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的本质是精确的记录。因此人们主要围绕着精确记录的独特属性来利用摄影,张扬摄影的个性,发挥摄影之长。习惯上看,精确记录的东西便是真实的东西。因此,摄影的这种精确记录的属性,越来越多地用来记录那些需要真实可靠、不容置疑的影像,例如司法证据、要事记载、新闻报道之类。 但时间长了,问题也就出来了:谁说摄影这精确的画面就一定是客观的,真实的?摄影的精确记载,只能是镜头前的那一点东西,因此,也只能是一个有限范围的客观画面,而且只能是影像上的客观。背后的东西能拍到吗,精神上的东西能拍到吗?每件事情都是由正反两面组成。只看一面,或只记录影像,能否真正记录下客观、真实?即使正面的东西,摆弄一下再拍,制作一下再拍,能全看出来吗,还真实吗? 蒋齐生老先生在80年代初提出了抓拍的口号。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对新闻报道摄影领域的拨乱反正,这口号是有积极意义的。但今天来看,是治标不治本。一方面,在所有新闻事实面前完全彻底地抓拍是办不到的;一方面,镜头操作在摄影人手中。摄影人是依自己的认识、条件去选择画面。谁能说这认识便一定是客观、真实的东西?而精神领域的客观、真实,又只能依靠摄影人的主观选择才有可能实现。 一、对摄影客观性与真实性的思考 问题出在更大的范围。摄影是一种技术手段,不应该有人从任何方向限制摄影的多角度、多学科发展。就象文字,即可以记载历史,同样可以创造艺术一样。摄影为什么不行?建立在"精确记录"基础上的摄影艺术,本来就完全可以尝试一切可能的手段,去发挥摄影的独特魅力,例如拼接、修改、调换,和各种可能的创造。那么,如何面对客观性与真实性的问题? 不久前在大旗博客上,一次因纪实摄影真实性问题引发的冲突,引起我的注意。一方是纪实摄影的崇尚者,认为摄影承担着记录社会,记载历史的责任,因此绝不能虚构,绝不能摆弄客观对象,以维护摄影的尊严;一方是电影电视(艺术)的创作者,认为摄影不过是一种手段,我要表达我心中的真实,创造有良心的艺术,我有权力尽我所能,组织我的场面,安排我的对象,然后用摄影把它拍摄下来,甚至后期加工制作,以有效实现我的艺术思想。其实问题早已存在,摄影门类中的"观念摄影",早就不管什么摆与抓,捕捉与虚构。出身于艺术领域的摄影家,或称利用摄影这种技术的艺术家,已经完全放开了手脚,去用这种本来属于"忠实记载"的摄影,去随心所欲地创造他们心中的真实了。 我马上跟上一贴:
我在这贴中郑重地提出了客观影像在整个摄影范畴中的身份问题。而不论是客观记录性的摄影,还是艺术表现性的摄影。 倒退若干年,人们执著于探索摄影和绘画的区别。那时最大的难点,在于同是平面,同是画框,同是色彩、线条,很难区分摄影和绘画的个性。显而易见的区别便是真实性、客观性。因此,人们始终围绕着这一点做文章,天经地义。 摄影物理性的复制,特别是"抓拍"、"偷拍"手段,的确记录下了自然世界及人类社会中自然存在,仅靠想象几乎无法实现的微妙影像。但这并不等于做到了真实。 选择就可以改变真实: 同在一室,镜头对向干净的桌台,与对向阴暗的角落,就有着本质的区别; 同拍一人,捕捉笑脸,或捕捉哭脸,同样有着本质区别; 同一个生活现场,捕捉善良和捕捉罪恶,肯定有着本质区别; ...... 摄影人都知道:不同光线、不同色彩,甚至不同角度、不同构图,不同焦距--特别到了今天的数码时代,Photoshop,随便什么,都可能轻易改变画面的客观、真实性质。我们如何维护真实性的尊严? 二、抓拍与摆拍的问题 抓拍源起于穆卡西、布勒松时代。与其说是为客观、真实而抓,不如说是为了捕捉自然存在,却难以想象的更为内在的东西;或难以拿捏,却无比微妙的偶然关系。彼得・格拉西[1]在他的《亨利·卡迪尔-布勒松的早期作品》一书里解释:"超现实主义的摄影方式同阿莱根(Aragon)和不列塔尼人上街的方式极其相似:他们都对一切平常的和不平常的东西有着浓厚的兴趣。超现实主义者在用他们质朴的摄影方式,捕捉那些曾经被其它现实主义摄影理论所排斥的,现实生活中固有的朴素、逼真的影像。