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张家口》摄影群体展的解读 撰文/刘树勇 一 当下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当中,最显著的景观,无疑是这个典型的农业国家正在迅速迈向城市化的过程,以及在这个历史性的进程当中呈现出来的各种匪夷所思的现象和复杂多样的社会问题。这也是当代人文知识分子最为关切的话题。从摄影介入社会观察的角度来看,中国目前亦有相当多的摄影师开始将他们的关注方向投向这个领域:那些新兴的阶级和人群的生存状态,那些城市向农村大规模推进造成的资源剥夺与环境破坏,那些城乡之间互为冲突带来的新的社会矛盾与问题,大规模的城市改造过程中以现代化为标榜的利益企图对文化记忆与人文生态的摧残,遍布全国各地的由古今中外的种种文化符号混杂堆砌而成的奇异景观,等等等等,成为他们影像关切和表现的重点。通过那些令人惊讶的影像,他们对这一划时代的历史进程表现出了强烈的质疑与有力的抗辩。这说明,中国当代摄影借助现代传媒的力量积极参与到社会现实改革与文化批判的阵营当中,并显现出影像独特的干预作用与从业者应有的社会良知。 但是,当我们的影像工作者将目光集中投向中国城市化进程这一最显著的现实景观时,特别是当我们将影像的关注方向集中投向城市人群、景观以及现代都市生活的种种样态与相关问题时,我们似乎将城市化这一现实的理解简单局限在了一个向度上。一方面,作为每一个持有相机具有影像采集能力的摄影师,大多生活于大、中、小城市当中,他们的日常生活与视觉经验主要集中于城市社会现实之中,这种经验有可能对他的关注视野构成限制。再一方面,当前强大的国家发展战略与它掌控的传媒机器共同构建形成的主流话语,主要集中于有关城市现代化的话题范畴,对我们的价值判断形成了无法回避的影响,势必会引导我们将城市现代化的话题作为中国最具典型性的当代性话题。而在此之外的中国当代现实,则蜕化为一种非典型性的现实景观,从而淡出媒体、知识分子以及与媒体有较多依附关系的影像从业者的视野。问题在于,当你面对幅员广大、人文地理景观与经济发展水平差异巨大的一个中国,当你考察中国发达城市主要还是集中于东部、东南部沿海以及省会所在城市时,当你发现中国更多地区尚处于农耕文明向现代城市文明渐次过渡的早期阶段时,你也许会重新考虑当代摄影关注的那些话题是否更有典型性。 二 按照目前我们热衷谈论的话题来说,《张家口》这一影像展,向我们陈述的是一个尚不发达地区的非典型性的现实中国景观。五位摄影师的十几个影像专题,以"景观"、"人群"、"社会"三个主题单元,结构性地完成了对张家口地区从人文历史景观到现实社会发展的整体描述。 从影像学的视角来看,"人群"是几组张家口一带农民的环境肖像。作为一种有关某一地域人文景观的基本描述,这些肖像向我们显现出张家口地区人的体貌特征、日常现实中的形象以及与地理空间的特有关系。许宝宽、白彦岭的两组有关张家口地区农民的肖像,向我们具体描述了这些特征与关系。与刻意营造的肖像不同,对象在刻意营造的肖像拍摄当中充满了想象和期待,他是在摄影师面前"表演"甚至"回放"他早已在想象当中拿捏的姿态和确定的角色。而许宝宽和白彦岭的这两组肖像则是一系列劳作过程的静态截图__一个动态过程被摄影师的干预暂时中断,对象被观看者纳入预期的视框当中,略事整饬,凝结成为被更多观看者观看的影像。随后对象松弛下来,延入并继续那个动态的劳作行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作为图像的营造,同为张家口人的当代画家忻东旺有关此地农民的肖像画可以为我们提供许多有趣的参照。这种影像的采集方式让这些影像中的农民看上去更为本色和实在:他在那里。他就是他自己的样子。 与这两组环境肖像照片略有不同的是,崔志宏有关张家口一地农民的环境肖像图片并不拘限于劳作中的人们。那些劳作间隙中的农民,那些田野街头的孩子,那些生活中的温情场景,一一都成为他拍摄的对象。他似乎也并不特别强调影像的整饬化,而是寻求表达的日常性,因而他的这些环境肖像显得更为松弛、平素、充满世俗的温情。