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余纯顺

从越洋到美国的《中国旅游》杂志上，间断间读地阅读余纯顺《走遍中国》西藏旅行的连载文章和照片，知其人不凡。

继尧茂书的壮烈漂流之后，不断有中国人舍身探险，做了许多常人不敢为、甚至不敢想的英勇举动。这样一批人，在人生中冲击了常轨观念，向自己的生命发出挑战，最终以生命的壮丽祭献，而实现了毕生的精神追求。

这些人是中华民族悠久历史中这个最近的变幻时代里的一批不安分的跳跃音符，这些人是以身作则体现时代精神的一批奋勇向前的先驱。他们在观念和行为上，做出对世俗社会传统习惯的果断超越，以一个又一个独行者的孑然形象，走进大自然的壮观与艰险，将一生只有一次的生命，坚忍、沉着、彻底地奉献给了天地人间。

在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在一个财富竞赛的时代，有人孤独地背上简朴的行囊，形单影只地跨越过俗世的名利角逐，将生命化作一行永不复返的足迹，毅然投入进人迹罕至的高山、急流、峡谷、大漠……他们理想的人生境界，在永不可及的精神地平线那边。

当我读过《中国旅游》杂志1996年第5期余纯顺的图文 "走出阿里"，被其人之真性情所感动，下笔就其言行写一篇札记之际，不期然地从刚收到的《人民摄影》报上见到余纯顺走远而踏上地平线的消息。

这是一个并不使我感到意外的消息。在阅读余纯顺以平常语气描写其孤胆旅程的记录时，我一直伴以提心的不安。而他却处之泰然地娓娓道来，对于自己的万里奔波，他只是以速写的简约，轻描淡写地勾勒几下炭笔线条，这是何等的超凡脱俗。余纯顺将语言的激情，献给了对高原的雪山之巅、苍莽的茺野大地和遗落的文明废墟的深切敬仰，献给了大自然的壮观和历史的庄严。

尧茂书和余纯顺这些精神先驱的人生归宿乃属命定，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他们的天性，从而与俗世的矫情做作完全绝缘。

我徒有一腔对他们的景仰，却深知我之所能，无非只是在他们义无反顾地起步踏上征途的地方，试将自己的一双俗脚，踩进他们壮行深刻的足印里，借助于他们的行动实践，而梦幻一番对崇高的向往而已。我的精神境界，充其量只达到他们走向远方的起点。

在札记里我要引录的是余纯顺在徒步中国旅程行记中，相关摄影事情的这一节：

村中央的佛塔边有一排经轮，有位转佛塔的藏妇见我拍摄了她，便走来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双手来，我就付给她两元钱，我认为这是合理的，客观上她是在要求自己的权益，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拍了她的"写真"。此时，碰上一位打酒的藏族少年急匆匆走过，我便请他立于一块刻有经文的玛尼石边拍张照，他憨憨地答应了。完事后我同样给了他两元，他也憨憨地接受了。

我在走中国的几年中，始终坚持尽可能不让被拍者（尤其是少数民族）"白忙"的原则，不是日后给他们寄回照片，就是当场送些礼品或少量的钱。我这样行事既体现了对被拍者的尊重，也是为后来的旅行留一条后路。说真的，我常听途中的一些民众对我说先前的某人、某单位来采访他们时，答应会寄回照片的，但事后就石沉大海了。我常为这些"同行"的不守诺而感到羞愧，我要求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人，而应做个亲善使者。

在人们惯用凡是能找到的漂亮词藻，锦上添花地猛劲赞美那些"功成名就"的"摄影家"的同时，余纯顺以其平易的行为，履行着摄影者对被摄者的基本诚信和人格。余纯顺仁义，他有一颗人道主义者朴实的血肉之心。

在一个信奉投机与巧夺的时代，在一个崇尚少投入多赚取的时代，尧茂书的漂流和余纯顺的行旅，显得与识时务者们的精明算计背道而驰。好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一大批活着的心灵，还能为先驱者的行为所感动。但愿世间有这份心思的人再多一些，以使社会文化再多出一些深远的格调，也使那些可敬的先驱者们的在天之灵有所欣慰。

我所读到的余纯顺最后一篇行记，写于1994年8月15日。在此录下那篇文章的最后部分，做为对永远留在我们视野里的勇士余纯顺的纪念。这段文字明澈地映现着他的心灵境界： [FS:PAGE]

高地上非常寂静，只有风从我的耳边掠过。我久久地眺望着不远处的正在渐渐融入黑夜中的岗仁波钦。或者说，这千年不语的网仁波钦，也正在久久地注视着孤恋于阿里荒原上的我。天地无声，"这就是神山吗？"我的脑海里总在涌动着这句话。可以料想，在往后的很多年中，这句话会长久地索绕在我的脑际。但我知道，这并非我要去求索的问题，时至今日，我或许应该比更多的人感悟到天底下的许多事是万不能去探究其缘由的，因为原本就不需要缘由。不管怎么说，在我浪迹天涯所走过的千山万水中，岗仁波钦的确是不凡、不可替代的。她属于只要你瞥她一眼，就再也忘怀不了的那种山峰，这种山峰你一生中只能见到一次。

《人民摄影》1996年8月28日
发表标题：勇敢的独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