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杨承德的风景摄影
鲍昆
20世纪60年代末在欧美出现了一股新的艺术思潮,就是大地艺术(Land Art)。他们是由极少派艺术家们兴起的。他们认为自己曾经迷恋的"极少主义艺术"不过是放置在博物馆和画廊里的雕塑、装置,是远离自然的所谓人类文明的装饰物。那些作品已经没有了缘自自然的精神依托,成为孤置于封闭空间的,无人对话的"经典"物件。艺术与人和自然的世界愈来愈疏离,而且愈发趋近于形而上学。极少主义艺术的出现,更加剧了这种倾向。艺术赖以打动人心的力量--情感和个性化表达,越来越被冷漠的科学研究式的,纯粹形式主义的探讨所排挤。极少主义把艺术当成了科学,将兴趣点只放在寻找和精神无关的形式基本规律上,似乎大家都在寻找自古以来许多人梦想的那些抽象的"美的元素"。艺术已经开始无关情感,变成了科学。到蒙德里安的几何抽象画时,艺术的简约已经变成了冷漠。虽然人们对他创建了这一艺术阶段给予了从艺术史出发的高度评价,但其后大量的此类艺术出现,则不再具有艺术史意义,让人们感到艺术已经走进死胡同。极少主义是现代主义历史思潮在艺术上的同步反映,是与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时代诸般现象共时一体的现象。它和当时的汽车时代、高速公路、自动化控制、信息传播等等亢奋的人类概念是一个同质的产物。极少主义雕塑最能表现出这种倾向,它采用极为简单的、几何化的形式,具有强烈的"工业色彩"。它的创作也采用工业方式,甚至使用现成的工业部件,其庞大的尺度完全反映出新的工业时代的特征。这时的极少主义艺术家又像是工业产品的设计者,他们在创作时更像是一个以逻辑判断领先的产品设计师,情感的投入越来越少。有见识的艺术家发现了极少主义所带给他们的困境,看到了他们的生命激情宣泄遇到了障碍,于是他们开始寻求突破。


这些艺术家开始走出工作室和博物馆,远离博物馆艺术的封闭系统,去自然中去寻找灵感和自由。他们走出城市,以田野、沙漠、山川作为艺术创作的对象和材料,进行全新的艺术类型的试验,于是形成了大地艺术流派。大地艺术(Land Art)的出现,给显得穷途末路的现代艺术注入了活力,开辟了一条新的方向,形成了一个非常有影响的新艺术现象。大地艺术主要是对自然环境进行"雕塑"和"装饰",也就是必然"动土",即是以土方工程的形式出现,所以也被称为土方艺术、地景艺术等。比如被称为大地艺术精神领袖的罗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1938-1973),在 1970年创作的气壮山河的作品,位于犹他州大盐湖畔的《螺旋码头》就是最典型的标志性作品(图1) 。这件作品以岩石,砂砾为材料,在盐湖中制作了一个螺旋形的工程造型,从空中和高处俯瞰,是一件气势恢宏的作品,而且和大地浑然一体,成为一个令人难忘的景观。后来的大地艺术家们,开始注意利用人类的工业废墟和各种遗弃的人造景观再加工创作,让大地艺术更为丰富多彩。
必须指出的是,大地艺术的出现是人类艺术史的逻辑,并非是人类对自己文明的从更深刻的哲学高度思考的结果。甚至它还有强烈的现代主义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阴影。它所处的时代,还是人类乐观、亢奋地戕害自然的高峰期。自然在人类面前从以往的是获取生活资源的对象,开始演变成艺术创作的对象资源。自然在艺术家们眼中,是诗化的。从本质上说,这时的自然在艺术家们眼中,和资本家眼中的自然并无本质的区别,无非是各取所需的材料而已。
历史之后的发展,应该是让大地艺术家们汗颜的。大地艺术家们殚精竭虑地创造艺术地球的梦想,很快让资本主义所创造的经济文明所超越。相比之下,艺术家们的想象力远没有利益驱动之下的资本家们丰富。大地艺术,在资本家的手中,比艺术家们玩得棒多了。从上世纪中后期迄今,全球化的资本向洪水一样荡涤着整个地球。它流过之处,山川改观,河流改道,可谓沧海桑田。无数的江河被拦腰截断,高峡出平湖;无数的湿地、滩涂被彻底翻覆,成为水泥建筑的丛林。资本主义的经济洪流,像播撒病毒的毒汁,流过之处,遍地癌肿。这些癌肿,就像一百多年前的法国颓废派诗人波德莱尔,在他著名的诗作《恶之花》中所写的诗句:[FS:PAGE]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不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厌倦"!--眼中带着无意的泪,
它吸着水烟筒,梦想着断头台,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怪妖,
--虚伪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根据中国戏剧出版社郭宏安译本《恶之花》P4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对资产阶级精神态度的愤怒,并未直接描述资本主义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这里的引用只算是"挪用"。但波德莱尔以浪漫的诗意来进行自己刻骨铭心的控诉,以"花"的命名来阐述罪恶,却开创了一种新的艺术创作方法。花与恶,两个完全对立的概念,在波德莱尔的笔下灿烂般地融为一体。他以恣肆的语言,狂欢般地鞭打了自私丑恶的资产阶级,以及并生的糜烂的生活方式,向狂飙般涌来的现代资本主义表达了观念性的拒绝。
