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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无言的劝告——读吕楠“精神病院系列”

2009-5-27 15:09| 发布者:| 查看:883| 评论:0

         今天看到萧沉的文章《吕楠旧作新读》,颇有感触。吕楠作为当代中国最重要的摄影家之一,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就曾经引起中国乃至国际艺术界的广泛关注,他的《被人遗忘的人——中国精神病人生存状况》虽然在2005年前从未在国内正式发表过,但仍然在90年代引起巨大反响,这些照片经过各种途径在摄影家和艺术家间流传,影响了一批年轻的中国摄影人。2005年的平遥国际摄影节,吕楠的“三部曲”通过幻灯形式第一次全面地展示在公众面前,当时的“盛况”至今让人难忘。也是从2005年开始,吕楠成为国内各种媒体争相报道的对象,著名的《南方周末》曾经一次拿出4个版介绍吕楠,据说此种待遇,在《南方周末》只有台湾电影导演侯孝贤曾经得到。栗宪庭、陈丹青两位当今最著名的当代艺术评论家对吕楠也是推崇备至。栗宪庭还为吕楠的三部画册撰写了前言。陈丹青也撰写了《无言的劝告——读吕楠“精神病院系列”》这篇文章。最让人惊讶的是著名艺术家艾未未也在各种场合大力赞颂吕楠。与艺术界的高度关注相比,中国摄影界对吕楠的评价却有点“另类”和“羞涩”,鲜有高质量的评论文章出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挺奇怪的现象。

  今后,我将在我的博客中陆续转载多篇关于吕楠的重要评论,希望能对大家理解吕楠的作品有所帮助。下面这篇文章是陈丹青在2007年撰写的,刊登在《影像》杂志的创刊号上。

 

 

无言的劝告——读吕楠“精神病院系列”


 

陈丹青

精神病院,广西,中国,1990。
这是医院的重患者病房,这样的病房这家医院有十几间。23岁的周举铎,住院已超过一个月,但她从没有离开过13号病房。

 
  

  中国当代摄影家,吕楠是一位自始即抱持“大师意识”的实践者。这不是说,他刻意想要成为、或自视为“大师”,而是指目击“猎物”的一瞬,他从不稍或忘却影史经典的伟大训诫,这样猜测,我的意思是,吕楠对于“学习”怀抱敬意。当他决意走上这条自我折磨的道路时,恕我妄断:布列松、柯特兹的幽灵可能悄悄跟着他,时时被他不自觉地植入自己的目光,作为中介,挑选作品。

  这是一道又一道严酷的课题,濒临精神病院般的无望:我不知道吕楠废弃的照片数量是多少,出于何种理由。目前所见,他大部分作品的“图像”均被赋予近乎完美的“不可更动性”。诚然,但凡严肃的中国摄影家都已学会将自己交付给以下折磨:空间的安排、视线与向度、光与光源的把握、人物的动静、主次、避让、张弛、单数与复数……但在吕楠那里,这些不容闪失、不予商量的“原则”——我甚至愿意说是“伦理”——格外呈现为一种紧张感,并不曾透露丝毫紧张。

  这可能便是我所谓的“大师意识”。

  在我看来,吕楠作品的说服力不是震撼性的“内容”,而是构图的审慎与均衡。关于他的评论注意到这一层么?譬如这组精神病院系列中有两件作品出现裸体女子。前者是被铁栅囚禁的青年患者,但玉成构图的是那位监门外枯坐的老妇;后者的主角则是右侧那位仰面发呆的疯孩,公然坐在廊下的赤裸者虽令人感动而羞耻,但严格说来,她犹如莎士比亚剧中的配角(景深中次要的女子也必须在,否则,如此难得的一景虽已捕获,“大师意识”仍会主张删除,而吕楠是会听从的)……在院墙内转圈环步的人群不能没有居中的那位仰躺者,六位玩牌的病人,顶在头上的白枕正好是三枚,乒乓球桌的围观者有三位举臂欢呼,在三副双拳的高低错落间,我又见到“大师意识”。此外,人物的坐站、正斜、居中、靠边、二比二、一比三,以及在其它类似构成中,吕楠的苦刑——也即他的狂喜——如同布列松给出的谜:我们永远不能解答这些局面的判断、捕捉是属人意抑或天意?出于耐心还是决断?这谜底,若以理论词语推断,乃因作者擅于将“必然”强行制服于“偶然”,且本领深藏,置身事外,或如布列松所言:屏神静息。

