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舒缓轻柔的安魂曲中,吊唁的人们悄悄鱼贯地进来,在铺伴着鲜花的灵台前默哀,然后鞠躬,接着环绕灵台一圈,与守灵的死者亲属握手安慰,再悄悄地度出门外。安魂曲一直在轻轻地回响,就像无数无声翻动的轻纱,飘走游动在灵堂的各个角落,温柔地抚摩着站着的活人们和躺下的死者。 不多不少的7、80人,不紧不慢的致哀程序,不长不短的吊唁仪式;没有过分的悲恸,没有原本就不该来的人,更没有权贵的阴影和惯常拿死人作秀的戏剧表演,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惟有安魂曲柔曼地穿梭在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之间。 这就是狄源沧,一个将毕生与摄影结缘的摄影老人的丧礼。 当薄薄的纸棺盖轻轻地阖下时,狄源沧那因疾病挤干的面孔在最后的一缕光线中被黑暗遮盖。他从此告别了这个喧闹的光明世界。 亲属们将安放着灵柩的小车推向灵堂的内侧门,火化场的工作人员接过,同时阻止人们再向前进。转眼间,小小的灵车在人们面前消失了。那道用榉木装修的门,成了狄源沧阴阳两界的奈何桥。他的肉身将在门那边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化做一缕袅袅的青烟,留在阳界的就只有那幅挂在灵堂上的照片,和他生前写就的各种关于摄影的文字了。照片中的狄源沧,已进入迟暮之年。但他那双令人难忘的,晶亮的眼睛,仍然直视着人们。他那独特的向两边微弯的嘴角,仍能让人觉察出一丝戏谑调侃的冷笑。这是我十分熟悉的狄源沧的脸。 在我年轻的时候,狄源沧已经声名赫赫了。对我来说,除了他那些闪烁着智慧的文字外,他名字结尾的"沧"字,还总是给我他是大师的印象。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就认为带"沧"字的名字,似乎都是摄影大师,可能是摄影前辈中有许多带"沧"字的名字。那时,"狄源沧"是我景仰的名字,并带有几分神秘。后来,终于见到他。 和他第一次相识,是缘于我代表当时就读学校的学生会,去邀请他到学校来办摄影讲座。那时我是一个正在高度发烧的摄影爱好者,就借任学生会干部的身份,向校团委提出为丰富同学的课外爱好办摄影讲座的要求,实际上是希望满足自己的发烧欲望。锁定的第一目标就是狄源沧。记不得是怎样联系上他的,只是印象中似乎非常顺利。但他在给我们做报告时的情景,却至今仍历历在目。 狄源沧个子不高。那天他来时,穿着一件很大的衬衣,下摆几乎长到膝盖,因此显得个子更矮,有几分滑稽。在衬衣上面,是一个很大的头,头上两只眼睛,十分明亮,当他的眼神扫视你时,能让你感到一股夺人的锋芒。他对讲课,非常在行。讲台上一站,即刻进入主题,一点废话也没有。说实在的,他当时具体讲的是什么,我现在一点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他在讲课时,其间经常在黑板上书写大量的英语,似乎他认为到大学讲课就应该更有学术色彩。但给我的印象,他是在借讲课熟悉英文。我心里窃笑,这位先生真是够勤奋的。不过他的讲课内容,还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因为当时的摄影界,流行的风格是陈复礼的风光画意摄影,在传媒和影友中陈的摄影也是主要推崇的话题。但狄源沧,讲的却是摄影小品和其中的形式问题。他用音乐术语如节奏、旋律等来诠释摄影的色彩、影调构成,已经接近一些摄影的本体问题,让人听起来很神奇。 和狄源沧第二次接触,也是最后和最深的一次接触,是1982年深秋我和凌飞等人办个人联展的时候。当时的《北京艺术》杂志想要介绍我们,让我们自己找撰稿人。我又找到狄源沧。记得是跟他联系后到他的家去的。我去时他正在午睡。看到他睡眼惺忪的样子,我很惶恐。他没有显出任何的不快,只是让我把我们个人的材料留下就成了,并说展览他已经看过,一切心里有数。我也就惶惶然地离开了,没有和他深谈。第二天,他就给我打电话,说稿子已经写好,约3千多字并寄出了。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他怎么能这么快?接到稿子后,我们对他只有说是肃然起敬了。稿子洋洋洒洒,转承起合,落点扎实,华而不俗,如果用文如其人的道理来评判,则是聪明、智慧。从此,狄源沧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不过在那以后,我就记不得再见过他了。 [FS:PAGE] 往后的年月里,我不断见到他在摄影刊物上撰写的介绍国外摄影家的文章。印象中他虽然写得不很系统,但每篇却都十分精彩,让我们这些狂热的摄影人知道天外有天,受益匪浅。