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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一个刚刚从废墟中被挖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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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北川市民站在废墟上,看着自己家倒塌的楼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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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区里的老人悲痛地离开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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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阳,人们在失踪人员名单上寻找自己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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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望着车窗外的祖孙三人
2008年天地翻覆的5月陈庆港来到北川 荷赛的幸运儿讲述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记者这一行确实有它特殊的地方,比如哪里发生了事故、出现了危险,别人可能要尽快地远离,但记者却恰恰要逆人流而上,在新闻发生的第一时间里,他们赶赴现场……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一次次走进陌生领域探访。因为这样,所以记者要常常在路上。”
“在路上”,是陈庆港喜欢的一本书的名字,他前后买过它两次。“在路上”,更是他博客中二十余篇章共同的名字,因为他觉得没有哪三个字比它更恰当了,对于他图片中记录的生活,还有他自己的道路。
“我觉得在路上那种状态很好,不定,动荡。电话那头常常问:现在你在哪儿?这时我往往要向身边人打听:请问这是到了哪儿?频繁的时空切换,常常不清楚自己正身处何方。早上可能是躺在豪华的星级酒店里,而晚上或许就宿在了最偏远的荒野上……一小时前面对的是罪犯的穷凶极恶,而一小时后采访的则是英雄的侠骨柔肠……他们可以吃珍馐美味,他们也要咽得下粗糠苦菜……记者是需要有极大的适应力的,他们要有在各种各样的环境里自如出入的能力。”
2008年天地翻覆的5月,陈庆港的脚步来到北川。荷赛的幸运儿只有一个,其实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故事。
图片·北川
■一个老人
照片的名字也叫《走出北川》。“那一刻,我一下就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那一刻,一下就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陈庆港写在照片下。
它没被送去荷赛。“是从画面考虑的,那一组12张从视觉上看,因为我都选择了横图,这张竖图就没选进去。”
看过的很多人都说,那是他们最爱的《走出北川》。
■两个记者
《生死青川路》图里有《北京青年报》记者胡金喜和《现代快报》记者泱波。
“进入青川县的马鹿镇后,山路愈发崎岖。行驶着的车在山路上突然就摇摆了起来,‘地震了!’短短几秒钟,像是过了几个小时,衣服瞬间湿透。坡上的石头在纷纷往下落,四周尘土飞扬。这时所有人突然一齐大声对司机喊:快走。司机还没有从惊吓中清醒过来,被大家喊声一惊,就挂不上挡,所有人就又更大声喊……塌方……下车没走多远,前面就有巨石轰然落在路中间。如果不是阴错阳差,我们的车说不定现在就在这巨石和路面之间。来不及庆幸,突然坡上又扬起了尘土,伴随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轰鸣声,碎石在周围纷纷下落……我们撒腿没命地狂奔……”
关于震区采访的死生一线,电话中我们谁都没再提一个字。
■他自己,和一个看不见的女孩儿
《我知道你活着》。“你”,是一个21岁的女孩儿,身在照片上那堆瓦砾之下,一根细细的水管,是她与废墟之上的陈庆港之间仅有的联系。不,还有她的声音——只是,看照片的我们听不到。
她活在陈庆港的文字里:
“一根血红色的管子,一头插在我手里的水瓶里,一头插在废墟的深处,插在废墟深处的你的口里。我用双手捧着水瓶,看着瓶里的水快速被你吸干,我觉得我从没有过与一个人如此的亲密。这应该是你50多个小时里的第一次喝水。
“你问我:我还要在下面呆多少时间?我说我会一直看着你出来……那一刻,你应该能听到的,覆盖在你头顶的废墟上人群匆忙撤离时发出的巨大轰响;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跑拼命地喊‘赶快离开、赶快离开’。而你就躺在黑暗的废墟里,无法离开。那时你是怎样的心情?在寂静里,慢慢等待再次来临的灭顶之灾,你怕吗?
