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访谈，源于今年4月胡敏在今日美术馆做的一次《漂流档案----圆明园画家村艺术家十年摄影回顾展》。展览结束了，作为曾经在画家村居留过的人和彼此生活的关注者，我们都有话想说，因此我们在这里说了一些话。这是曾经的两个村民蹲在墙角下的愉快的聊天。 何：1993年。冬天。福缘门西村26号。午后。阳光缤纷。我走进画家胡杰租住在的一个院子，找他聊天。我刚在他的沙发上坐下，就看见一个女孩从一间很暗的屋子里走出来，目光明亮、清洁。容貌美丽。一脸喜悦。她想让我陪她下围棋，这个想法被她的哥哥委婉地制止了，那个女孩就是你，我记得很清楚，你是从一间暗室里走出来的，你在洗照片。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的摄影生涯是从那间暗室里开始的吗？ 胡：正是.我是一个贪玩的人，当年缠着你下棋这个细节就让人能感到，在暗房里就象玩魔术，幽暗的红灯无形中制造了一种魔幻的气氛，让人亢奋，经常不知不觉就到天明，我喜欢不分昼夜，随心所欲。 何：：每一个住在福缘门的艺术家，都有他来此居留的缘由，当时是什么样的一个理由让你来到福缘门，并决意居住下去的？ 胡：来此之前，我在广州深圳工作了六年多，标准的白领，高薪。西装革履，每天早晨把自己化得象个明星，穿着六分的高跟鞋不减速的忙一天，一年不知要坐多少趟飞机，让同学羡慕不已。那时的生活是活给别人看的。表面上很风光，可背后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使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极不正常。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活得不象自己。91年还是92年，到北京出差时，哥哥建议我去圆明园画家村看看，跨进艺术家的小院，我闻到了午后阳光里清茶的香味，看到了柿子俏立枝头在蓝天下从容的生长，艺术家们只为自己的内心画画，那正是我想要生活，简单朴素，世外桃源。 何：我知道画家胡杰对你影响良深，除了敢于选择自己的生活勇气，他对你创作上有什么样的影响？ 胡：他曾经很后悔把我引到艺术这条路上，他不愿他的小妹妹受苦。而我却因有这样的哥哥受益终身，他对我的影响主要来自人格上。当然，我有任何关于创作和生活的问题都会和他倾谈，我也总能从他那得到力量。任何时候想到他，都会感到温暖。 何：今年4月，你在今日美术馆举行了一次名为《漂流档案》的展览，在这个展览上展出的全是十年前你在圆明园福缘门艺术村中的拍摄的艺术家的肖像作品，那天去看展览的大都是当年在那里生活的艺术家，我不知道他们心里的感情，我站在我的那幅照片前，感觉到的是巨大的悲伤。它让我想起苏珊.桑塔格说过的一句话：挽歌式的艺术。它以这种方式在证明岁月无情。你在面对它们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你为什么要做这样一次展览？ 胡：挽歌式的艺术。说得多么好啊。这也是照片的魅力所在。 当年拍完洗出小样，就一直压在抽屉里，去忙着拍别的东西了，直到去年杨卫编辑圆明园画家村的文献，四处征集资料，我告诉他我还有些当年的照片，如有用就拿去，他看后很惊讶，建议我做展览。 何：印象中，在这组作品之前，你曾经最倾心的是一个关于女性题材的系列东西，你为此付出了大量的心血，是什么原因让你最终放弃了它们？ 胡：从没放弃，也从没完成。女性题材是可以倾其一生来做的，或者说这么大一个题材用一生也做不完。 何：安徒生童话里有一个关于锡兵的故事，在25个锡兵中，那是唯一只有一条腿的锡兵，但是他因为坚韧不屈而穿过了汹涌的河流。在圆明园的艺术家中，你是没有过艺术学院经历的少数人，但这并不能阻止你在艺术上的跋涉和成功，你靠的是什么？ 胡：没想这么多，就一直做下来了。坚持就是一切。 何：你童年时代的梦想是什么？还记得吗？ 胡：周游世界。小时候还对建筑设计充满奇妙幻想，但母亲一直希望我当医生继承她的职业，搬家时曾感慨，满柜子的医学书儿孙都不看了，太可惜。 何：十年前就有许多人在拍摄关于圆明园艺术家的生活肖像，我印象中就有8个人扛摄影机的人走进过我的院子，他们好象都比你要专业，但能让我震撼的还是你的作品。好象是沃尔科特（还是布罗茨基）在一首题为《黑马》的诗中有过这样一个句子：它来到我们中间/寻找骑手。我理解是艺术在寻找它最适合的人。你觉得你是那个骑手吗？ [FS:PAGE] 胡：互为因果，这就要感谢生活了。 何：你的青春期是在南京度过的，告诉我南京在你印象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 胡：古老、潮湿、悠闲。小时候的南京比现在有意思。 何：在圆明园的所有的肖像作品中，你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张？为什么？ 胡：很难说，让观众自己来选吧。只能说每一张我都倾注了自己的感情。 何：福克纳曾经半开玩笑地说过：女人们都是要去巴黎的，你要是出游，最愿意去的是哪一座城市？ 胡：这个问题好玩吗？我去过巴黎，去了之后哪都不想看。倒是德国弗莱堡黑森林山上的海德格尔小木屋，让我终身难忘。 何：我记得你在圆明园那段时间手上捧读的小说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这本小说有什么样的东西长久地吸引着你？ 胡：爱。爱。爱。圆明园时代这本书是我的《圣经》。 