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文革中制作的换头术照片(组图)

【摄影反思录】

            我在文革中制作的"换头术"照片

图.文/李振盛

       自1982年始，我从新闻摄影第一线转移到新闻摄影教学的岗位上，由记者转变为教师，为了教学而需要深入研究新闻摄影的理论及其发展规律，我首先思索自己二十年的摄影记者生涯，每每回顾所走过的新闻摄影道路，深感其中有许多事情是应该反躬自省，应该深刻总结经验与教训，尤其讲述自己亲历的失误之教训，对学生来说是最好的教材。

       1996年提前退休应邀旅美访问讲学，这期间我在哈佛、普林斯顿大学演讲时，自曝我在文革中为政治需要而制造假照片的事情，详述这些照片背后的故事。自2000年开始，美国联系图片社总裁罗伯特·普雷基作为我的作品全球总代理人，他组织一个5人编辑小组，在纽约与我合作开始编辑《红色新闻兵》画册，策划《让历史告诉未来》环球影展，由普雷基亲自担任编辑和策展人的这两个项目前后做了将近4年之久。他聘请美国作家兼记者雅克·米纳什在两年中累计对我访谈200多个小时，以英文为《红色新闻兵》一书撰写我的摄影生涯回忆录，我拿出几张保留几十年的原始照片给他们看，自我反思在文革中采用涂抹修改和剪贴拼接手法制造假照片的事例，以此为例作自我忏悔。     

       最终，普雷基将我的三组造假照片编入《红色新闻兵》画册和《让历史告诉未来》环球影展，详述我当年的摆拍及造假的过程，于2003年出版与展出。随后，我在欧美巡展的开幕演讲中，在包括中国多所高校在内的世界各国大学里作演讲时，都会谈到当年造假和今日的反思，其目的是要让年青人知道当年曾有人是如此这般地在从事新闻工作，让新闻摄影的从业人员知道此风不可长。

       2006年8月，我在博联社无为斋博客的"摄影反思录"栏目中分别发表了《我40年前造过假照片》(详见http://lizhensheng.blshe.com/post/38/2021)和《我造假照片又一例》(详见http://lizhensheng.blshe.com/post/38/2020)。今天3月又连续发表了《这张照片里有假，请大家来打假》(详见 http://lizhensheng.blshe.com/post/38/171530)和《35年前在大庆拍摄<又是一口优质井>之实况》(详见http://lizhensheng.blshe.com/post/38/175044)。

       今天要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在1974年12月间，当时的黑龙江省委、省革委在双城县召开全省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现场会，会议期间，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带领与会人员到朝阳公社水利工地参加劳动。当时，我作为黑龙江日报社记者采访了这次为期4天的现场会，拍摄了"千军万马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的情景，12月22日在《黑龙江日报》发表通栏大标题为"改天换地绘新图"的整版画刊，共刊发我拍的9幅照片。

       在这一次采访中，除拍了很多的农民群众战天斗地大干农田建设的照片之外，也围绕着参加劳动的省委一把手刘光涛和二把手杨易辰等省委领导拍了几张照片。当年在这种领导干部参加劳动的现场，干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安排休息一下，其实这时候就是为摄影记者提供摆拍"领导与群众亲切交谈"的机会，在场的地、市、县报社的记者兄弟们首推我这个省报记者出面安排，他们就跟着一起拍照，我也没法推脱，只好上阵摆拍了，先请省委一、二把手坐在同一架运土的木板车上，让群众围拢在领导身边，县委报道组的人赶紧把他们县委书记也拉到省领导的身后。我在人群中挑选一位贫农老大娘，让县里的人请她站在省委一、二把手面前，她战战兢兢地说："俺平日里常见的官儿是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俺见过最大的官儿是公社书记，今天让俺站在比县官儿还大的省官儿的眼前照相，俺可是不敢呐。"老大娘脱口说出她自创的"省官儿"这个新名词，引起在场的省委领导和群众一片笑声，她还不知道人们在笑啥哩。趁这工夫我按下了快门，得到了一张"领导与群众亲切交谈"的摆拍照片(见图一)。

       双城县委报道组摄影通讯员丁国良与我相识十几年了，他比我年长十来岁，我一向很尊重这位同行老大哥。这时老丁对我说，刚才拍的那一张我们县委书记的形象不突出，能不能再拍一张省委一把手与县委一把手交谈的照片，他马上去请县委书记赵国祯和一位女常委到前边来，站在省委一把手刘光涛的面前，让群众围拢在领导的身后边，他们故作亲切交谈状，我又拍下了这么一张照片(见图二)。

       结束采访要回哈尔滨时，县委报道组的老丁悄悄对我说，县里领导希望能把他们与省委领导发在一起的照片见报，我说知道了，尽力照办吧。在返回哈尔滨的路上，我与跟随省委领导前去参加现场会的省委宣传部的一位朋友同乘一辆车，他建议我最好让省委一、二把手与双城县委领导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