他们认为,普通摄影--尤其是在摆脱了其实用功能的时候,就会产生出其不意的,毫不做作的深刻含义。" 匈牙利摄影记者马丁·穆卡西(Martin Munkassi, 1896-1963)可以说是世界上第一位抓拍大师。他宁可抱着巨大的相机跑到外面去,也要用抓拍的方式得到自然生动的瞬间[2]。布勒松深受穆卡西和超现实主义摄影观念的影响。1931年,当他看到穆卡西当年在非洲拍到的一张快照时被彻底地震撼了: 3个近乎剪影的非洲裸体男孩儿, 正在跑进坦噶尼喀湖(Lake Tanganyika)的碎浪之中。照片捕捉到了孩子们行动中那种自然、优美,和天性,以及他们对生活的狂喜。布勒松说:"没有一件事象穆卡西的作品这样,彻头彻尾地令我诧异,并且告诉我怎样去摄影。当我看到穆卡西的那些‘小黑羊'在波浪中奔跑的照片时,我无法相信这会是用相机捕捉到的。我诅咒它,我拿起我的相机,钻进了街巷。"正是这张照片启示布勒松放下画笔,拿起相机。他解释:"我突然明白,摄影可以在一瞬间凝固永恒(A photograph could fix eternity in an instant)。[3]" 摄影创作中的所谓"生动"、"自然",其实也是在讲这种内在的气蕴。抓拍给人带来的震撼和感染力,除了难度之外(这是一种艺术魅力、技术魅力),与其说是来源于客观、真实,不如说来源于难以构想的细节逻辑,和可以继续发现的系统记载,也来源于建立在客观真实基础之上的题材的共鸣性[4]。 按理说,用抓拍来描述摄影的个性(客观性、真实性)是行得通的,只是机械了一些而已。就象让小学生上课要手背后,其实是为了控制他淘气,不要总猫腰,长大变罗锅。摄影人也从抓拍中慢慢悟出许多更深层的道理。但问题也随之出现:事实上,在许多情况下,完全的抓拍是不可能的。再老实的摄影人也会不断地摆拍,否则他根本完不成任务。去某人家里采访,你能说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在拍他吗?你当然可以说:"象平常一样"。但这本身便是一种摆了,主人公极少可能真的象平常一样,丝毫没受干扰地接受摄影师的摄影采访。[FS:PAGE]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多了。事件现场没来得及拍,而人们太需要一幅 "现场记录的"、"可以信任的"、"可以留存历史的"影像资料,来记录下这一重要事件了。于是,宁可补拍,再所不惜。事实证明,尽管这些摆弄过的照片让人知道后产生不快,但仍要不断地使用它,以让人们通过它了解当时的"现场"情景。哪怕一边使用,一边抨击摄影者的不诚实。二战中著名的《美军占领琉璜岛》不是补拍的吗?《人民解放军攻占南京总统府》不是补拍的吗?认真浏览西方摄影史,你会发现,从西方公认的世界上第一位战地摄影记者罗杰·芬顿(Roger Fenton, 1819 - 1869)开始,"制造现场"的行为便已经出现了:那时的曝光时间是15秒,而且机器大得很,不可能现场抓拍!紧随其后,号称第一次全面记录战争的马修·布雷迪(Mathew Brady,1822-1896)团队,为全面记录美国内战,不惜动用大量人力、物力来制造现场,而他曾说:"相机是历史的眼睛"。苏联红军摄影师叶夫根尼·哈尔杰伊(Yevgeny Khaldei, 1917-1997)1945年5月2日在柏林拍摄的,俄国士兵在德国国会楼顶升旗的照片,同样是为拍照而刻意安排的[5]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要么我们得不到一幅既说明事实又鼓舞人心的照片,要么只好重来。 而禁止干涉拍摄对象,众多历史著名新 凭心而论,抓拍人如果持否定态度,一定可以在美好的事物面前,抓到丑恶的"证据";抓拍人如果想美化丑恶,同样极容易得手。中国文革期间的大量"作品",包括新闻报道可以证实这一点;今天许多歪曲现实的作品同样可以证实这一点。事实上,抓拍可以成为作假恶人的挡箭牌!我们最崇敬的战地新闻摄影英雄罗伯特·卡帕,和他所拍的为反对战争杀戮起过重要作用的最著 我们当然希望在所有需要的时刻都可以出现完全在现场抓拍的,既绝对精彩(至少是足够记载历史时刻,又足够传递本质真实的),又无疑是历史重大瞬间的优秀画面。