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红楼梦叙事》
中国的古典小说与西方的“小说”不完全是一回事,西方的叙事文体fiction在汉语中找不到对等的文体,而只有小说与之相近,于是fiction便译作了小说。小说与fiction只是近义词而非同义词。中国作家真正按照西方的fiction文体作起小说来,还是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的,此前的小说,为了区别于后来的小说(fiction),汉学家浦安迪给它提了个名字,叫“奇书体”。 对于“奇书体”,也就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中国学者历来的看家本事就是传统的历史学方法,搜求,索引,考据……无非是围绕着作者的生平、故事的本事、作品的版本等进行的,至于作品的文本分析和文体研究,就乏善可陈了。以至于中国学者的这些研究成果,作为学术“半成品”,被西方汉学家利用先进的理论方法“深度加工”后,成为了西方汉学研究的皇皇巨著。国内的古典文学研究者要么被偏重考据的传统治学方法所囿,要么被“苏联模式”的庸俗社会学分析所蔽,面对迅猛发展的海外汉学渐渐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而那些对现代小说理论颇具研究的学者,又因为对古典小说不够熟悉而只能埋头于现当代小说的研究了。 这是国内古典小说研究的悲哀!但也正因为了这种悲哀,王彬先生写于10年前的专著《红楼梦叙事》(中国工人出版社,1998年版)也就显得尤为珍贵。落后于时代的学术是落伍的,与时代同步的学术虽不落伍,但也难说具有多少新意;而能够领先于时代的学术,却又往往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当你仅仅领先一步时,你可能被称为“大师”,成为话语权力的拥有者,但当你不仅仅只是领先一步,而是领先了两步甚至是三步时,你却完全可能成为孤家寡人。《红楼梦叙事》就是一部领先于国内古典小说研究至少两步以上的学术著作,于是也便孤家寡人般地坐了十年冷板凳。 以今天的立场来看这本10年前出版的书,其学术的前沿性依然不减,这是一本真正可以与那些西方汉学大师一较高下的著作。而将之放到国内的学界来看,当称之为是一部开山之作。《红楼梦叙事》将传统的“红学”研究,与现代叙事学实践进行了成功的接轨,在对待传统的小说研究方面,作者不仅没有抛弃以往学人的研究成果,而且予以了承前启后发扬光大。也就是说这不是一本“新”得让人感到面目全非的书,而是一本具有传统治学功底的有“根”之作。在运用叙事学等新的理论方法方面,作者也没有照搬西方理论去套用中国文本,而是针对“奇书体”的文本特点有的放矢灵活运用。《红楼梦叙事》的主要研究对象虽然是《红楼梦》,但在分析过程中更凭借着作者对古典小说深厚的学识,旁征博引举一反三,对《三国演义》、《水浒传》、《三言》、《二拍》等有代表性的文本都作了精妙的分析,由此而形成了一整套有系统的“中国叙事”研究。 在对叙述者的分析中,《红楼梦叙事》依次分析了存在于《红楼梦》中的“叙述集团”:1、“顽石”(自称“蠢物”);2、空空道人,手稿的抄录者;3、吴玉峰,改《情僧录》为《红楼梦》;4、孔梅溪,改书题为《风月宝鉴》5、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6、脂砚斋,抄阅再评,改回书名《石头记》。作者通过如此详尽的叙述者分析,对《红楼梦》由超叙述、主叙述和元叙事共同构成的多层叙述结构进行了清晰的把握,并在此严密的文本分析的基础上,提出了两点极有价值的结论:其一是将《红楼梦》的这种多层叙述结构与《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其他古典小说比对,分析了《红楼梦》在从传统的“拟书场格局”向文人化写作过度的文本特征,指出《红楼梦》中的超叙述者虽然在总体上依然没有摆脱“拟书场格局”,但又与传统的“拟书场格局”不同,让“顽石”以“按语”的形式显身出现,这对于传统的“拟书场格局”是一大突破。《红楼梦》是在白话小说的叙述模式中引进了文言小说的超叙述结构,从而开创了一种新的叙事方式,是对“奇书体”小说的重要贡献。其二,以叙述学的文本分析方法对《红楼梦》的作者问题以及续写问题,重新进行了阐释。由于《红楼梦》在文本上虚构了一个叙述集团,致使某些红学家竟对曹雪芹的著作权产生了怀疑……书中指出:这是对叙述学的无知。至于后四十回的“续写”问题,书中以大量坚实的文本分析作出结论:后四十回为高鹗续写无疑,因为高鹗根本就没弄懂“顽石”作为叙述者在《红楼梦》中的作用,不仅将原有的顽石自述删略干净,而且在他续补的后四十回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FS:PAGE] 《红楼梦叙事》还对中国古典“奇书体”小说特有的叙述特征和文本关系,进行了极为全面而精到的分析和研究。在对“拟书场格局”、“开科诗与煞尾”、“诗赞”等的分析中,从《红楼梦》而至《三国演义》、《水浒传》乃至《十二楼》,详细地分析和比较了这种特定的“叙述格局”的发生、发展以及演化。