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 此为旧作,是为京涛兄编译的《荒谬的真实》一书造的序言。今日自天津回来,重看阿勃丝的摄影作品,依然心中震动。翻拣出来这篇短文,并部分阿勃丝作品一起发在此处,与有同好者一看。
一九八七年仲春一个傍晚,吃过了饭,忽然就觉得无聊,身手好象也没个安放处了。就想到一画画的朋友周祁处走动一下。彼时他在外文局一家出版社工作,单位在紫竹园南面三虎桥一带的一个村子里租了些民房,安顿这些刚刚毕业的大学生。骑车过去,人还没有回来,就在院子里扯一凳子过来坐着和房东闲话,等着。院子里一株极大的海棠花开得正盛,月光之下有一种安静的绚烂和疯狂。不多一会儿,周祁回来,寒喧,开锁,进屋,开灯,一墙的画儿。椅子上坐下又站起来,有些兴奋。周祁又忙着沏茶。我随手翻看一本日本刊出的《现代版画》杂志,栋方志功的纪念专版之后是一些文章,不认得日本字,翻过。再后面,列有东京一地近来种种展览的名细。翻过一页,文字中间镶一幅正方的照片,打一照面,令人吃上一惊:一个壮实且五短身材的侏儒斜倚床头,手指亦粗壮短肥,表情沉著阴郁,仿佛是要极力守住一份谨持,不让别人小瞧了自己。周祁东北人,粗通日文,忙叫过来帮忙翻译,却说是早已看过了,拍这照片的摄影家叫黛安·阿勃丝,美国人,还是个女的。六十年代很是了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离家出走了。租一地方住下,然后满世界转悠,专门去拍这种不大正常的人的生活。此后自然是声名显赫,在世界摄影一行里已是大师级的人物。结果呢?你知道吗?结果是她后来割腕自杀了。
心中自然又是一惊。再把那幅照片凑近了细细地看过,觉得那一侏儒男子两眼直视于我,想要告知些什么,却终又闭口不说。心中自是暗暗记下了这摄影师的名字,好几天都惦记着,还有那侏儒眼神看定我的样子,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的一些详细的资料。
再以后,忽然地就在新街口书店里看到了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的台湾阮义忠先生写的书《人性的见证者__20位世界摄影大师》。站着翻过,里面有一篇文字,正是介绍这位阿勃丝的。而且书中印有数幅照片,侏儒那张也列在其中了。忙不迭地买来,到家,拣着这一节快速地看完,然后再返回头来慢慢地看过,一些句子甚至用红笔重重划过了。渐渐地知道了这一女摄影家的身世,师承,所做的事,有关摄影的散碎想法,以及她的死。此时大陆摄影一界尽管有不少人在做着翻译的事,但眼界仍然窄仄孤闭,或涉及不能广大,见不到更多的好东西。或见到了,也一时失了感觉,因与自己熟悉的路数不一,终于视而不见,硬是与那些特别的人物擦肩而过了。这一点上,在那些年代里,我总以为不及台湾做得好些。所以,看到阮义忠写的书中阿勃丝一节,亦算是了掉自己一桩心事,心里自然存着一份感激。此后,亦听到许多人纷纷说起阮义忠做的两本绍介世界新老摄影家的书影响到了他们的生活、摄影乃至心情,视线也为之一变,转而去关注那些过去从不涉及的小人物__亦即后来大家所说的“弱势群体”或说“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去了,便觉得也是自然中的事,难怪有那么多人在心里感激着他。