通过这些影像,他表达了自己对这种世俗生活与人际温情的认同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崔志宏的这组肖像并不单纯是在陈述一种区域性的生活现实,他更倾向于在对象那里寻找自己内心之中的一种浪漫想象和情感寄托,这让他的照片看上去具有了某种个人化的选择性与评价性。[FS:PAGE] "景观"由几组关于张家口地区地理人文景观的影像构成。有趣的是,作为张家口的摄影家,这些影像并不像近二十年来流行摄影界的那些以艺术为名,在张家口坝上营造的惟美式的、并企图引导我们远离现实走向权力话语为我们描述的美丽幻觉的风光照片。作为这一地域人群生存的基本环境,这几组影像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正在被干旱、风沙强力侵蚀破坏和现代工业无情摧毁的自然,以及一个被岁月和现代文明剥夺殆尽的历史人文记忆。 许宝宽的《遗弃的村庄》,以一组整严简括的影像,为我们描述了张家口一带那些渐趋没落、废弃的村庄。水源枯竭,人口流徙,昔日平静自足的乡间村落徒剩断壁残垣,了无人世的生机。站在这贫血的土地上,远望那些奢华繁盛的都市,你会感觉那些有关时尚的话题,那些现代女性的情感纠葛与焦虑,那些所谓的心理问题,那些宠物如何喂养,交通如何缓解,股市起伏涨落,艺术什么走向,网上怎么购物,大片何时上演,哲学几种流派,刘翔为何退出奥运比赛,等等等等,听来恍若天外梦呓。当我们沉浸在那些有关现代化中国的奢谈之中时,我们很少想到这个幅员广大的国家尚有更多的人群艰难地生活在这些时髦的话题之外。这些影像中废弃的村庄仿佛一群奄奄待毙的病人,它告知我们这个国家远没有达成权力话语极力渲染的那样健康和繁荣,更多严峻现实的社会问题尚未进入我们关切的视野。 而他的这组《新风景》和《水源地》,则向我们描述了张家口一带另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当代自然景观:遍布大地河川挂满树林枝头的塑料垃圾在风中招摇,昔日清澈的水源被现代工业污染殆尽。现代文明的恩泽尚没有垂顾这片并不富裕丰饶的土地,现代文明的恶之花却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狰狞地开放。这两组影像超越了传统美学那种令人愉悦的艺术营造模式,他不再沉迷于那种国家主义意识形态为我们制造的美好幻觉之中,而是以摄影独有的那种直接和锐利的语言,切入严酷的社会现实深处,针对当代中国的城市化梦想发出了自己极具批判性甚至控诉性的声音。作为《张家口》这一展览当中两个令人瞩目的影像专题,这些图片让我们看到了现代化进程带来的种种令人痛心的恶果,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一个摄影师对周边现实应有的敏感与道德立场。 杨俊祥的这组《戏楼》,描述了遍布张家口一带村落、集镇之中的戏曲表演场所。作为一种文化遗迹,如今它们已经破败倾圮废弃不置。但从这些业已凋敝的乡村公共建筑的格局、体量、装饰样式当中,依稀可以看出当年此地人声鼎沸繁盛奢华的万千气象。与那些遍布华北地区的其它公共建筑不同:寺庙与教堂事关信仰,人们在这里寻求中外神灵的庇佑;宗祠结社事关人际间的相互认同,人们在那里寻求族群的力量与支持。这些场所都整严肃穆,充满了让人敬畏的意思。戏楼不同。戏楼不是庙堂,它是民国以前平头百姓精神得以自由呼吸的处所,是世俗生活当中人们暂时超越现实苦难耽迷于美好想象的重要凭籍。当世俗生活繁复细密自足自为的生态被一统政治意识形态荡涤殆尽,当现代文明粗暴地取代农耕文明的社会形态与人际温情之时,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个文化种群也随之消失不再。但是,当世俗生活重新得以恢复之时,那些戏楼已经为每个家庭中的电视机所取代。