最近,广东摄影家杨承德先生的一组关于人造风景的摄影,恰恰也是从这一方法出发,审视观看人类对自然施暴的摄影。杨承德所身处的广东,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最早实行市场经济的地区,也是最彻底地资本主义化的地区。南国的广东,毗邻香港,地缘的优势,让其成为中国大陆最早的市场经济试验田。1978年,在港商的推动下,广东东莞市虎门镇将祠堂出租给港商建厂房,在全国开创了农地市场交易的首个案例。1979年11月中共广东省委决定,将深圳市改为地区一级的省辖市,省直属领导。1980年5月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出41号文件,将"出口特区"改为"经济特区"。从此,深圳正式定为"经济特区"。深圳其后开始了经济的大踏步进步,也因此带动了全国的开发区热潮。在深圳之后,整个广东和中国沿海地区到处开发区旗帜飘扬。原来稻菽滔滔的亿万顷良田,在二十多年的时间中,转瞬变成了无数间灰色的水泥标准厂房和随之而起的商贸大厦以及现代化的商品住宅楼群。这是一次魔幻般地风景置换。珠江三角洲、苏锡常长江三角洲地带,曾经蔬果飘香的鱼米之乡胜景也渐渐永远告别了曾经为之自豪的中国人。这其实是一个人类对土地和历史施暴的过程。杨承德的摄影就是关于这一过程的影像定格。
杨承德的摄影不是简单的纪实主义的摄影,他在自己的摄影中利用了"恶之花"的叙事方式,将自己的愤怒感受,以一种"唯美"的影像叙事风格奇妙地呈现。我们在他的作品中不会直接地感到"暴力",相反却感到的是"沉静",甚至"静穆"。超宽横幅的影像结构,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平静,地平线一直隐含在他所有的"风景"之中。所有唯美主义风格的影像修辞手法都可以在杨承德的影像中找到,每一个线条的呈现都极其精致,不管是水平的直线还是优美的弧线。它们在杨承德的作品中相互编织,呈现了一种优美。在平静中,一些斜切的线条破坏了极其沉稳的观感,形成了对秩序的破坏。印象深刻的是,一条破山而出的公路像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将和谐的自然一分为二。这真像大地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效果,但它却不是艺术,而是生活无情的现实。杨承德在粤北高山上的一幅作品也如是。在丛山莽莽的背景中,一块人类开拓的平地和仙境般的环境形成强烈的视觉冲突。看到这样的视觉效果,任何人都会发出诘问,这是为什么?于是,这块经过人工平整的土地,在杨承德的呈现中失去了观赏的合法性。影像的观念性由此而生,杨承德完成了自己的影像追问。在一片荒秃的土地上,一大片鹅群在前行,它们的脚下没有青草,更没有绿水清波,只有干燥的沙地,和远处矗立的钢铁结构。这一切就像好莱坞末世影片中精心营造的后世情境,充满了超现实的感觉,但这还是我们目前真实的现实。这幅影像光鲜漂亮,但却充满无处不在的反讽。它不只是一群鹅的尴尬,其实是杨承德在讽喻一切生灵,讽喻他们在现代生活中将要和正在走向的反伦理的覆灭之途。一棵风华正茂的榕树,孑然独立在旷野之中,远处是正在逐渐逼来的现代都市风景;同样,一丛已经开始凋敝的翠竹孤独存在于远处工业区的前景中,杨承德以中正的构图提醒人们注意,自然已经无多,本来是风景的自然万物现在则成了现代人工风景中的点景之物。这是一个惊人的转换。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家曾经以为得意的,在自然山水中的点景楼阁,现在变成了"山水",自然则变成"点景"。杨承德在这两幅作品中,表达了忧伤和愤慨。对于读者来说,其实它们更像一首挽歌,在凭吊那些永不返回的天籁。一座蝶形的现代建筑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之中,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它象征着人类的现代产物--资本的力量,它要"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FS:PAGE]
杨承德还拍了许多人类对土地施暴后遗存下的"排泄物"。那些工程过后遗忘的土方,在风雨的雕琢下,已经显现了"自然"的印痕。它们斑驳了,像原来的"山水",也像盆景中的"山石",而且充满了传统水墨绘画的"意蕴"。这其实是谶语,指示了人类将无法逃避的宿命,一切都将逝去。人类为了欲望和舒适,无节制地追求经济的发展,狂妄地强暴自己安身立命的家园,虚幻地建造一个个必将废弃的"现代",我们今天正在为明天的毁灭掘墓。杨承德看到了这一点,用自己的影像发出了警告。
风景的摄影,风景的观看,从来都是人的摄影和观看。无心的人,只会看到风景表面的美丽。有心的人,不但会看到风景美丽的背后,也会看到风景的意义。风景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不同的时代会有不同的风景,不变的只有那条天地之间的地平线。杨承德心中那条地平线,正是他衡量历史与未来的一把尺子。丑恶的欲望之"花",或许奇艳无比,但必然凋零。杨承德的风景摄影,说明我们或许还能救赎自己。因为觉悟,才是救赎的条件。
2008-7-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