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我希望我们的谈话不是我总在说而是真正的对话。
陈:我也希望。记得我们十几年前就有这样的想法,想进行一次触及灵魂的谈话。后来两人各忙各的,把这事放下了。
王:我也不希望总是在说摄影。
陈:我同意。摄影只是我们的工作,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王:是一种经历而已。
陈:那就开始吧。
静静拍摄
-------王文澜访谈
一.我一直在追求味道独特的瞬间
陈:你认为你在摄影上是属于有才华的那一类人吗?
王:我在什么方面都没什么才华。嘿嘿。
陈:不会吧。你属于审美情感和审美能力与生俱来的那种人。你是我周围掌握视觉规则准确的人之一。
王:我要自己说自己有才华很尴尬。我能做的就是沉下来,静静拍摄。看上去没什么动静,实际上眼睛在看、在搜索,脑子在判断、在选择:我怎么才能拍出给人一种独特味道的瞬间,看起来不一般却不可言传。我一直在追求这个。
陈:好多年前,北京新闻摄影圈里有这样一种说法:在同一个地方采访,大家喜欢在一个角度拥挤着。王文澜慢悠悠地来了,总会选择在和大家相反的地方拍。第二天见报的照片,王文澜的那张还是最独特的。那些年,你总是能做到赶到现场,等待时机,让自己的画面避免趋同、充满意趣。
王:过奖!我是慢性子,干什么事都慢两拍。和郭建设一起出去拍东西,回来人家都发稿了,我还在磨讥呢。我这性格不太适应在报纸干。性子太慢。但是我一直希望对事件的理解力和影象力能帮助我更好的完成拍摄。
陈:你的慢还表现在其他方面。你拍自行车十几年,起码有几千张底片。记得我好几年前就问你:你那么多自行车的照片你怎么还不弄成集子?你说急什么啊!
王:我不会急功近利,我在慢慢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陈:对你的照片需要有另外一种阅读方式,你不属于爆发力很强的摄影者,又总与被摄者保持一定距离。所以不要指望在你那里看到强烈的影象。但不得不承认你细腻、温和、甚至平淡的影象背后自有其深意。
王:责任感表达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我的责任感会用属于自己的方式表达。我相信我的照片也是在用另外一种形式记录变革、参与变革。
陈:所以你的照片被称为“王文澜文化”-------北京胡同文化、自行车文化、、、、、、
王:这些都是我的慢性子磨出来的。我在用相机智取,而不是强攻。
陈:我看过很多人的胶卷,甚至看过所谓废片。但我从来没看过你的,你拿出来的就是完美的了:挑好了、裁好了、做好了、、、、、
王:每一个摄影记者拍不出来好照片是非常正常的,拍好照片才是罕见的。我平常一般不拿出不好的片子出来,是因为我认为拿不好的照片给人看是不尊重人的表现。
但拿出过于完美的东西给人看也同样是不尊重人,有强加于人的意思。对方可能想看更自然的东西,而你没有想人家具有怎样甄别你的东西的能力。
二.我闷着的时候,是在积蓄能量的时候
陈:你是一个在乱世中能保存自己的人,没有平衡过不了日子。你远离冲突,你不会伤害人更不会让人伤害你。可能有不欣赏你的人,但永远不会有敌视你的人。
[FS:PAGE] 去年贺延光要求去伊拉克,前线没有去成他却一头扎进了非典病区、、、、、椐我对你的了解,你是不会去主动要求去激烈的地方。所以你选择的都是容得你静静拍摄的东西:胡同、自行车、音乐家、北京普通人的生活、、、、、
王:这确实是我的根。你看的准,你一针见血。(笑)
陈:可更多的人说你一针扎不出血来。(也笑)
你的个性不适应做新闻记者。举止从容,四平八稳,恨不得把自己深藏起来。这么些年,很难见到你的悲喜呢。
王:也许我更适应做自由摄影师-------但也是那种吃不上饭的自由摄影师。我平常的状态是静若处子,但是我也有、、、、
陈:动若脱兔的时候?
王:我动脑子啊!看上去慢悠散步似的,但我脑子不停地动呢!我很多的动静在内心。我也打过篮球啊!