作者不同意某些红学家将《红楼梦》视为网状结构的小说,因为《红楼梦》也同大多数的古典“奇书体”小说一样,通过“且说”、“不提”、“休表”等不厌其烦的起止叙述标记,在文本中构成了线性叙述的清晰与完整,即便是网状的事件时间,也被编织成了线性的时间。这一分析无疑是非常有价值的,因为传统的红学家不懂叙事学,他们的分析往往靠的是个人的阅读感受而非文本分析,极容易被《红楼梦》中纷繁复杂的时空关系所迷惑,将阅读过程中想象出来的时空关系误认为就是文本的结构关系。作者还就此深入探讨了古典“奇书体”小说中的“填充与叙述满贯”问题,详细分析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中为了保持故事时间与叙述时间的完整合一,而以“当日无事”、“一宿无话”等对叙述时间所做的“填充”。作者指出:“从现代虚构叙事作品的角度看,《红楼梦》也好,《三国演义》也好……都不过是某种填充,都可以略去的。但略去了,也就没有了《三国演义》,没有了《红楼梦》。中国古典白话小说之为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红楼梦》之为《红楼梦》的叙事特征就在这里。总之,以各种各样的文字填充保证线性叙述的完整,实质上是对拟书场格局的一种努力。说到底,是传统白话小说的一种叙述满贯。……这是我们在研究古典白话小说,包括《红楼梦》在内的拟书场格局时,不能不注意的问题。” 作者还对《红楼梦》等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不可靠叙述”问题,进行了详尽的分析。说到“不可靠叙述”,自然离不开“反讽”,英国小说的“反讽”是举世闻名的,但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反讽”,学界却一直研究得不够深入。其实中国古代的小说批评家是很注意“反讽”的,但大都是以眉批的形式点到而止,没有进行系统性的理论研究。而《红楼梦叙事》则对中国小说中的“反讽”以及各种“不可靠叙述”进行了归纳和总结,为古代汉语白话小说中这种微妙的叙述方式,进行了一次盘点。此外,《红楼梦叙事》还对古典小说中的“聚焦方式”、“伪时间”、“漫溢话语”、“动力元”等问题一一进行了分析,其中最具价值的,是对“动力元”和“漫溢话语”的研究,这也是本书中极具学术创新意义的精彩篇章。 我们知道,西语theme在汉语中译为主题,而motif则被译作母题,然而theme其实并不完全等同于我们汉语语境中的所谓“主题思想”,而motif更兼有动力、动机之意。母题是情节的最小单位,其直接构成了故事与人物行动之间的因果关系,把motif译为“动力元”应该说是更为贴切的。“动力元”最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叙述者动力元”,即由叙述者出面讲述来推动情节;另一种是“人物动力元”,即叙述者隐退,由文本中的人物来推动情节发展。这与格雷马斯所谓的“施动者”有某些类似的地方。《红楼梦叙事》以“动力元”来分析古典小说的故事与叙事,让我们看清了“中国叙事”中的经络。首先,《红楼梦叙事》的作者站在中西小说发展史的高度,分析了小说文体发展与不同的“动力元”之间的密切关系,指出“不同的动力因素,决定不同的小说文体特征。”进而又深入到《红楼梦》中“动力元”的具体分析中,发现了许多用传统方法所难以弄清的关键问题。比如,同属“人物动力元”,在《红楼梦》中就有着若干种不同的微妙用法。作者更比较了程乙本在对“动力元”处理上的简陋。此外,作者还以“动力元”、“次动力元”、“辅助动力元”与“非动力元”的不同组合方式,来比较《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与《红楼梦》的差异,其话语分析之精到,在国内学者中堪称罕见。 [FS:PAGE] 对“漫溢话语”的分析,是《红楼梦叙事》的另一个亮点。作者同样站在中西小说发展史的高度,分析了话语自身的独立,对于小说文体发展的重要意义。话语并非只是为了讲故事而存在的,话语会时常从故事中“漫溢”出来,比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的大部分文字。以往的红学家一般都没有注意到中国古典小说中的这种“话语狂欢”,而《红楼梦叙事》则对此进行了极为精细的分析,为《红楼梦》的叙事研究,开出了一个新的领地。可以说“漫溢话语”是考察小说“文学性”的一个重要标志,不仅对研究《红楼梦》是必要的,对现代小说的研究更有着重要意义。张爱玲的小说为什么好看?钱锺书的《围城》为什么让人感到妙语连珠?还不是因为他们的叙述话语会时不时地从故事中“漫溢”了出来,而极尽“奢华”! 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叙事》的附录部分,附上了作者还文本时间为故事时间的浩大工程——《红楼系年》,这也是红学史上第一次从现代叙事学的角度,为《红楼梦》故事所做的最为完整的年谱,不仅系年,而且更精细到了系月、系日。《红楼梦叙事》即是一本以现代叙事学方法研究红学的开山之作,同时又是一部有关“小说”的中国叙事学研究的具有填补学术空白意义的标志性著述,随着国内学术研究在“语言学转向”上的日趋深入,其学术价值也必将为学术界所有目共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