当一个新的文化种群坐在家里,看着那些或言情或武侠、或公案或侦探、或历史演义或宫闱秘事的电视连续剧时,那些戏楼已是荒草漫顶渐次颓废形同化石。杨俊祥以他丰富专注的影像采集,为我们展示了张家口一带已成陈迹的一种独特的人文景观,同时也表现出对业已逝去的一个充满人际温情时代的无限追思与叹惋。 杨俊祥的另一组《苍老的长城》,同样向我们陈述了张家口一带独特的一种历史人文景观。与那些将长城单独抽离出来,与广阔的天穹、曦微的晨光、悲情的晚霞、或者曼妙的云雾相组合,强制性地作为一种国家主义意识形态宣传的宏大叙事符号的影像不同,杨俊祥拍摄的长城不是一种政治想象和文化想象当中的长城,而是一个现实时空当中的长城:没有刻意宏大化和庄严化的构图,没有刻意悲情化和史诗化的光感。他的长城影像带有更多的文化考古的色彩:从历史研究的视角,结构性地从事长城现存状态的各个细部的系统化的影像采集。另一方面,他的照片向我们展示了长城经过地区当下现实的人文生态:那些古代长城在失去了军事功能之后,并没有成长为什么"中国的脊梁",也没有蜕变成什么一条雄伟的"中国龙"。它们横亘在张家口一带的山岭平原之上,如今已是断壁残垣形容苍老几成荒丘。它们或成为农人耕作的田野,或成为村落周边的区界,甚或成为居民院落的半壁围墙__它本来就只是一列长长的围墙!张俊祥为我们展示的并不是一个早已死去的简单的人文景观的符号,而是一个尚还活着的长城:那些古代长城的建造者和守护者们的后裔依然生活在这里,他们在这里耕作、生活、繁衍生息。万里长城从来就不是什么历史的见证和民族独有的文化符号,那是他们的家园的一部分,朴素、实用,不必作刻意的想象和不怀好意地给予夸饰。这种带有文化考古的眼界和从人文生态的视角看待长城的影像采集,将长城返回到一个正常的历史遗存的位置上来看待,从而将这一部分陈述结构性地融入到张家口地区整体人文生态的观察当中,从而打破长城在我们的意识形态当中建立起来的神话,这是这组影像非常具有建设性的价值所在。[FS:PAGE] "社会"这一单元,则由几组带有叙事性的专题构成。《蔚州古城》和《村口群像》为我们描述了张家口一带城镇及乡村居民生活的基本样态。那些小镇集市一侧无所事是的过客,那些村头闲散聊天儿的人们,仿佛时光倒流,让我们回想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以前中国乡村小镇的日常景观。这些分明已经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影像,让我们觉察到,在我们熟悉的城市生活方式和那些热衷于谈论的时髦话题之外,尚有一个更为广大的区域和人群,与所谓的主流生活价值系统无关。那里仿佛是一个被喧嚣的都市和迅速前行的时代遗弃的所在。你从他们的脸上,你从他们的日常生活样态当中,看不到那些当下主流话题的痕迹,你唯一能够看到的,只有一种强烈的前消费时代的朴素与被现代城市生活抛弃在格局之外的寂寞。 崔志宏的这组《干农活的人们》,向我们描述了张家口一带农业生产的基本方式和样态。耕作、锄禾、收割、脱粒、放牧、纺织,等等。崔志宏在这些有关劳作的影像当中特别强调地理空间与地域符号的作用,借以凸现人与自然环境的相互关系,以区别其它地域的生产形态。尽管作为一种地域性生产方式的视觉表达,这样的描述理应采集包括生产资料、不同时令季节在内的更为丰富多样的相关影像,但是,作为一个结构性的展览,他的这组照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叙事角度和眼界。 《工业之后》,则向我们描述了那些居住在宣化钢厂周边人们的日常生活,展示了现代工业文明对城乡结合地带的居民日常生活产生的致命影响:肮脏的街道,破败低矮的简易房屋,浑浊发臭的池塘,落满灰尘的菜地,灰头土脸的小吃摊儿和戴着防尘面具穿行于市郊的居民。因为现代工业的强力蚕食,他们正在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现代化的城市并没有让他们获得更多的生存资源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却将他们陷入一种尴尬无奈进退失措的生存境地。