就和运动员在球场上跑位一样。有的球员满场飞,但没有什么节奏,也不具备突然性。没有突然性,就没有临门一脚的机会。拍照片也是这样。
陈:突然动起来是需要准备的。你突然动起来前的准备是什么?
王:我闷着啊!其实我孤独的时候很多。我闷着的时候就是在积蓄能量的时候。
我把生活中很多东西和摄影都能联系起来,但这需要有时间一个人静静体会。比如看比赛,比赛中运动员的跑位,我就能和摄影联系起来。连吃饭也能和摄影联系起来。
陈:我有时候在也会在一段时间内把自己藏起来。读书、冥想、不做什么。“把船开到水深之处”,反而体会到安静中奇妙的能量。
王:有一段时间由于工作上的原因、生活上的原因我在家里窝着。看上去好象自己跟自己较劲。但那没有坏处。
陈:你发疯过吗?
王:发过啊!摄影者要发疯,你不发疯就没有那一瞬间的爆发。不发疯很难。
陈:你还有发疯的时候?我怎么没有见过。你是内心发疯吧?
王:我内心的东西,不管是惊涛骇浪还是波涛翻滚,在外表上显露不出来,内心已经是岩浆却不会喷发出来。很多人在拍照时候就会露出来他的激动:呼吸急促、满头大汗、、、、、
陈:老百姓印象中的摄影者摄影者大都是个性外向、行为夸张、动静很大的一群人,总穿着印着大字的摄影背心、、、、、、
王:对!凡是自己有的镜头全扛着,像卖器材的。你就看那些插着八支钢笔的人,定不是作家。
陈:可是我看到的一些国际上的摄影大师却举止安详,语言行为不事夸张,甚至有些害羞。你留给我的印象也是一直穿土地一样的颜色的衣服、骑自行车拍摄、用小相机。你现在开车了,车上还备着自行车。
王:摄影者走到哪里不要露相为最好。我也有过张扬的时候,刚开始时也显示新的器材,和人比镜头好、长、多。归根结底是因为你对自己不自信,才去拿这些证明自己。好在这些时候不长。我发现,这样很耽误事,精力分散。后来我的镜头几乎就是一个,我最经常用的就是傻瓜相机。
陈:有人说过:看好的摄影记者工作是一种享受,那相机像长在他手里一样!不好的摄影师一看姿势就不对,姿势不对就拍不出好照片来。
王:在现场太激动、动作走型反而对事物本身会失去了观察。
陈:无论怎么说,你都是一个比较清醒的摄影者,你在88年第一次获得“十佳”摄影记者称号时,就发出了“我们已经被前辈的杰作驱赶到只可以借鉴不可以重复的境地了。”
[FS:PAGE] 王:我那次还说:“使我最难堪的事莫过于让读者看那些司空见惯的图片。”对吧?
陈:你从年轻起就一直喜欢不那么直接、那么剧烈的拍摄吗?
王:虽说性格上不喜欢矛盾冲突,可我也参加过“四五”运动、唐山大地震、老山前线、水灾。相对危险,当然都不是我非要去不可。
比如“四五”,那会儿家里受到冲击,没有希望,广场上发生和事情和自己切身利益有关,有感而发,用一百块钱的相机释放内心积压的情绪。拍摄自己想拍的。去那种有强烈的冲突的地方是出于自身的需要、精神的需要。
后来唐山大地震,我没有主动要求去。首长说:“小王:你争取入党,要到火线啊!”我就去了,也确实在火线入了党。不过差点死在那里了。
陈:有那么危险吗?
王:有啊!
陈:当时在在军区?
