设,婴儿迷恋于乳房和排泄物这些局部对象,表明在性行为中伙伴并不是欲望的原初对象,而仅仅是一个替代品,而文明施加在个体身上的对性活动的限制,尤其是对乱伦的禁止,也加强了爱欲中的不满足:

 

心理分析已向我们表明,一旦发自内心冲动的原初对象失去,变成一种压抑,它就会经常由无数的替代品来代表,但所有这些替代品都不能带来完全的满足。这或许可以解释成人爱恋中常见的一个特点:不断地换对象,“渴望刺激”。21

 

弗洛伊德把欲望中原初对象的“缺失”看作是心理上“强迫重复”的一个因素,也是拜物般地迷恋用以代替性伙伴的一系列“替代品”,这就为欲望的运作提供了一个很有说服力的概念模型。这一模型由弗洛伊德的追随者进行了多方面的发展,包括法国心理分析家雅克·拉康(Jacque Lacan)。拉康从1930年代开始就与超现实主义圈子关系密切,也跟他们一样,对黑格尔(Hegel)的哲学感兴趣。对拉康来说,欲望也是一种永远不可能完全得到满足的东西。欲望起源于婴儿意识到自己已与母亲分离,但又要依靠她才能满足自己的需要这一时期,因此,用拉康的话来说,欲望总是他者的欲望,也是对他者的欲望(最初的对象就是母亲)。22这就涉及到被别人认可的问题;它要求欲望指向新的某物(对于已经拥有的东西是不可能产生欲望的);并且,从逻辑上讲,要求主体仅仅去欲求那些由他者所指派的可欲求的东西。对拉康来说,欲望是婴儿成长过程和进入语言世界的一个无可回避的因素。

超现实主义对欲望的研究,受到心理分析的影响,但并不囿于心理分析。尽管有所保留,弗洛伊德还是被看作非常重要的先驱人物,但是超现实主义摒弃了隐含在心理分析中的“治愈”观念和“正常”标准。从根本上说,他们宁愿把欲望当作一种活跃的、具有创造性的力量,而不是一个建立在缺失基础上的欲望概念——这在他们的诗歌文本中表现得非常明显。23而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中用来描述欲望及其效果的两个主导意象——无意识中“不受约束的”能量,以及强迫性的拜物式过程——却引起了超现实主义者在欲望研究中的强烈共鸣。例如超现实主义者利用自动书写和自动绘画这些方法来开发或接近意识底层的冲动、能量以及半生不熟的思想。布列东曾经认为自动机制能通向心理分析的领域,因为它的特点是“矛盾的消除”和“紧张情绪的放松”,而这种放松只受快乐原则的支配,这明显是指向弗洛伊德的。24欲望的拜物模式跟超现实主义者忆自梦境和幻想的“幻觉主义”(trompe l’oeil)视觉图像很相符,与他们专门建构出来的“具有象征功能的物体”相符。这些作品中的图像或物体代表着被隐匿或升华了的冲动和欲望,在超现实主义者看来,这也是对有缺陷的现实的一种补偿或干预。

然而,早在心理分析学说对法国思想产生影响之前,一个跟超现实主义运动有关的艺术家就已经创作了以欲望为主题的作品。在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漫长一生中,他都把色欲主义——一种普遍的,用他的话说是人人都懂的“主义”——作为他艺术的核心主题。他对性欲冲动的幻想在1920年代早期为自己所取的一个女性化的双关名字中以表现了出来:Rrose[原文如此,疑为“Erose”-译者] Selavy(与“eros, c’est la vie”同音,后者意为“爱欲就是生命”)。杜尚早在191213年就开始思考如何在艺术中表现不可捉摸的欲望。他为其代表作《夜晚,新娘被单身汉们剥光衣服》(The Bride Stripped Bare by her Bachelors),也即《大玻璃》(The Large Glass191523年;图15)所作的笔记表明,他曾从推拉的角度来考虑过欲望在这件作品中的表现,类似于物质世界物理力的作用。其中一则笔记提到“自由意志”和“布里丹驴子”(Buridan’s ass)的问题,指的是关于驴子的这样一个诡辩:驴子身边有草也有水,但它却因为不能决定先吃哪一个而饿死了(图16)。另一则笔记则把欲望描绘为吸引与失望相互转化的圆圈。通过对商店橱窗形而上含义的沉思,杜尚把这些橱窗的“需求”描述为在视觉上和想象中穿透该封闭空间的一种诱惑。“有一种选择是‘来回往复’,……通过一扇玻璃跟商店橱窗中的一个或多个物品进行不露声色的交媾,既没有障碍,也不荒谬。而惩罚则在于,玻璃被砸开,一旦拥有里面的东西,马上就会感到后悔。”25

关于商店橱窗的思考可能早于《大玻璃》,后者所包含的欲望观,同样应该看作一种悲观主义。《大玻璃》把上面的“单身汉”与下面的“新娘”分开,代表一种欲求和想象中的性满足,但是还没有融为一体就停住了。作品下半部分机械的“单身汉”是在受永不停息的欲望的煎熬,而通过“怯生生的力量”和“爱情汽油”控制着这一过程的“新娘”,也只能想象着她的性高潮“灿烂地开放”。借助于人是机器这一熟悉的观点,并参考新近发明的内燃机,杜尚在笔记中把“新娘”和“单身汉”称为“欲望发动机”,由“传动齿轮”、“空气制冷器”和“汽缸”组成。

杜尚对性持一种反讽的态度,其中不存在精神上的融洽这一类观念,性快感也具有孤独和重复的性质。这样,它跟超现实主义内部关于性欲的主流讨论就有很大的距离。尽管布列东强调不能把性和爱分离开来,但在1934年后期杜尚为《大玻璃》所作的大部分笔记发表以后,他还是对其中的爱欲观表示了赞许。布列东为杜尚这些重要的作品和爱欲观振臂高呼,是因为他认识到《大玻璃》处于西方文化中许多思想潮流——科学、哲学、文学、语言学——的交汇点上。这可能是因为他在笔记对新娘的详细讨论中看出一种观念:女性处于更高的地位,并且是一个能使人激动起来的生命——而这正是超现实主义的特点。在关于杜尚的文章中,他称之为“《新娘》的灯塔”(Phare de La Mariée),这样就把性的影射与女性作为启迪之源的诗意形象结合了起来。26

然而,布列东对欲望的运作却持截然不同的观点。如果说杜尚在笔记中所写的是玻璃将欲望的主体和客体分离开来,而打破、穿透玻璃所感受到的是痛苦和后悔这些“惩罚”的话,布列东却是以另一种方式来使用作为障碍的橱窗这一隐喻的。在第一个《超现实主义宣言》(1924年)中,他写到,有一次他在沉睡中突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短语,使他非常惊讶,因为它既有诗意又具有个人意义。(该短语即“一个人被窗子劈成了两半”。)其他的句子接踵而来:用布列东的话说,它们“敲打着”他意识的“窗子”。27在这里布列东把隔离意识与无意识的屏障描述为一块透明的玻璃:他写道,必然只有靠近这块玻璃并且虚怀以待,倾听来自心灵中“无边无涯”的信息,“欲望才会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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