我们完全可以鼓励人们去为此而好好练兵,努力奋斗,事实上也确实存在成功的案例。但摄影的瞎子摸象本性(必须在现场,必须亲自"摸"到,且只能是单一视角),已经决定了这种理想多少有些脱离现实。现场条件千变万化,千万种因素中的一种出现,就可能使这决定性瞬间的拍摄化为泡影。要么放弃这个重要瞬间的记载,要么重来。更重要的是,过份强调抓拍,无异于逼着一大群吃这碗饭的(或急于成名的)人,在没有机会的时候去捏造事实,以维持自己的饭碗,或维护自己的名誉和地位。这无异于对人性的一种"逼良为娼"。20多年来的新闻摄影及纪实摄影实践,已经无法否认地证实着这种不断弄虚作假的格局,以至于大旗网站在今年的3.15,需要呼吁举行"照片打假行动"。[FS:PAGE] 因此,尽管我们明确反对任何欺诈行为,理论上的尺度仍应该认真研究。就象艺术的虚构不应该等同于捏造一样,新闻报道摄影中的补拍、摆拍现象,到底是恶意欺诈,还是善意补缺,我们应认真加以区别。我们必须考虑摄影的特殊性,并客观、冷静地面对现实。 我认为可以提倡抓拍。与其说它维护了真实性尊严,不如说它体现了摄影独特的魅力和更好的传播效果。但不一定过分强调禁止摆拍,只是条件上要有明确的限定而已。例如可以随着图片的发表公开声明,是什么样不可避免的原因只得补拍,或曾如何加以调整(例如摆拍、后期处理)。以让读者从一开始便知道真相,理解摄影师的善意和无奈。除此之外任何有条件可以拍摄,或没有必要必须提供摄影画面的时候,却仍要摆拍或后期处理的行为才能严格禁止。以让摄影人能够坦然地面对复杂情况。一味地机械限制,必然导致理论的不通,和实践中的有法难依。 三、摄影人的品性问题 进入到今天的创作兴盛时期,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总是绕不过去:难道摄影就只能"客观"吗?上述的冲突把这个问题亮到了桌面上。在回贴中我明确地点破了这个问题。 事实上,新闻、报道摄影也罢,纪实、文献摄影也罢,观念、艺术摄影也罢,包括以写实为主要手段的风光、花卉摄影,他们已经绕开了那个难解的迷团,意识越来越明确、取材越来越专一地利用现实世界中的真情实景,来传递信息、记载社会、表达观点、抒发心胸了。因为这真情实景,以及由它而来的更为内在,更为微妙的东西,连布勒松也承认,是画者无法想象,也难以实现的(出处同上)。这才是真正属于摄影所独家拥有的东西。
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需要澄清:客观不等于真实;主观不等于不真实。 首先,真实本身便是主观的尺度。是人认为它真实,它才真实。于是,盲人摸象的故事便与此对应:摸到了腿,象是粗的;摸到了鼻子,象是长的:都是真实的。 其次,主观认识也是人类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即使无法看到象的全貌,也可以通过科学研究,认识到象的全貌,包括认识到象的五脏六腑,经络气脉。这恰恰是主观的功劳,是科学意义上的真实。即:1、主观本身就是客观存在;2、主观认识的东西,许多时候,的确比客观的摸到真实得多;3、人类对自然、社会的认识,许多只能存在于主观之中;4、人类通过艺术手段来表达的更为内在,更为精神性的真实内容,只能通过主观手段得以实现。 因此,追寻客观、真实的绝对化本身就是不客观的。对于拍照的人来说,真实存在于自己的品性、道德和法律约束之中;对于观照图片的大众来说,真实存在于通常的、普遍的信任之中。没有依据,不需要随便猜疑,制约只能靠道德和法律。 在回复博客网站邀请我参与"照片打假行动"时我回复说:"捏造与虚构不能混为一谈。捏造与否,实质不在是否摆弄,甚至不在是否虚构,而在于人品、人性。即使新闻报道领域,真实与否,同样重点在于人的道德教育,和法律的建全,而不在于对照片的一幅幅甄别。也就是说,一般情况下,不宜草木皆兵。大家放心去相信照片,相信拍照片的人。重点放在人的道德培养,帮助人性回归,出现问题,追究于道德、法律就是。