或许这样的景观我们在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得到,但放在《张家口》整个影像展览的内容构成当中,这组影像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城市现代化过程当中那些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在这一地区的突出表现。 三 然而,当你从另外一个视角来观察,《张家口》这一展览中的影像为我们呈现出来的这种落寞的区域性景观,却从另一个方面向我们显现出城市现代化带来的种种难以解决的现实问题:欲望横流的现代都市从这里吸引走了无数富有活力怀有梦想的年轻一代;现代文明取代了数千年丰富驳杂自足自为的世俗生活;城市工业正在向乡村自然大规模地推进与剥削;芳草萋萋的坝上草原正在褪化为荒凉的不毛之地。他们的所有资源构建起一座座越来越庞大的城市,而这些被忘却的困居于土地上的人群正在成为一个等待死去的物种。电视里、报纸上天天谈论的现代化的美景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心中一个遥远的传奇,但是,神灵的光辉只在城市的上空照拂着那些衣着光鲜的人们,却从不光顾他们贫瘠荒凉的家园。作为一个不发达地区的摄影师,他们的影像关注更多地是基于一种切身性的现实经验:直入日常现实,抛弃过往幻想,进行冷峻的影像观察与证言。他们从张家口这块并不发达的土地上远观那些耸立嚣攘红尘万丈的大都市。他们从身边乡村那些老弱病残的人群脸上,从那些正在荒废不置的土地当中,从一座座破败遗弃的村落当中,从那些浑浊可怕的河流和臭气熏天的垃圾场中,看到了城市现代化带来的种种现实后果,并通过自己的影像提出了自己强有力的质疑。 这正是我看重《张家口》这样一个影像展览的地方。相对于当前流行的那种毫无建设性的关注与思想,只是在那里炫耀PS伎俩和营造一己私密化伤感情调的过度矫饰化的影像样式,相对于那些内容空洞的一味标榜影像视觉冲击力的过度简单化的价值标准,《张家口》这一展览中的那种貌似落伍的、朴素质实的非典型化的种种表现,恰恰可以成为当代中国社会发展当中最具代表性的区域化表征。这些影像向我们呈现出来的不发达地区的现实状态,它所可能代表的中国更多地区发展的现实状态,让这样一个展览看上去更有一种个案式的象征意义。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展览让我们看到,当代中国远没有达到那些权力话语所炫耀夸饰的程度,那些过度沉浸在对所谓"当代性"的典型化中国话题争辩快感当中的人们,尚没有建立一个完整的有关当代中国的更为广阔的观照视野__这个人群当中无疑也包括我们自己!这正是值得我们认真省察和警惕的地方。[FS:PAGE] 在平遥柴油机厂,《张家口》展览展场。 张家口摄影家许宝宽先生在给观众介绍自己的作品。 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院长宿志刚教授参观展览。 宿志刚和张家口朋友合影。左一白彦岭、左二武进元、左三宿志刚、左四许宝宽、左五崔志宏。 普雷基来参观展览。 开展前的9月17日晚上召开的展览讨论会。策展人刘树勇和鲍昆主持会议。 清华美院的岛子教授在发言。 参加会议的有上海摄影批评家姜纬先生、博联社总裁马晓霖先生、河南摄影家协会的德于得水主席,河北摄影家协会秘书长杨越栾先生、云南的摄影大侠冬瓜、石明、中国摄影家协会王征、中国摄影报柴选先生、中国交通保杨秉正先生、新世纪周刊薛涛、广东摄影家杨承德先生等,还有许多不熟悉的朋友,前后近百人。同展场的重庆《大工业》展览的朋友们也一起参加了讨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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