王:在师里。师里直属队的摄影员。我拍到了被掩埋十三天之久卢桂兰从废墟里救出来,那是最有现场感的一张,最剧烈的画面。海鸥120相机,晚上七点左右,天已经黑了,曝光不足,强迫显影。但现场感现在没法比。当时我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我当时病了,是不是霍乱我也不知道,没有水,没有药。吃什么也没用,一天拉二十多次,人消耗的不行了。后来山东医疗队给了我一个土方,死马当活马医。用碘酒稀释喝下去,直接喝。碘酒撒在伤口上都杀的疼,不要说到肠胃了。这么一个糙的法子,立竿见影,三天后居然就好了。绝啊!出来就碰上卢桂兰挖出来了。当时我的状况完全就是发了疯了。这样就有了那张最剧烈的照片。
三.在身边挖掘出最有价值的东西
陈:尽管性格如此,不喜欢冲突,甚至有时不喜欢出现在采访一线。但这不妨碍你成为摄影界有尊严和很有发言权的人。
王:(笑)发言权可能是因为年头,尊严可能是因为我的为人。
我的生存准则和父母很有关系。他们农民出身,干革命进了城。对孩子总的教育是老老实实做人,做人不是非要往外张扬,不是进犯。我从父母那里传来的,就是以保全为主、以防为主。
陈:记得十几年来我们每次聚会,你和贺延光都发现很多有才能的、但当时还不能从事专业摄影的年轻人,你们总想方设法为他们提供更好的发挥才华的平台。你们发现和培养了一批有摄影潜质、有新闻敏感、更有社会责任感的年轻记者,让在当时只是对摄影有兴趣的青年变成今天的摄影中坚。
王:一个人能力有限,能帮助人的时候尽力帮助。虽然你不能帮助所有人但你要保证不要害人,不能做不利于别人的事。我没有伤害人的习惯。这是我做人的底线,这是起码。
陈:成为有尊严的摄影者,还在于你和贺延光的组合。你们被看成新闻摄影界的两面旗帜。八十年代初,你们坚持新闻原则,对几十年来中国新闻摄影的社会对位、充当的角色进行了反思;你们分别在各自服务的报纸《中国青年报》、《中国日报》上强调新闻照片的的独立意义,并把优秀的新闻照片放到报纸的显著位置;在图片几乎发不出自己声音时候,你们让照片变大,发出独立的声音、、、、、、、在当时,这是革命性的事。
王:这个提法不准确,新闻摄影的旗帜应该是《中国青年报》和《中国日报》,我们俩只是具体的实践者。我们个人不会成为旗帜,没有报纸当时良好的状态我们一事无成,是旗帜也飘不起来。
[FS:PAGE] 我呢,没有当时总编冯锡良,我什么也做不出来。他的作用可以说是点石成金。报纸是一块岩石,我也是一块石头。中国日报成金了,我也许成银成铜,那也比成铁强。(笑)
陈:冯总当时做了什么?
王:《中国日报》初创时期冯总就有理想有了具体目标:在国内外办成一张有影响的报纸。
除了新闻以外,冯锡良认为最有可能突破最值得突破的是图片。但我当时不具备这些素质。因为那时我刚从部队到报社,头脑里模式化的东西很多。老冯首先从思路上告诉我:不是只有大事才值得报道。日常生活中很细小的事也可以上头版。比如:天气热,这在过去算新闻吗?老冯让我拿图片说事,让我去拍。我当时认为不算新闻,抱着肯定不发的想法去拍。我拍到小孩吃西瓜,没想到这是原来肯定要扔掉的照片,第二天居然上了头版,这让我很震惊。
我后来能很细微地观察生活,追求平静中寓意深厚的那种照片,和我受到的冯总的影响分不开。
陈:观念有了,但图片的训练从哪里来?
王:八二年,我当时是个杂家:受到新闻、宣传的训练;我自己从小喜欢画画,搞一些艺术摄影,还有一些犄角旮旯的东西。
报社的外国专家看我的照片,认为我的零碎多,多余的东西多,告诉我新闻应该一目了然。你先把事情讲清楚,别花里呼梢,话要说的清楚还要感染人、打动人。一目了然也不仅仅是说清楚。
陈:应当说你当时的工作环境应该对你有所帮助,学会不仅仅是用中国人的眼光看新闻。
王:外国同行的工作状态给我很大启发。我学会了面对新闻最基本的态度。
有位国外的评论家说过:中国的改革是迄今为止世界经济史上最伟大的实验。在这个沸腾的巨大工地上,每时每刻都发生着让全世界叹为观止的瞬间。熟视无睹的每一天都是国家变革的节骨眼。
陈:当时摄影圈子里没有很好的摄影典范,你靠什么?
王:靠自己琢磨,精神上的自慰,自己鼓励自己。自己拍到一张好照片得到快感。能在身边挖掘出来很有价值的东西是最高兴的事。
陈:当我们竭力想要通过我们的报道告诉别人中国在发展、进步时,摄影者对身边的事情是否充满敬意和感情?摄影者的眼睛看到了那些充满人性的、有趣的、不需渲染仍然能打动人心的故事了吗?