       回到报社冲放出照片之后，我认为省委一、二把手与贫农老大娘在亲切交谈的照片和省委一把手和两位县委领导在交谈的照片都是挺不错的，很想把它们都发到画刊里，这样就能满足以上的两项要求。总编辑审阅画刊照片时说，不能在同一版画刊里出现两张省委领导的照片。这让我有点为难了，在有省委一、二把手的图片中，两位县委领导虽在画面中，但县委书记被省委一把手遮挡得只露半边帽子和肩膀，那位女常委则是露了一个并不显著的小脸。 在另一张有两位县委领导显著形象的照片里，却没有省委二把手的影像。

       正在这时接到与我一同去双城县参加现场会的省委宣传部那位朋友的电话，我对他说从两张照片选其一很难"两全"的事。他神秘地告诉我，现任省委一把手是军人，是文革初期执行军队支左时的安排，按照中央最新精神是一把手应由地方干部担任，因此一、二把手的位置很快就要对换了，并说报社领导也知道这个精神了，所以应该设法发一张省委一、二把手并列在一起的照片，最好也让主办这次现场会的双城县委领导也出现在同一张照片里。

       在这种无奈的情况下，为让省委一、二把手与县委领导在同一张新闻照片中见报，我对图一和图二两张照片采取剪贴拼接和"换头术"的手法来“移花接木”，先从图二中剪下两位县委领导的身影，拼贴到图一那位贫农老大娘的位置上，把老人家的影像从照片上消失了；再从图二里剪下一个女青年的头，贴到图一那位女常委的头上，否则就在同一画面中有“两个女常委”了。如果仔细看的话，她们俩人的围巾是不一样的，女常委是长围巾，女青年是方围巾，“换头”之后女青年的方围巾变成了长围巾了(见图三)。

       我剪接的照片见报后，双城县报道组老丁挂电话说，县里领导看了很满意，省里那位朋友也说挺不错的。但是，我心里想，最可怜的是那位贫农老大娘，她好不容易站在"省官儿"面前照的相就这样硬是给"灭"了，她永远不会知道照片背后还会有这么多的故事。

       果然如宣传部那位朋友悄悄对我说的，过了不久，中共中央决定杨易辰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原省委一把手改任第二书记。

       新闻摄影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遵循真实、客观的原则，然而在文革的荒唐岁月里，为政治服务成为第一要务，即使万般无奈也只能违心而为之。那是一个被扭曲的时代，新闻工作者为了生存只能以扭曲的行为去适应那个时代，这是新闻工作者的历史悲哀。

       今天，我将30多年前在新闻现场摆拍、事后又采用"换头术"制造的假照片发到博客里公开示众，意在进一步自我反思与忏悔。我一向主张，一个人在获得成功的时候，不能只说“过五关斩六将”的荣耀，也该说一说“败走麦城”的失误，这正是常言所说的“失败是成功之母”。我认为，每个人的一生都应当是在不断自我反思与忏悔中前行的，反思能促进道德升华，忏悔会促使人性回归。反思可抚平以往留下的创伤，忏悔可求得余生的心理宁静。都说“天下没有后悔药”，在我看来，反思与忏悔是一剂专治后悔的良药。惟有此“药”能让人仰俯无愧天地，做人无愧子孙。

                                                                                    ——2008年4月13日于纽约无为斋

      [图一] 这位贫农老大娘(右)站在省委一、二把手面前，她战战兢兢地说："俺平日里常见的官儿是生产队长和大队书记，俺见过最大的官儿是公社书记，今天让俺站在比县官儿还大的省官儿的眼前照相，俺可是不敢呐。"老大娘脱口说出她自创的"省官儿"这个新名词，引起在场的省委领导和群众一片笑声，她还不知道人们在笑啥哩。趁这工夫我按下了快门，得了一张"领导与群众亲切交谈"的照片。(李振盛摄于1974年12月15日)

       [图二] 双城县委书记赵国祯和一位女常委站在省委一把手刘光涛的面前，群众作为陪衬围拢在后边，他们故作亲切谈话状，我拍下了这么一张照片。(李振盛摄于1974年12月15日)

       [图三] 为让省委一、二把手与县委领导在同一张新闻照片中见报，我对图一和图二两张照片采取剪贴拼接和"换头术"的手法来“移花接木”，先剪下图二中两位县委领导的身影，拼贴到图一那位贫农老大娘的位置上，把老人家从照片上给"灭"了；再从图二里剪下一个女青年的头像，贴到图一那位女常委的头上，否则就在同一画面中有“两个女常委”了。如果仔细看的话，她们俩人的围巾是不一样的，女常委是长围巾，女青年是方围巾，“换头”之后女青年的方围巾就变成长围巾了。(李振盛摄于1974年12月15日)

      (注：这是我当年修改后用于制锌版的原始照片，尺寸约6寸大小，图中的淡红色痕迹是由制版车间师傅涂抹的，为的是让被修掉的县委书记和一男青年的影调与背景在锌版上保持一致。这张保存了几十年的原始小照片，如今在我的环球巡回影展中作为“文革文物”锁在玻璃柜中展出，这是我当年连作梦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以上两张照片是我运用剪贴拼接和“换头术”造假的修改示意图。

2003年出版的《红色新闻兵》画册253页的“换头术”照片示意图。     

      这是在《让历史告诉未来》环球影展中向世人展示我当年采用“换头术”与剪贴拼接手法所制造的假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