精神病院,天津,中国,1989

精神病院,黑龙江,中国,1989

精神病院,陕西,中国,1990

 

  摄影必须无情。布列松惯常顾左右而言他,但仍然声称:“我不关心其他,除了形式。”在上世纪他那一代人,“形式”仍是神圣不可亵渎之词。布列松的天纵其才,则无不透射法兰西人的雅腓而机警;柯特兹的妙不可言则有斯拉夫人的诙谐达观,而后闪露他胜于布列松的朴素与自然——吕楠的品性显然内敛而执拗,默默之状,几乎触及他周旋其间的精神病人,这位中国人与欧洲同行相较,另是一种秉赋。所有苛求于构图的摄影家均难摆脱布列松式的影响,吕楠的功力却并非超人的机敏,反倒出于三分笨拙,以及,超常的忍耐——同样是抢救瞬间,他不属于卡帕一路,卡帕以“事件”为性命,无暇分神于校正景物边框线——吕楠则将视象通常置于均衡端正的水准,尽可能以日常而平等的视线观看对象(一如小津安二郎架设机位的谦逊意识)。极微妙地,我从中窥见柯特兹般的体贴,这体贴的可读性来自人性还是艺术性?

  我无意时时将吕楠与大师相并列,虽然他可能是最为自觉秉承欧洲美学大传统的中国摄影家,但他从来与浅薄的“洋味”与“现代性”划清界限:他懂得“形式”不是表象,而是对创作的忠诚,尤其是对主题的全部了解,惟其如此,本土题旨才能见骨肉、有血性。柯特兹没来过中国,布列松早年的中国系列毕竟出于“他者”的锐眼。中国不缺乏摄影家,然而摄影的严肃美学直到八十年代这才苏醒。有鉴于摄影无可疆界的题材,观看与选择于是非关艺术,而诉诸于人性与人文——这时,我们或许可以偏离形式,略微谈论吕楠的慈悲心。[FS:PAGE]

  瞩目于卑微的人群,探寻社会真相,吕楠是这类摄影众多介入者之一。但我们都会同意,仅只可数几位摄影家具有经典性的概念,吕楠无疑是其中翘楚。他从精神病院系列到西藏系列,呈现漫长而清晰的自我陈述,丰实厚重,气质深沉,早已被公认。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创作通常具有如下品格:沉潜、耐苦、同情心、宗教感、自我放逐……那是可能拭练的,但并不必定换取作品的经典性。据说吕楠常年在藏区游荡,伴随哥德的读本与巴赫的音乐,我看他西藏系列,他于绘画图式的认知涵括过去数百年的欧洲经典,并深知绘画画面的完满性与摄影瞬间的凝固意味着什么。总之,他并非在摄影时才是一位摄影家。精神病人与藏民在他镜头前不止是人性的对象,而是中介,与他自己一起迎向他追念的境界。那境界与他所见无关,除非进入影像,成为切片、构图,也即所谓“形式”,否则难以安顿所谓悲悯与良知——我指的是:摄影的良知。

  这良知构成经典的稀有时刻,其中包括影像主体的“伴奏”与“复调”。吕楠专擅于人物摄影,尤其是二三人一组的群像,但他在空无与物件中也能处处看见“人”:在几幅孤单病患的动人作品中,使他心惊的不止是面目神态,更兼无情的“周围”——空床破败、甬道浊暗、被抛弃的工地、绝望的墙(那位不知何故进入病院的美术教师身后,贴着他描绘的“雷锋”),在纠缠于后园荒草的两位疯子头上,吕楠摄入晴空和云,我们的目光于是“想起”墙外的“人间”……这是一组卒不忍睹的影像,重重封闭的空间令人窒息,所有病患苟活着,生不如死。这悲惨景象被如此“艺术地”拍成照片而竟免于罪过,实在因为作者无比善良。奇异的是,笼罩其间的非人氛围被赋予一种介于死活之间的存在的庄严,如此庄严,唯无可辩驳的真相才能显示。

精神病院,云南,中国,1990

 

  我忽然明白这些照片难以阻止我们的遗忘,它们成为照片,其实不是为了精神病人,而是一份再恳切不过的劝告——请好好活着吧,戒除种种不安与罪孽,因为你们健康、正常,没有疯。我愿提醒诸位不该遗忘的是:这无言的劝告来自吕楠的作品,而不是病院中那一个个不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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