王:这就是我一直想做的、并正在做的事。我拿新闻说事,但我不会把新闻放在最重要的地位。我会拿很好的图片来说明新闻摄影是什么。
陈:美国联想图片社总监罗伯特·普雷基曾说:“一个人一年能拍出一张能经得起历史的照片太不容易。我说的历史,并不一定是不得了的什么时刻被抓下来,而是这张图片对生活的理解,它是否给读者留下的启发触动?一张好照片就当如此!这样算下来,拍20年照片,有20张好照片,谈何容易?”拍照片也快三十年了,你有这样的照片吗?
王:我一张都没有。但也许我现在看不上的照片几十年以后有了它的价值。好照片需要年头、需要别人判断。我现在自己很难判断。
我和大师沾不上边。大师是历史定的,是时代认定的。除了照片还有很多因素认定你是否是个大师。
四.无论如何拍不出好照片来
陈: 当你在十几年前开始选择自行车系列时,巴西摄影家、经济学博士塞巴斯蒂昂.萨尔加多在他三十七岁开始制定并实施了他的计划-----拍摄将成为绝响的劳动场面。从1980年代开始,他用近十年时间奔走于世界仍存在着体力劳动的各个角落进行摄影采访。他的《劳动者----工业时代的考古学》在世界范围内都属于著名的报道摄影。
[FS:PAGE] 这样比起来无论选题还是摄影难度你们都有了明显差距。这种选择是你的性格还是文化造成的?
王:我当然不如他花的劲大。我并没有专门去拍自行车,心里有了这个题目,很多时候是顺手拍摄,碰到就不放过。我也有拍摄大的选题的愿望,但报社的工作节奏不允许有这样的时间完成自己的选题。
陈:世界上很多摄影者都用半生来拍有份量的专题。按你的素质应该做一些这样的事情。
王:我的苦恼在身不由已,我理想的是做自由摄影师。
陈:但如果有有这样的机会,你认为你的素质如何?
王:我的素质应该问题不大。但是我也有紧迫感:年纪大了才意识到还很多事情没有干,现在要干亡羊补牢的事。
陈:没有摄影者不想让自己的照片长存。除了今天的价值怎样体现长远的价值。你想过自己照片的命运吗?
王:所以我对照片品质的要求一直很高。希望多年之后我所记录的东西体现出价值来。
陈:虽然你没有特别有意识地去拍摄所谓专题,但你很多的拍摄已成系列,单张看上去好象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放在一起已经能证明你对自己生活的时代给以了足够关注,而且很成规模。
王:我还有很多成组的题材烂在肚子里了。
陈:啊?什么?大概说一下。
王:现在不说。嘿嘿
陈:在摄影上,你是个悲观主义者,有句话你说了很多年,你总说摄影是最简单也最难。
王:难在太容易了!我现在仍然这样认为:摄影往往让人觉得摄影的形象来的大容易了。
让我去讲课,题目是:如何拍出好照片。我总会改题目:
无论如何拍不出好照片来!
五.能听一点音乐的人是有福的
陈: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职业,你会做什么?会做音乐人吗?
王:不会。我是附庸风雅,只是古典音乐发烧友。喜欢古典音乐不是我特意追求的,而是一种生活的需要、精神的需要。
文革初期没事在家呆着。在一些朋友家里,家长被关起来了,收藏的七十八转的唱片在床底下掖着,儿子孙子们拿出来了。我无意当中听到,突然发现几百年前的声音很是奇妙,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我指的听进去不是指乐理上曲式上,对那些我一窍不通。音乐欣赏刚开始就是应该觉得好听,打动人心。
陈:有没有最喜欢的音乐家、指挥家?