何：无论从女性题材，到乡村学生，还是圆明园的艺术家，你的作品中始终在关注人物的命运并试图最大限度地揭示他们的心灵。这很容易让我想到尤瑟福.卡什的肖像作品，所不同的是他热衷于拍摄那些所谓功成名就的家伙，而你热爱的是周边的人，这一点尤其让我感动。是什么在激发着你的良善之心？ 胡：是你们，我拍摄的人。 何：印象中你不读诗歌，却嫁给了一位诗人，这个婚姻对你的阅读生活带来了什么样改变？背一段诗歌给我听听？谈谈你对诗歌的理解~ 胡：从八十年代过来的人，谁不对诗歌有特殊的感情？对诗歌的理解还是留给文人们讨论吧，我只想告诉你，嫁给这样一位诗人，踏实。 何：如果生活可以选择，你最愿意生活在一个什么朝代？愿意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生活？ 胡：就选这个时代，还是这帮朋友。 何：在圆明园的画家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谈谈你对他（她）的作品的印象？ 胡：王音，至今还清晰记得第一次走进他的画室，面对他的画喘不上气。 何：我们来做一个游戏：现在，你在这么几个地方选择一个你认为最美好的。然后我来告诉你答案。 1：广阔的森林 2：能够呼吸的海底 3：俩个人的教室 4：地铁车箱 5：了望塔 6：堆满黄金的密室 7：沙漠里 胡：1：广阔的森林。 何：呵呵~一个向往自由的人。 胡：是，我是向往自由的人。 何：在圆明园居住的那几年，我听到外面流传最多的说法就是我们的贫穷，但老实说对于贫穷，我没有感觉。我相信梭罗的说法，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住在哪里都是皇宫。你觉得我们当时的生活贫穷吗？或者你是怎么理解贫穷生活的？ 胡：贫穷是相对的，在圆明园时你想过十多年后会有自己的房子、车子吗？恐怕当时的中国人敢做这样梦的也不多，中国经济发展之快，看看现在的北京，拥堵的交通，疯长的房价。我们都被卷进小康了，面对真正的穷人，我就会充满耻辱感。有一位美国诗人说：贫穷能听到风声也是好的。这也是我的理解。 何：我知道女人都不喜欢谈论宗教，她们的宗教就是爱情。不过我还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信一个和尚踩着一片芦苇就可以渡江这个故事吗？ 胡：只要想去，就能到彼岸。 何：在福海后面的那个村子里我渡过了一段最孤独的时光，我用写童话来抵抗孤独。我知道你抵抗孤独的方式是听音乐，你最爱听的是些什么样的音乐？说得出它们的美妙来吗？你现在还在听它们吗？ 胡：记得几年前，我们聊过这个话题。我曾兴奋的给你放对我产生过作用的音乐，爱尔兰光头女歌手O’connor,宗教的清唱，当然听得最多的还是古典音乐，最喜欢的依然是巴赫，博大精深，百听不厌。 [FS:PAGE] 何：你最喜欢的摄影大师是谁？他的作品是什么样子？ 胡：只能说一个吗？那就是约瑟夫寇德卡。他把照片拍到了极限。而他本人也是具有魅力的美男子。我喜欢的还有马力.爱莲.马克, 丽尼.李芬斯坦，安妮.莱伯维兹，阿勃兹，桑德，索德克…… 何：在圆明园好几个人都喜欢在围棋盘上消磨时光，你和你哥哥是突出的代表，对你来说，它意味着什么？十年过去了，这个嗜好还在吗? 胡：围棋对于我就是娱乐，至于在娱乐中体会到什么，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我的嗜好还在，现在找你下棋有空吗？谁都忙得很，拿出两个小时下盘棋成了奢侈的事，看来过两年我只能和儿子一起下棋了。 何：你在那里呆了将近三年，谈谈你在圆明园最难忘的三件事？ 刚买了过冬的蜂窝煤，整齐的排在屋檐下，第二天殉难般倒在白雪融化的院子里，我毫不犹豫地抢救幸存者，在灿烂的阳光下把狼狈不堪的小院洗刷得干干净净。 胡：艾丽买不起画布，撕了裤子画，没有白颜料，用牙膏替代。 还有就是认识你啦！在圆明园认识了一帮朋友，交往至今，这也成了今生的一大财富。 何：我记得有一天，你告诉我，你在园子里发现了一位天才女画家。你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接下来许多年里，你一直是她的生活支助者。你如何看待她的作品? 胡：几年前，她去了印度，我们就断了联系。艾丽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就像活在几个世纪前的小妖女。她的画完全是感性的，色彩构图，出其不意，经得起品味，特别是后期的花卉，很高级。可惜，她不再画画了。她的身体一直很弱，愿她在异乡愉快健康。 何：你是被强行驱逐出圆明园的艺术家，更是这一事件的目击者。我想知道你对于这一事件的评价？ 胡：被驱逐的时候我侥幸避开了，或者说不幸没赶上。当时艾丽住在我那里，第一次她爬墙逃了，第二次被收容了。我们的党什么时候放松过对意识形态的控制呢？这是他们的工作嘛。 何：你未来有什么打算？接下来还有什么展览？ 胡：争取做最好的贤妻良母。今年还有几个展览，月底去韩国参加在首尔的摄影博览会。 何：去年，我在黑米的墙上看到你和你孩子的一幅照片，你们的身后是广阔的田野，野草在阳光下一派辉煌。我从你的脸上看到了幸福。我为你感到喜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仍然在这座城市里自由自在的生活。我要祝福你！ 胡：谢谢！也祝福你！我喜欢你的这个访谈，有点像心理测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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