“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助和绝望啊,那一刻。我放下手里的水瓶,我用碎石将水瓶夹紧不让它倒下,我知道从此它就是你唯一的依赖。我走了,和所有的人一起抛下了你。我在像潮水一样涌向山坡的人流里拼命地奔跑,所有的人都在奔跑,而我和你说过,我会看着你出来……”[FS:PAGE]
在所有可见的他在荷赛获奖后接受的采访里,陈庆港的话都说得很得体——一些简直可以上《新闻联播》的话。然而15日的电话里,他告诉了记者更多,他记得很清楚在北川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的相机就放在废墟上,好长时间都没拿起来。“在北川这个战场上,没有英雄,没有胜利者,我们,所有人,都和那些被深埋在废墟下的每一个人一样,都是受难者。”
讲述
没有什么能够永远留下来,但是影像可以
陈庆港是共产党员,自言“受党教育多年”。“摄影记者无法选择面对怎样的场景,唯一能选择的是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这样的世界。”
“如果你整个看了我的作品,你会知道,我不是唱赞歌的那一种。如果说相机是我的一个工具,我还是想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些看法、观点、自己想说的话,通过相机和图片表达出来。”不惑已过,陈庆港对于使命自有答案。
在他的时刻表上,“用一个月时间,走两万里路”之类的采访都算常态。看他的作品,细菌战、慰安妇,乡村教师、贫困家庭,伊犁新娘,拉萨往事;黄河故道、象雄古原……
在时间和精神的自由状态上,他好像更接近一个自由摄影人。
“我拍需要长时间去做的那种深度专题,调查类的东西。这是我跟很多媒体摄影记者不太一样的地方。一个是我的性格。另外可能大家也认为,要是像其他记者那样去做,我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这个人在这方面很弱的,我可能什么都拍不出来,甚至可能工作量、任务都完成不了。”所幸,从最初就职的某电力行业报,到后来《连云港日报》、《青年时报》、《城报》、《杭州日报》一路走来,他的天分得到了保护,他的志愿得到了成全,他身在的媒体都给予他宽松的环境,乐见其成。
1998年,在做“20世纪末中国中西部贫困家庭状况调查”时,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感觉。“我这个人样子很粗糙,但我经常被一些东西打动。”那个采访历时十几年,跨越陕西、甘肃、云南、贵州、四川,“就是这些地理上属于中国第二台阶、极度贫困人群最集中的地域,就在那样的环境里,无数的人生存着。无论他们那种生活状况,还是那种不屈的和命运抗争的精神,在我看来都很打动人。”就是这些采访过程中的感动,陈庆港说支持了他这么多年走下来。
有一年,他在黄土高原上一个紧挨着黄河的小村里过年。住在一个老乡家的窑洞里,可以望见黄河,野渡无人,只有雪。窗格上贴满的剪纸让心头有了乡愁。年夜饭是每人一碗“搓搓面”,炕桌上没有菜,只有一瓶酒。主人讲不出宽慰人的话,对他说,我唱首信天游给你下酒吧。然后那个老人便伸长了脖颈,涨红着脸吼了起来:“这么长的辫子哟,探不上天;这么好看的妹妹哟,见不上面;这么大的烫锅啊,没有两粒米;这么旺的火焰哟,烧不热你……”歌声让点着油灯的窑洞瞬间有了光芒。那个除夕,老人唱了一夜,他跟着吼了一夜。
2009年,陈庆港准备给这做了十几年的采访做一个了结,会是一本书,他给它起名《十四家》,关于14户中国最最贫困的家庭,在这十年期间,通过他们自己的努力,同他们恶劣的生存环境和命运抗争,一步一步地摆脱贫困的过程。
一如他已经出版的《血痛——中国慰安妇调查》,还有计划中的“滇缅公路中国远征军”,坚持以自己的镜头默默记录下内心里觉得应该被记住的那些事物,那些痛楚的、抑或悲壮的历史,是陈庆港的理想。“当一个人长大,发现自己所了解的历史其实是不完整甚至是错误的历史,那是极其痛苦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远留下来的,但是影像可以。”这在他,已近乎是一种信仰。
他难忘做慰安妇采访时候的那些老人,她们的秘密都隐藏了一辈子了,但在生命最后的时候,她们却想来把这个事情弄一个明白。他觉得,这是人对自己的一种珍重。“在海南采访,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老人,她每次都非常隆重,像仪式一样,每次都换一件特别洁净的衣服,把自己打扮一番,来和我谈话。那种感觉非常的……那么痛苦的记忆,回顾一次就等于重新经历一次。这些背负着沉重凄怆的记忆活到今天的老人,都已是八十岁左右的高龄,面对她们,我常常不知道怎样开口。”旁人都不忍碰触的回忆,当这些老人勇敢地重新来面对、讲述时,那显示出的何尝不是一种力量,人藉以穿越痛楚,穿越被伤害的屈辱,穿越被漠视、遗忘命运的力量?这力量感染他,并通过他的影像传递。[FS:PAGE]
当时间无力挽救真实以及内心对于真实的向往时,摄影或许是一种方式
浮云游子意。名字中带着故乡的影子,陈庆港出生在一个港口。而今他居留杭州也已经到了第五个年头,然而陈庆港心中,西部边地的秘境荒原才是他毕生的爱情。
“可能是我喜欢‘亮’的东西。我所生活的江南,秀美、青山绿水,能让人愉悦。然而西部的感觉却是壮美、撼动人心。在那种环境里你才会真正意识到生命一些最本质的东西。在藏北阿里,我发现自己变得像一个哲学家一样,会思考宇宙、人生,思考一些终极问题。当面对那些湖水、雪山,你会不由自主地流泪。那是在江南充满细节的风景里你永远感受不到的。”
曾经,在采访的路上,“在一个古老村庄的一间古老住宅里一个静谧的夜晚,我彻夜端坐在一张古老的床上,面对一盏古老的灯,想透过它昏黄的光,看清那所有曾经被它照亮过的脸……”他说这会让他想到很多很多事,比如时间。
“苏珊·桑塔格说,摄影是一门挽歌艺术,一门黄昏艺术。大多数被拍对象——仅仅凭着被拍摄——都饱含感染力。摄影是通向真实的方式而不是结果,它丈量着世界的广度和内心的深渊。不论是过去的已死的,还是现世的活着的,当时间无力挽救真实以及内心对于真实的向往时,摄影或许是一种方式。”在博客中,陈庆港这样写。
“如果照片传达的只是某种破裂、悲伤的气息,那么真实远深重于此。毁灭与重生、绝望与爱、个体命运的渺茫与人性共有的悲悯,这一切全都交织在一起,以一种极端悲怆的方式考验着我们,同时又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灾难使我们记住人类来源于生命本质的力量和情感,它是活下去的希望所在。”
2008年过去了。北川已远,而摄影人陈庆港,还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