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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照片的遭遇

2007-11-12 10:29| 发布者: | 查看: 1454| 评论: 0|来自: 精英博客

      政治运动能使人疯狂到何种地步,有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人的生命里,有一些事情是永远不会被忘记的,那或许并不是什么希奇古怪的经历,或许根本就是很平凡的事情,但却一定具有让主人公刻骨铭心的特殊意义,在这一点上我和许多人是一样的。每当有人问起我什么是最难忘记的事件,我总会想起当年,我的母亲为我做过的一件事。
让时光退回到三十年前,那时我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有一天,一群人闯进我家的院子,我周边的一切被突然的事件彻底打乱了。
      记得是平日里紧闭着的大门被人猛烈敲击着并撞开,乱乱哄哄地闯进了许多人,这些人大多穿着军黄色的衣服,腰间系着宽宽的有着铜头的皮带,挽着一半袖子,露着半截胳膊,胸前别着毛主席纪念像章,手里似模似样地拿着那时候最普及的只有巴掌大的红封皮的《毛主席语录》小书。他们气势汹汹,态度十分嚣张。其中一个恶声恶气地把我、哥哥们、祖母还有一直在我家工作的保姆张姨吆喝到院子里。我被祖母拉着从屋里出来,好奇地看着发生了什么事,刚走出屋子,我便一眼看见,这些人推搡着一个人进门了,那个人低着头,穿着一件旧衣服,步履有些迟缓,我惊讶得睁大眼睛——这个人是我父亲!
      父亲在那天遭到了批斗,我看到那些人喊着一些过激的口号,咬牙切齿地数落着父亲的“罪行”,反动的艺术权威、黑帮、右派、野心家……什么什么,总之我明白了,父亲是那个“文化革命”时期被造反派批斗的典型。记得那天母亲并不在家里,她好像也被她的单位隔离起来了,母亲是一位尽人皆知的著名演员,她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我看见一个同样穿着黄色军装的人从腰间解下皮带,把一张装着母亲八寸大照片的镜框扔到地上,对我和拉着我的祖母说:“看见么?这是你儿媳妇!她也是右派!也是反革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被激愤弄得眉眼都移了位,他把皮带高高举起,然后狠狠抽下去,抽在照片上,皮带的铜头摔在镜框上砸破了上面的玻璃。看到平日挂在屋子墙壁上的妈妈的照片被人这样的践踏,我感到怒火中烧,但心中同时升起的是更强烈的恐怖感,紧拉住祖母的手,我甚至不能呼吸。直到那些人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押着父亲离去了,大门被保姆张姨”哐当“一声关上,我们还无法从那种深深的恐怖中缓过神来。
      从那以后,我身边的环境就和那被抄家之后的院子一样,混乱狼籍。母亲在那天晚上回到了家里,我至今都记得她走进和父亲居住的北屋之后,看到满屋杂纸碎片和摔破的镜框时发出的那种拼命压抑着却又无论如何压抑不住的哭声。
 
      读到以上这段文字时,我的身体和心理激出一凛惊弓之鸟的条件反射。四十年前的往事,竟然又随着一段描述文字袭击到心头。记忆的画面里还套着那么一张被击碎的人像照片,不禁令人不寒而栗。
      一个不到十岁小女孩儿眼见的这一系列暴力行为,颇符合“革命是暴动”的政治逻辑。事件中那些暴烈的“穿着军黄色的衣服”的人们,小女孩儿在那个当时一定还不知道他们就是“红卫兵”。所以,在这段文字以至于在这篇文章里,都没有提到至今仍然轰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的不可一世的那三个字——红卫兵。
     从上面的这段文字的描述,人们不难想到那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小将”“杀向社会”“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一个典型场面。那时节,那系在红卫兵腰间的“宽宽的有着铜头的皮带”,是何等的令“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们闻风丧胆。
     在记述文化大革命的许多书籍和电影里,我一再读到和看到有人惨遭红卫兵的铜头皮带殴打的情节,甚至不乏在红卫兵的铜头皮带下毙命的例子。其中令我最感到寒心的,是作家老舍遭到红卫兵的人身侮辱和铜头皮带击打后,裹着浸血的白衬衣,非常冷静地独自坐在北京太平湖畔,经过几个时辰的默默思考之后,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万念俱灰,去纵身一跃。从而为了人的尊严,果断地终结了一个人与一个文学天才的生命。 [FS:PAGE]
     我已经十分熟悉红卫兵的铜头皮带在那个时期里肆无忌惮的暴烈威力。可是我未曾想到,红卫兵的铜头皮带还可以用来抽击一张镶在镜框里的人像照片。一个人需要凝聚起怎样的仇恨,才会那般恶狠狠地把仇恨发泄到用铜头皮带痛击一张跟自己无冤无仇的人的肖像照片?如果是那张肖像照片上的真人站在他的面前,挥舞着铜头皮带的那个青少年,又会怎样呢?他是否会如同痛击一张跟自己无冤无仇的人的肖像照片那样,铜头皮带向着一个无辜妇女的头上和身上抡去?
     我也想到,如果我是那个抡着铜头皮带的红卫兵又会怎样?我是不曾当过红卫兵,我几乎是与当红卫兵的机会檫身而过,也就是在一夜之间我的家庭出身由红变黑。我也想到,如果我是那个挥着铜头皮带的红卫兵想要殴打的“黑五类”,我能够逃过一劫吗?
     我宁愿这样认为,那个挥起铜头皮带痛击一张跟自己无冤无仇的人的肖像照片的红卫兵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不忍也不敢用坚硬的铜头皮带真去暴打一个跟自己无冤无仇的人。所以他才把那张肖像照片当作是一个需要下手殴打的替代品,他满怀抽象的“阶级仇恨”朝着一张照片大打出手,是因为他不忍也不敢真对一个活人大打出手。而且,他之所以那么出手,是因为他需要做给别人看,也做给自己看,还做给社会看。总之是为了做给革命看,因为他和他的一代人曾经被教导那就是革命。
     于是,那张被砸碎抽毁的照片就成为复杂事物的一个象征和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象,同时也成为一个反射和检验人性的符号。
     无数人们的无数照片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毁灭掉了,但是一张照片以这样的方式被红卫兵的铜头皮带毁灭掉,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写以上那段文字的那个当年不到十岁的人,她名叫吴霜。她的父亲是吴祖光,她的母亲是新凤霞。那一张镶在镜框里的就是新凤霞的肖像照片。
                                            2006年10月中旬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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