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纬:你从事摄影,是想摆脱一般香港年轻人可以预见的未来生活吧?因为年轻人对艺术会更有兴趣,它和单调的日常经验不一样,你正是在高中毕业以后到了工厂做工的时候,才开始接触摄影并喜欢上它的。 刘博智:是的。1969年,我19岁高中毕业,为避免过牛马生涯,我要找出路。我和当时许多年轻人一样,急切为自己寻找有意义的将来。我选择了摄影。教我这门暗房魔法的启蒙老师,是几位初中同学。这玩意儿远比学校的枯燥课程有趣多了,而且,也更有意义。当我学会基本技术后,便想到国外继续深造,因为那里的摄影技术更为先进。同时,我也想离开香港这个地方。 姜 纬:当时你先到了加拿大,没有马上进大学,而且开始学的是商业摄影,这是因为经济方面的原因,还是有其他的想法? 刘博智:就是经济上的。我和家人在香港是选择考虑过的,到了那里学好了得考虑出路嘛。我报读的是多伦多一所艺术学校,他们需要提交一幅自画像。当时,在只懂制造白领工人的英国殖民地里,学习艺术是不切实际的,在香港的教育体制下,我从没接受任何艺术训练。后来,是一位中学同学为我完成了这幅画。为了达到学生签证的要求,父母要设法为我弄财政状况证明,这次,全凭两位银行经理的帮助,他们很信任我的父母,并相信我在北美不会做任何丢脸的事。当然,他们也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贿赂。父母从朋友处借来700加元,可以买机票和交付初步的学费,这在当时来说已是数目不菲了。此外,母亲还额外给我借来一点钱,用来买照相机。这是除了房租以外,家里最大的花费。所以经济是很现实的问题。 姜 纬:用照相机记录几代北美华人的生存状况,在这方面,你的作品最具历史性的说服力,所以我想多一点了解你的生活,这是非常重要的阅读背景。 刘博智:我要赚钱交学费,还有生活费,但打工是犯法的。经朋友介绍,我离开多伦多,到加拿大东部靠海的小城哈利法克斯做厨房帮工。一个月下来便适应了一星期工作6天、每天工作10小时的生活。第二个月的某天凌晨3点,老板打烊后用车送雇员回家,要我跟着。老板说他听到消息,骑警曾经在某地的华人餐馆抓人,守在前门后门分头追着华人查身份证,像我这样没身份证的人便吓得鸡飞狗跳。有位同行无路可走,急中生智闪入大冷藏间,躲在像人一样高的肉架下,两小时后骑警走了,这位厨子却没出现,同事都以为他被带走了,等到去冷藏间拿材料时,才发现身手敏捷的厨子已被冻死。 姜 纬:所以单枪匹马闯外面的世界,至少开始阶段是非常艰险困苦的。对此,你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呢还是之外? 刘博智:亲身感受是不一样的。大部分华人没休息天,每天工作16小时。他们希望省下钱来做点生意,把亲人接来同住,供孩子日后上大学,或许还要还赌债。有人没能力买健康保险或不太相信身体检查,站在那里死了,身上还穿着围裙。闯入一个陌生的国家,你会放下所有的架子去搜索一切可能生存下来的夹缝,然后硬拼出一条活路来。为了自己生存,也为了后代不再当牛做马。 姜 纬: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连续好几年,你就已经开始一个以中国/墨西哥混血儿为对象的摄影项目了,而2000年你又进行了更广泛的人物肖像摄影项目,拍摄不同种族的混血儿,为什么要去做这些有关混血儿的项目?是因为你的儿子泰伦吗?我知道,他的母亲是日本人。这样的过程带给你怎样的感受? 刘博智:当然会有泰伦的原因。来到北美,精神上、文化上就已经是混血了,我是想扩大些范围来了解社会问题,我想还有就是我自己的经历。对于我,摄影就是观察的最好方式。有太多例子让我感慨。AL有黑人、印地安人和白人血统,受尽歧视,他的妻子是来自威奇塔州的Trang,是中国、越南的混血亚裔美国人。当Trang决定和AL在堪萨斯劳伦斯一起生活时,她的家庭和她断绝了关系。几年后,他们生下了女儿。后来,居于远处的兄弟姐妹及母亲才接受了他们。一直到女儿4岁时,Trang的继父才与她以及外孙女有点往来,但依然没有接受AL。