九一年,应了朋友的邀请,我造了篇评介阿勃丝的文章,发在天津的《艺术家》杂志上。本来所知有限,自然就是综和各种资料再加上自己的感动甚至想象。随那文字,还发了那幅侏儒的照片。印刷又不好,苍白失色,仿佛复印不清楚的图像,看着倒像是闪光灯打过,曝光过度了。不想竟有不少人写来信件,感激的话说过后,便问我索要关于阿勃丝的详细资料。除了推荐阮义忠的那本书外,我哪有什么详细的资料存着?心中自然发虚,只好是装作没有看到来信推托了事。
再后来,托朋友、托朋友的朋友于海内外帮忙搜寻,陆续看到了阿勃丝的一些画册,更多的绍介文字,越来越详细的资料。接着就是互联网,搜寻查找更加易如翻掌,看得愈发是多了。于是知道,阮义忠当初所写的阿勃丝,不过是一大概的轮廓,细节自然是看不到的,谬误亦在所不免。心中暗暗就想,这兄弟原来也如我一般,先是为此人所感动,又得了散碎资料,反复咀嚼,最后才是敷衍成文。打动我们的,除了有限的那些有关阿勃丝的资料外,更多的倒是阮先生的那份敬意和心情。
[FS:PAGE]阿勃丝当然首先是位了不起的摄影家。了不起,是因为她所经历的生活、看到的人群、以及凝结而成的那些震动我们的图像。就像当初冷不丁地与那位偃卧着的侏儒四目相对时那样,那些老幼侏儒、喜欢夸耀的男女变性人、同性恋者、那些天体营中的家庭、快乐无忌的弱智者、漂乎不定的流浪艺人、街头暴力的儿童,诸般人物在图像当中定睛地看着我们,陌生、警觉、隔膜、间离、不知所以。我们彼此对视,却无法彼此走近。他们让我们知道了,在我们熟悉的这个世界的背后,尚有着一个、甚至几个我们从未到达过的世界。它们距离我们如此的遥远,其实却就在我们的身边。不同的是,我们观看这些图像,就像一个无关的却又充满好奇的过客,一切的诧异、惊讶和震动,都不过是一再地证明着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之外。而作为一个为这些奇异的生命活动所吸引的人,就像她的离异一样,阿勃丝离开了我们熟悉的这个世界而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之中。作为一个在场者,她不是观看,她只是在经验。就像他们中的一员那样,她四处游走,亲历这个世界中的一切,有一种自在家中漫步的亲切和放任。放任得久了,渐行渐远,形迹亦趋模糊,最后,就像我们大家现在看到的那样,阿勃丝本身也就成为这个别样世界中一份令人瞩目的景观。这样特别的一个人,被人写成书,自是有一种好看。
有人说,观阿勃丝的照片,仿佛是绕到人类的背后去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面。自那些活于人们视野之外的人群,那些不受日常法度节制的性灵,或可以见出人的本来。这话说得有些道理。但能于日常生活中看着那些戴一副假面谨持生活的人群,自能看出另一种人性,又何尝不是真的?
亦有人说,看阿勃丝的照片多了,如同走进一个黑暗的世界,里面充满着奇异的景观。我想这话那些被阿勃丝拍照的人是不爱听的,阿勃丝本人也不会爱听。因为这“黑暗”自是不好听的话,居黑暗处,便仿佛是侪身世外,且是鬼魅形骸。没有谁愿意把自己无端地就看成了鬼魅。况且这黑暗与明朗世界的分殊从何说起呢?之间的界限划在哪里?又是由谁来划定?