王:每个时期喜欢的不同。那时我只能听到贝多芬、舒伯特,我当然就喜欢他们。到了以后就听的越来越多。九十年代以后,肖斯塔科维奇与自己精神上很合拍。肖氏的音乐不是旋律美的那种,开始听时跟噪音一样 ,后来一步步听,从接受到欣赏最后到离不开。
陈: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展现的是明亮美好的音乐世界,温暖纯洁,无限美好。生活在斯大林年代的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不是美和善的理想,而是对真实事实的叙述,是为人生和为大众的现实主义作品。他音乐中有很多恐惧和不安,起码不能当背景音乐听。
王:那种东西我也说不出来个子戊卯钮来,就是感觉,就是需要。现在你再让我听一些纯旋律的东西,除非放松休息,听着就不够劲不过瘾了。发展到后来,很多的音乐家------像勋伯格、巴托克、、、、、
陈:勋伯格的作品听起来和理解起来都很晦涩。一般人欣赏不了。你居然喜欢。
[FS:PAGE] 王:因为这些作品也都是挖掘一些配器的极限,他的声响带给你的不是悦耳的东西,而是很多震撼之处。
陈:好象你最近喜欢上了歌剧?
王:我也是后来受我的那些音乐朋友的影响。我原来喜欢乐队的东西,听着热闹、动静大、层次多,指挥看着来劲。我没事常在家里边听边指挥。我臂力腕力很强,拿相机的稳当劲和我胡乱指挥分不开。(笑)
陈:真的嘛?
王:后来渐渐我喜欢了人声。毕竟乐器是从死的里面出的声,人声从活的里面出的声,不一样。歌剧又有乐队、又有人声,还有情节。在那些朋友的CD店里还有人专门讲解。瓦格纳的《尼伯龙根的指环》。我被煽呼地不但买了下来,还以为是镇宅之宝。十五张一盒,一千八百块钱,就买了,丝毫不心疼。还动员别人买。
陈:你现在有多少收藏?据说你的CD收藏在北京也排到前边。
王:这不重要吧。我收藏十张和一百张没什么区别。三联主编朱伟没有我收藏的多,可比我高的多啊!他编了两本这么厚的音乐圣经。(用手比划)
总之能够听一点音乐的人是幸福的人。
陈:能长时间沉浸在古典音乐中的人真是幸运之极。音乐是让人听着幸福的声音,它最大的力量是能安慰人。
六.干什么不吆喝什么
陈:我知道音乐对你来非常重要,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摄影。
王:近十几年可能是这样吧:音乐成了我生活的需要。
陈:你的音乐的朋友给你带来什么?
王:我拿很多时间和精力与喜欢音乐朋友在一起。一般是在专门的CD店。这些朋友从事什么的都有,专业的很少。就和“四五运动”时一样,拿相机中专业的很少。干什么不吆喝什么。
我们在发烧友办的店里聚会。那里的CD全是正版,很贵,一张张去挖,入了迷。人家说我们这是一帮“吸毒”的。有了点钱--------讲课、稿费呀------就想着回来把它变成CD。当然解决的都是精神问题。我们被人认为是“伪精神贵族”,在音乐面前确实像发了疯一样 。那些喜欢歌剧的人,当发现了一个好的版本、里面一个好的选段,他们如醉如痴,你看那表情就和吸毒的一样、药打多了一样。
陈:我知道每次你去国外,很重要的事情是会找一切和古典音乐有关的地方,追寻音乐家的足迹:故居、墓地、、、、、、买唱片
王:没有听到新年音乐会,因为我是夏天去的。我去金色大厅听的是巴仑伯依姆指挥的维也纳爱乐的柴科夫斯基第四交响乐。是柴科夫斯基写给梅克夫人的。
陈:我知道《第四交响曲》算是柴可夫斯基的一封“音乐情书”。梅克帮助他十几年,他们一生也没能走在一起,甚至从未谋面。一八七八年五月,他給梅克夫人的信中提到了第四交响曲,信中说:「我準備將它呈獻給您,您當可於曲中發現您最熟悉的思想和感覺。」
王:所以听起来撕心裂肺。
陈:你听的那场音乐会是巴仑伯依姆亲自演奏的吗?
王:不是,是他指挥。你知道吗?他是那个去很早去世的大提琴家杜普蕾的丈夫。杜普蕾的唱片也是我专门寻找和收藏的。她的东西能拉出茬子来-------不柔和,她不拉天鹅什么的。。
陈:杜普蕾一直是许多古典音乐乐迷心中的一个叹息。虽然她很早就显露出不凡的才华,但是实际上的演奏生命却相当的短暂,二十多岁就得了多重硬化症,从此再也不能拉琴。傅聪是她的朋友,傅聪评价
她:“每一运弓每一揉弦都是那样地用情,绝不容人轻侮!”