那就是说,尽管他们夫妇有稳定的生活,并能购买住房,但AL仍是最好不要到威奇塔州来。继父的顽固,让家庭间产生了无法愈合的裂缝。他错过了外孙女蹒跚学步的珍贵时光,也剥夺了她与外婆家相聚天伦的权利。究竟到什么时候,我们的世界才会不分肤色,互相爱护呢?[FS:PAGE] 姜 纬:你到北美生活工作差不多已有近40年了,看了很多事情,记录了很多事情。和你这一代人比较,现在到那里的华人,他们的情形是怎样的? 刘博智:近10年多,移居海外的华人主要来自香港,有部分是来自台湾。他们大都家境比较好,可以买新车新房,能享受美好的生活,在他们当中,有大部分仍然在亚洲经营生意。因此,那些父母亲得将他们的孩子独自留在海外。有些丈夫另觅新欢,孩子留在北美,随便使用父母的信用卡消费。因为缺乏教育和关心,部分孩子误入歧途。现在许多家庭面临着分居带来的烦恼,这就是所谓美好生活的另一面吧。中国人与其他来自各地的人一样,前来美国,指望过美好生活。我们在模式一样的社区生活,隔壁就是大型商场和快餐店。我们不知道Wonder Bread三明治与Crab Rangoon之间有什么区别,我们也不明白国家纪念馆与主题公园有什么差异。永远伴随我们的,是五光十色的假期与超值平价购物的日子。我们希望政治家和股票市场,能体恤我们及我们的下一代,生活少有压力,游玩与享乐永无尽头。中产阶级的孩子,从来没有感受到生活的艰辛,所以,并没有培养出坚韧的耐性,除了在大学上课、毕业后找到一份高报酬的工作以外,全无好奇心在别的事情上。他们关心金钱,而不是人与人之间、自身与世界的关系。 姜 纬:近几年,你每年都来大陆探亲访友参展拍照片。对这里的情形是怎样的看法?作为在国际上已有声望的摄影人,你能否对中国从事摄影的年轻人提些建议? 刘博智:中国大陆也面临各式各样的社会问题,原有的家庭价值观、人性的道德规范、理智与精神上的内涵追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量民工离开偏远的乡村,离开自己的家园及亲人,到陌生的远方城市寻找工作。民工制造供“美好生活”使用的种种产品,然而,他们自己却很少享用得到,他们也是“移民”,也在追寻自己的“金山梦”。至于摄影方面嘛,我发现拍照片的人非常多,但是真正好的却惊人的少,我觉得是投入的人比较少。过去可能是钱的问题,现在是见识的问题,许多摄影师,比如拍农村的,他们往往着眼于一个村、一个省,没有从国家的历史与现实的种种关系,也没有从自己亲身的经验,这些大的、可靠的角度去想,只想快速见效。搞摄影啊,不一定只用照相机,还要用听、吃、讲的手段,甚至和对象一起干活,一起生活。这种方式可能在别人看是很老土的,可我就是一直坚持这样去做的,无论怎样,要想拍好照片,心要诚恳。 1978年,纽约市布鲁仑。手拿威士忌和香烟的华人洗衣工。刘博智 摄
1993年,堪萨斯州。梅和昆西,不同肤色少年恋人在亚裔美国人节上。刘博智 摄
1976年,美国旧金山。林伯家中一角。刘博智 摄 人物档案 刘博智,1950年生于香港。1969年到加拿大,在商业摄影师巴里·艾希莉(Barry Ashley)门下当学徒。1973年在墨西哥进行第一个纪实项目的拍摄工作,同年到旧金山唐人街研究华人社区的真实状况。1978至1984年拍摄的作品集《儿童难民的处境》由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出版。1984年始到14个国家旅行,观察拍摄海外华人生活。1994至1995年到13个国家考察不同地方华人社区的不同面貌,并继续跟进记录深圳、东莞等地工业化及社会变迁的摄影计划。2000年开始人物肖像摄影项目,拍摄不同种族的混血儿,反映美国的社会变迁。他的作品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纽约国际摄影中心、广东美术馆等机构展出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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