又有人说,阿勃丝的照片溢出无限的人道主义情怀或说人文关怀,堪为国中调弄摄影的人们一个上好的范式。这话怎么说呢?“人文关怀”一说,近年用得滥了,其实往往只是无聊文人的一番牵强附会。“关怀”怎么可以是随便乱说的?阿勃丝以其异于常人的秉赋进得这个人群,自是耳濡目染,最后又造得种种影像,亦不过是即其所居之位,而乐其日用之常。以至后来暴得大名,也不见有什么好的果子,最后只是一死,不见得有什么“人文的关怀”在里头。再说了,众生都有个面子或者说尊严的问题,不见得谁高谁低,你何以就有资格去“关怀”他们一把?文人寂寞,往往就会借一中外的案子搞些说辞,除了卖弄,嘴巴上充充老大,显得自己健康,还为日后的勾当找些借口。不说远了,就在中国,几十年看下来,若说关怀,被关怀的倒往往是他们。
这么的说来说去,还是把个阿勃丝当成摄影家,或者说当个艺术家来看了。历来有关艺术家的传记文字,往往就说他的艺术。说他于艺术一途日夜兼程不住地跋涉,其中艰辛种种,快乐几何,打住了。说得多的,无非再加上师承宗派,婚姻变故,周边朋友如何如何,也打住了__却独不见他的人,或者说独不见到他的性情。
我不喜将艺术家当个艺术家来看待。周边诸多做艺术的朋友,声名已是不小,亦看过了他们的东西:或诗文,或字画,或照片,或其它种种。看过了,放下,彼此从不说起他的“艺”和“术”。聚于一处,忙的倒只有吃酒闲扯,不过就是家长里短单位破事兼涉南北女人。个中趣事说得兴起,不免就是手舞足蹈,酒眼看着就高了__却分明地见得他的真实嘴脸。静坐一侧,看着真是格外生动,且使人一时起了无限的敬意。
按古时高人的说辞,中国人的最高理想,是使人作为一个人能够成其为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这“某种人”,不过就是个囿于一种职业的人或者说是手艺人。用现在流行的媒体用语来说,就是“在职场打拼”的人。大概也就包括所谓的艺术家吧。这样的人向来却是高人所耻于为之。检视中外古今各色人物,就会觉得,这种想法真是朴素,且近本质。
九七年春,欲做一册小书,赴朝阳区北京中国画院家属院儿内访摄影家邢丹文。闲说话时,偶然见到案上摆一册美国人写的阿勃丝的传记。问可借否?言可借。拿回来,速打电话告知京涛。京涛在那侧接着,欣喜不已,已是坐不住了。越数日,忙过手边的事,坐火车来北京。进门,亦是站着,将那书匆匆翻过,就急急地走了。找一同学单位复印毕,得一大撂清楚的稿子,拿回来,仿佛心仪已久的东西终于得手,自是一副心满意足之后的闲散样子。此时,京涛操练摄影早已是行中高手,每日于报社公干,闲来却在译介各路海外影像作手。我所见过的有关爱伦·玛克的文字,及艾威顿的《美国西部》,其译笔的精当,亦鲜出其右者。但我知道,他于编译一部阿勃丝传记的热忱,正如当初我见到阿勃丝照片时的一番心情,倒不是因为阿勃丝是个了不起的摄影家,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深有魅力的人。
此后一年,京涛在济南安心造稿,心无旁骛。自是融汇诸家洋文资料,兼查书中涉及到的各路人等。时时电话中说起来,由这阿勃丝起,一脚踩进了美国六十年代,看到的无限风景,也真的是波澜壮阔,眼界为之大开。当然也是自有一番辛苦,不提。
书成,竟然是堂皇巨制。阿勃丝不同时期所造的那些图片亦尽收其中了。以京涛的用心仔细,做到这些倒也不是难事。我怕的倒是在书中只看到一个弄摄影的艺术人物,她的艺术生涯,她的艺术观点,却见不到她的肉身性情。待夜半时分,心气沉定了,细细地看过了文字,竟不觉得是在看一摄影家的生平,倒像是在看一异秉之人在这世界上胡乱晃荡的样子:有些烦躁,有些疯狂,有些无端的紧张,还有那么一些虚无的凄凉。
心中顿时生出感激。不是因为阿勃丝的摄影,而是因为她的生活,以及将她的生活放到我们面前来的一种眼光。
杜尚说得好:“我最好的作品,是我的生活。”真是说得好!
一个人,她在这个世界上生动地活过了,按照她自己喜欢的方式,沿着她选择的方向一路地就那么走了。她从不犹豫,想到便去做到,几近一意孤行。单此一点,是我们轻易可以做到的吗?她在我们视野中渐渐远去。我们远远地看着她,别无可说,心中只有敬意和惭愧。
2003年9月8日
于苏尼特左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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