王:国外的音乐厅的门槛不那么高。可能有几百美圆的票,也有二十美圆的站票。我刚开始心里还有些那个,怕站的看掉份。可我进去一看,很多名流也是站在后边厅,还有一些女士坐在地下靠着柱子听,有的边听还在流泪。在那些地方,音乐无孔不入,音乐会也不是什么仪式的东西。
[FS:PAGE] 陈:柏林夏季森林音乐会,很多人躺着听,从下午听到晚上,一直到月亮升上来。
王:我还挖掘很多LP,很多CD就是从那上面转的。声音原汁原味。铜管就是金属的,木管就是松香味的、、、、、
在国外的唱片店,外面是现代音乐、摇滚、爵士古典,很热闹。古典音乐的角落冷冷清清,不像外面那么热闹。我很享受那种安静。我在国外就是唱片店书店。
陈:我去年读了《陈丹青音乐笔记》,是我看过中国人写音乐笔记最好看的。
王:所以他的画很有品质。
七.音乐已经成了我的宗教
陈:你有没有宗教信仰?信仰宗教的人也有福气。
王:我原来没有,敬而远之,不大理解。后来随着听音乐,听到了近一千年前的声音,听到《格里高利圣咏》,很纯的音乐。音乐刚开始的形态就是人声。但我没有从宗教的角度进入,而是从音乐的角度进入,更符合我们内心境界的东西,能产生共鸣。随着进入弥撒、安魂曲,所以一不留神就喜欢上了宗教音乐。
陈:音乐史上的巴洛克与古典前中期时代是圣乐的高峰。巴哈的马太受难,韩德尔的「弥赛亚」,海顿「创世纪」,都是这时代的产品。
西方音乐是宗教信仰的产物,听音乐的人都不能绕过宗教音乐。
王:不过我暂时还没有宗教方面的追求。我也不会和别人争论,我愿意理解别人的选择,承认那是很美好的东西。人的精神总应该有支撑的东西,就像我这么爱音乐。其实音乐已经成了我的宗教。
陈:宗教音乐是人类灵性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层面。在信仰宗教的人那里是很重要的组成。
王:这样讲一点不过分。只是我的神位要多的多,像瓦格纳的〈众神的黄昏〉。所以这影响我去感受宗教给我带来的艺术上的视听享受。
陈:其实你说的你父母从小教育你们要老老实实做人做事,就是中国老百姓最朴素的宗教情怀。如果每个老百姓都这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就没有那些贪官,没有那些假货,就少了很多人为的人间悲剧。
王:这只是天上的理想。
陈:谈音乐的你很真实,谈音乐的你很放松。和摄影比起来,你更愿意谈音乐?
王:哈哈哈。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干什么不吆喝什么。
陈:我愿意和你多谈音乐,可惜现在没有那么大的篇幅。“古典音乐是一种精神境界。”下次我们把它当成境界来专门谈。
八.没有其他修养,摄影干来干去也没有了特别大的意义
陈:画家陈丹青关注摄影,他在纽约看摄影,探究中国摄影不能被世界认识的原因?为什么摄影人在中国的老百姓那里总是得不到像其他艺术家那样的对待?
王:是环境、基础。到现在图象在中国才突然有了山呼海啸的发展,老百姓才真正生活在图象之中。但应该承认:有品位的东西还是太少。现在是图象泛滥。
但西方的图片处境不同,在培育发育、阅读习惯上有很好的着眼点。图片的功能、价值、地位已经是在人家的骨子里,不需要着意宏扬提倡。家庭和博物馆的收藏中,图片都占有很大分量。丝毫没有被它的技术定位影响局限。好的摄影师作品是很好的投资,收藏摄影作品已经成为人家的习惯。
在德国发行量最好的报纸是图片报。我很惊讶。
陈:环境有了,还需要好的摄影师。中国摄影师既幸运又要抓住机会。
王:我们赶上了这个时代。但摄影师拿出好的照片,同时社会上还要营造好的平台 --------画廊、影展、杂志、印刷品。让照片达到优美的品质。
陈:你每次出去都买回世界各地大量不同类型的画册。你从中得到什么?一本震撼的画册拿在手里能否感觉自己的差距?