在后来,见到他在著名的文艺理论刊物《文艺研究》上发表的关于摄影与绘画的关系的文章。读后,又增加了对他的新认识--狄源沧有学问。但那时我对摄影和绘画扯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已经非常反感,所以对这篇文章并无太大的兴趣。 渐渐地,狄源沧在我的视线中慢慢隐去。80年代末,我突然对摄影感到厌烦,并从此告别摄影许多年,狄源沧和我更无关联了。他被我彻底地忘记。直到成家后,一次和妻子聊天,才知道狄源沧和妻子一家三代人是极好的朋友。妻子说到狄源沧总是亲切地称"老狄"。我从妻子那里也知道了许多"老狄"和这个家庭的有趣往事。妻子一家几乎都是英语专家,"老狄"也因此成了这家的常客。"老狄"串门的主要内容就是解决翻译中的问题,从50年代就和他们来往,连文革期间都未间断。在我的岳母那里,我还看到在我岳母帮助下,"老狄"在文革期间自己翻译并亲自抄录的简本"基督山伯爵恩仇记",笔迹娟秀,工整。在我妻子的眼里?quot;老狄"是一个十分可爱的人。她说她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老狄"到家里来串门,见到她在玩一把一分钱的硬币,"老狄"弯下身对她说,"你是一个一分钱硬币的百万富翁"。妻子说,在那个灰色无趣的年代,她听到如此诙谐的妙语,就像盲人突然见到了光明一样,感到这个人太可爱了。妻子说,从那一刻起,狄源沧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充满了光亮的人。妻子的故事,像一篇短小精美的童话,令人玩味。 童话中的狄源沧,是一个像在风雪交加的圣诞夜,驾着鹿拉雪橇给孩子们送来温暖礼物的圣诞老人。但我知道,狄源沧的一生却充满了坎坷苦涩。虽然他在青春岁月,就将自己绑上了革命的战车,但由于其非革命的家庭出身和其它原因,很早就被抛弃在社会主流之外。长期以来,他一直受到政治势力的打压、排挤和冷眼。可在寂寥、落寞的环境中,狄源沧却从未沉沦。求知、精进,不断的追求,几乎是狄源沧一生的主要的色彩。在他孜孜不倦的摄影翻译生涯中,他发表译介了大量的国外摄影信息,为现代中国的摄影文化建设,做出了他人无法替代的贡献。正像王瑞在《感激狄源沧》一文中所说,"在当代中国史实中,狄源沧不仅是一名辛勤的耕耘者和盗火者,而且是一名无畏的播火者。"但我觉得,这个评价还不够。我们还应看到,狄源沧看似平淡的一生,实际上还是一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独立的一生。狄源沧从未与权贵勾搭,自始至终他都保持了一个清流的本色,治学、求问是他一以惯之的人生内容。那些虚幻飘忽的荣华,从来没有扰乱他的清净。也因此还可以说,他是一个精神上独立的人。 狄源沧一生挚友很多,学生也众。领中国新时期摄影之先的北京"四月影会"中的许多人,都是狄源沧不同程度的弟子。我虽从未入室,但从发烧之始就阅读他的文章,自然在心中也认他为师长。相信走过那段岁月的人,都会有此认同。 遗憾的是,我后来再没有见过他。更为遗憾的是,本来可能的最后一次相见机会,也因为他突然的离世,终于与这个机会擦肩而过。 从今年的2月以来,我每个周末都到与我邻居的世纪摄影老人吴寅伯家中,听他讲关于摄影的故事。吴老今年已经92岁,是目前健在的惟一和30年代中国摄影有瓜鸬睦先恕N饫暇褊穷澹嘉艚。钙鹜麓尤莶黄取K啻魏臀姨钙鸬以床祝⒍云渫瞥缬屑樱破湮簧谏阌吧系闹坑选?月22日那天,他突然神情凝重地对我说,"你能否帮我一个忙,陪我去见一下狄源沧。"我当即答复毫无问题,只是希望届时能够录象和拍照。我们约定在3月29日那一天。我知道这是这两位老人最后一次的相见。因我正好要出差,所以行前将此事告诉大众摄影的陈仲元,拜托他安排,并通知相关媒体。 [FS:PAGE] 5天以后我回来,正好是星期五。我和陈仲元联系,结果他也刚出差回来。一切都已来不及了。只好重新约定推迟两天,因为我知道事不宜迟,两位老人都已命在弦上。但30号的下午,妻子告诉我说,"老狄"在当天凌晨已驾鹤西去。我听说此讯,仿佛听到一声轰然巨响,一个美好的愿望就随着那势不可挡的生死列车呼啸而去了。 狄源沧走了。在生命和历史的长河中, 我们和他都逃不脱覆灭。 我们都像蜉蝣一样, 在生命的急流中奋争,渴望永恒。永恒,惟有可传承的精神。 它是我们人类世代相传的圣火, 是我们在茫茫黑暗宇宙中的希望, 也是我们生命的惟一价值。 狄源沧是一个播火者, 因为他用自己的笔,为中国的摄影燃烧了精神的薪火。 狄源沧走了。在平静但却飞扬的安魂曲中涅磐了。我们祝愿他一路走好。愿上帝与他同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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