否则,便有可能出现象文化大革命时的那种人心慌慌,人人查四旧式的现象,这不适宜于今天的社会环境需求。" 在另外的几次回贴中我说:"具体到摄影上,我认为(照片拍到的东西)应该与自己的思想观念追求合拍。这是关键,什么人拍什么照。说难听点,恶人拍恶照,至少他还是体现了自己的好恶,还是真实的表现!可怕的是拍的照和自己的心不是一码事:这算什么品性啊?""我并不想说他们(上述恶人)一定好。但至少他们是大胆地爱,大胆地恨,大胆地张扬自己的个性,根本不考虑传统规则,故意反抗传统观念。仅这一点便比伪君子强百倍。"[FS:PAGE] "今天的人们在拼命呼吁‘真实'和‘客观',可往往忘了去改变已经有多年历史的虚伪心态。你知道文化大革命毁得最惨的东西是什么?是人的品性。如果品性被摧毁了,教育出来的子孙会好么?子孙教育出来的子孙会好么?伪劣品种,多代近亲繁殖,加上整个社会性的视虚伪、罪恶为正常;视善良、真诚为怪异,道德伦丧,良莠早已不分,求什么真实? " "摄影知识可以学到,中国学不了外国可以学。但恰恰忘记了学一学中国人的传统美德,和基本的道德规范,甚至不想学一学桃园三结义、梁山好汉的一个义字。所谓‘没家教',不正是指的这个么?我看摄影人真正应该好好学学的,是老庄孔孟,诗经乐府,甚至佛学易经。哲学、文化、道德、伦理,修身、养性,恰恰是艺术人才最需要掌握的基本常识。没有这些,你拿什么到世界上去炫耀啊!" "我说的修行,是指认识能力、判断能力的提高,和人格修养。没有人格,谈什么拍摄出让大众欢迎,能够留得住的高尚艺术品?认识能力、判断能力,是指对社会的,文化的、历史的,真实的观点、思想。这是不可能说一下就做到的,需要长期关心,长期观察思考,特别是独立的思考,这只能靠"修行"得来。以往我们太关注技术,然后又太关注‘大道理',就是忘了直接去关注社会、关心民生,忘了自己的文化修养,特别是忘了怎样修炼好自己的品性、人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拍出个性鲜明,具有思想价值、情感价值,然后才是具有社会价值、历史价值的产品,这不是所有传世作品最基本的尺度吗?[9]" 因此,改变摄影领域弄虚作假现状的根本手段,在于人性的回归。 四、结论 这样探讨的目地在于: 1、让记录社会客观、历史客观的人,在拍照之前,首先要扪心自问:"你尊重事实吗?"然后放心大胆地去记录自己认为的真实。哪怕无奈时摆弄摆弄也无妨; 2、让担心上当受骗的大众,放心(当然也要机智些)地阅读和理解真实。真出现做假和欺骗,和其它技术手段一样(例如文字),有道德准则和司法手段在制约呢; 3、让从事艺术创作的艺术家,放心大胆地构思,放开手脚去摆弄那些从现实中捕捉来的影像素材,踏踏实实地去塑造自己内心的真实(当然也应该扪心自问),去发展和完善摄影艺术的独特魅力; 4、让后人通过这些客观的,或主观的影像语言,去理解今人的喜怒哀乐,去体会今天的现实,包括影像的现实和内心世界的现实。 5、让人通过照片中的摆与抓、客观与否,去认识拍摄人,进而去认识那个养育了摄影人和镜前景像的,丰富、复杂的人类社会。
我们今天可以说:摄影既是一种记录客观影像的技术,也是一种利用客观影像的艺术。当人们需要记载社会、历史时,摄影可以发挥独到的记录功能,给后人留下真实可信的影像遗产;当人们需要表达自己的心胸时,摄影可以用其独有的方式,内在而深厚地表现自己的认识、思想、感情,和丰富的内心世界;当人们需要娱乐时,尽可以发挥小型相机的轻便、快捷,和Photoshop的强大影像处理功能,玩得随意,玩得开心...... 只需要象使用其它任何工具一样(例如菜刀、斧头,或文字),时刻检点自己的行为。 抓拍是一种功夫。 抓拍是一种艺术。 但摆拍,未必不是一种功夫,也未必不是一种艺术。 拍摄中永远包含着摄影人从行为到内心世界的客观真实。 跨过摄影观念中的这道门槛,天将无限宽,海将无限阔。[FS:PAG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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