[FS:PAGE] 王:画画先要学会看画,拍照片要会看照片。这是桥梁。也许他拍的和我拍的风马牛不相及,但可以开拓我的视野:照片还可以这样去拍。一本画册看第一遍和第八遍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看他的瞬间、他的把握、手法、脉络、、、、、、看一本画册和听一首曲子一样,从各种感觉中得到我需要的。
陈:读书呢?喜欢什么样的书?
王:最喜欢人物传记。我自己不是正规路子成长的,传记是一面镜子,我会看到自己。我还一直喜欢读国内外的纪实文学。
陈:你的CD收藏很多,我看到你收藏的书也不少啊!
王:应该是吧!我愿意把有限的钱为精神服务。我的照片也会随着年纪增长、精神追求增多,表现也越来越平和。
没有其他修养,摄影干来干去也没有了特别大的意义。
八.平常的日子最幸福
陈:几年前,你终于有了一个完整安定的家。你的妻子和儿子改变了你什么?你又为他们做了什么?
王:为这个家能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原来忙工作,对生活没有真正体味。有的家庭后开始过了一把真正的小日子。这么多年也没有想要孩子。后来有了儿子,尤其当他出生看他第一眼时,那种神奇啊!那感觉从来没有过,就是死了也会觉得你仍然在世上。
陈:最近听好几个人讲:四十多岁当爸爸的感觉和二十岁当爸爸的感觉完全不同。
王:家庭的力量让心里塌实。从那时开始我变了一个人似的。为了孩子,其他事情都可以让步。
陈:现在在家呆的时间最多?
王:比原来多了。我喜欢家,喜欢在家呆着,关心家事,享受家中丈夫父亲的角色。
陈:从孩子三岁开始学钢琴,每次都是你带他学琴?
王:对。这是我乐意做的事情。当然我也知道,他不一定能学出来。像朗朗那样的孩子毕竟凤毛麟角。各种各样因素。中国在学琴上能吃苦的孩子很多,但在音乐上成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但为什么还让他学习音乐?我就是希望他能通过音乐帮助他解决将来面临的精神上的问题。物质应该没什么问题。很可能物质越丰富,精神问题越大。音乐不管你处在什么境地都能帮你。萧斯塔科维奇说:“音乐是人类的避难所。”我老想找一个形容没有找到。这句话是最好的形容。
陈:你的六岁的儿子也在你的影响下喜欢音乐。他刚才还在考我俄罗斯音乐家。他自己能随口说出一串闪光的名字:拉赫玛尼诺夫、普罗柯菲耶夫、斯特拉文斯基、萧斯塔柯维奇、里姆斯基—科萨柯夫、、、、、
王:我希望音乐对他性格塑造产生益处。
九.我的人生超过了预期想象
陈:对你的人生你满意吗?
王:超过了我的预期想象。小时候我身体不好,素质差,带着铅袋锻炼。那时能健康地活着就是一桩幸事。后来农村、工厂、部队、报社,一路走来。虽然没有上大学,却超能力发挥。
陈:你怎么看待荣誉、功利,怎么看你的名声?
王:这些应该把它放在一定位置上,谁也避免不了。但我会以平常心对待,荣辱不惊,不会被它左右。
陈:愿意对更年轻的人说些什么?
王:他们赶上了好时候。我们那时是文化是沙漠,现在知识爆炸。但各种诱惑很多。这个时代,拿着相机就可以在任何角落进行拍摄,人人可以生产图象,这就考验年轻的摄影者:你凭什么成为专业?你拍出来好的了吗?
所以我认为摄影师除了摄影的能力,还应该有其他方面的能力,内心要有丰富的层次。
陈:你追求平静平衡平和的个性,妨碍了许多人走近你,也使很多想成为你灵魂朋友的人退避三舍。你想对那些认为你不好接近甚至说你老谋深算的人说什么?
[FS:PAGE] 王:实际上这只是看到我最表层的东西。我要真是那样的人,你又怎么看出来的呢?表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说明了问题。
对我来讲,朋友不一定每天在一起呆着,我保护自己也不等于拒人千里之外。我的与人为善、“和为贵”是骨子里的,也是我一贯做人风格。只要和我稍稍接触就会打消这些念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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