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其实是个散文的国度。当然,诗人也许会说是诗的国度,也不错。在古人那里,诗与散文还没那么割裂,虽然依了雅各布森说,诗是隐喻的艺术,散文是转喻的艺术,但由于古汉语自身绕梁三日的余韵,两者的界限也就没那么分明,尤其是写到了所谓“境”的那种境界时。但到了白话文以后,却是散文一枝独秀了,真的是散文的国度了。20世纪中国文学里,成就最高的就数散文了,鲁迅在谈及新文学成就时就说过这个话,他认为散文成就最高的当数周作人,而他自己是可以排到第四的。
散文之所以成就高,我以为最大的原因乃是因为白话散文与古典散文并不隔。先是文体不隔,从“魏晋风度”到“明清小品”,直至周氏兄弟等现代作家的文章,内容、风格方面固然变化很大,但文体却基本上是一以贯之的。不像小说,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novel)虽说近似,但毕竟不同。西方汉学家为了区别这两种叙述文体,还特意给中国的古典章回小说起了个名字叫“奇书体”。从“奇书体”改到“小说”(novel)上来,再怎么相通也会有隔的地方。也不像诗歌,从文言的格律诗到白话的自由诗,可以说是在文体变化最大的了,已经不是隔的问题,而是两套路数的问题了。散文在文体上的稳定性还得益于中西散文在文体上的相似,当然这里说的不是“大散文”的概念,而是“小散文”,也就是所谓的小品文或曰美文。小品文与英国随笔简直如出一辙,中国的散文家从英国随笔那里自可吸收滋补自身的养料,这比小说家和诗人要方便得多,且更了无痕迹,更浑然天成。中国现代散文的这两大话语资源,也就奠定了现代散文这一文体的“基因”,即古典散文与英国随笔的合流。散文家自可偏东方一些,如周氏兄弟,也可偏西方一些,如钱锺书,如梁遇春。
再看话语流变。从文言文过度到白话文,变化不可谓不大,但却未伤筋骨,文言中许多的优雅之处,仍能在白话散文中得以保存甚至发扬光大,周氏兄弟的写作实绩就证明了这一点。白话散文也自可偶用几个单音了文言词,让太过平滑了的白话略带点“涩”味,如运用得当,效果是毫不逊于文言文的。最成功的例子仍是周氏兄弟。英国随笔给散文带来的影响,自然也有与文言传统相“隔”的地方,但却“隔”得好,因为“隔”掉的恰恰是文言里的八股气。英国随笔有暗合公安竟陵派童心性灵之说的地方,最见不得那套“代圣人立言”的陈词滥调,所以中国散文家从英国随笔那里得到的最大好处,大概就是“隔”掉了文言文里的这些最“意谛牢结”的东西。白话散文一身独得了中西两大话语资源里的好处,还顺便屏蔽了老祖宗世代相传的糟粕——或者说光大了“言志”的传统,屏蔽了“载道”的传统,真可谓得天独厚了。再加上那时的写作者学贯中西思想独立,不把散文写到最高成就那才叫怪!
可就是这样的得天独厚的文体,在当代却无可奈何地式微了,变得不伦不类,非驴非马……在我看来,是文本的“基因衰变”使之然的。“基因衰变”让散文发生了歧变,就像恐怖片里的那些“基因”突变了的怪物。前些年也没少看散文界里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论者多是些不通之人,大谈什么散文要“追求真实”之类“反映论”的老调——基因出了毛病,却从表皮上找原因,真是盲人瞎马,三家村里的见识!一种文体的退化,必是文体深层的编码出了问题,犹如物种的衰微,必是“基因”出现了“衰变”一样。 。 二。散文是最难理论化的文体。小说的研究有叙述学、话语分析等等理论作后援,是可以诗学化的;诗就更不用说了,新批评、符号学,尤其是雅各布森的那套诗学理论,很精密了,拿来分析古诗都没问题,那本有名的《唐诗的魅力》就是证明。而散文却不同,俄国形式主义虽然也有本《散文理论》,可那是讲“大散文”的,与我们讨论的问题关系不大。 [FS:PAGE] 散文的研究能不能理论化呢?这个问题我思索很久了。散文不是小说,不能虚构,所以作者不必假托一个叙述者出来说话,自己本色出场就好了,而且越本色越好。孙犁谈散文时说过一句最普通不过的话,却触到了散文的真理,那就是“不端架子”。窃以为此语可作为“散文诗学”的第一章。学会端架子不难,但要学会“不端架子”却没几个人能做到。人为什么会端架子呢?用精神分析的话说叫“自我心理防卫”,用荣格的话说叫“人格面具”。此乃与生俱来的潜意识心理,非大智慧大定力不能破解。综观整个中国文学史,能达此境界者,不过数人耳!一个平时谈笑风生的人,一上台都有可能结巴,一提笔,自然也就难免端架子了。所以写小说能装得,写散文装不得,越装越不堪。散文的修辞方式很特别,我给起了个名字,叫“反修辞”。
散文是呈现“本心”的,所以必须是个人的,也就是说必须是“言志”的,而不能是“载道”的。“言志”与“载道”在古人那里其实也差不多,知堂却把这两个互补的概念阐释成了水火不容的二元对立。这种“现代阐释”未必能得“古仁人之心”,但却真的给现代白话散文在理论上开了先河,功莫大焉!散文不重“故事”而重讲述,讲什么呢?自然可以谈天说地,可以记人记事状物抒情辩难说理,甚至可以扯些鸡毛蒜皮……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但讲来讲去其实讲的还是自己,讲述本身呈现出来的乃是自家的性情。一切虚头巴脑的“宏大叙事”都是散文的歧途,因为“宏大叙事”说的都是别人的话,不见本心,没有性情,不仅不是“反修辞”,反而是“过度修辞”了。“修辞”一旦过度,就“伪”了,就不“正心诚意”了。
散文从文本上讲,其实就是话语群的集合。小说的话语集合,是要“情节化”的,而散文不必。散文是很自由的文体,非但不必被条条框框所囿,相反地,打破各种条条框框才是散文的使命。散文既是话语群,从话语理论入手应该不难破解散文深层的秘密。而话语理论中,我又首选“俗套理论”,我个人认为:散文的诗学意义就是反俗套。我说的是“反俗套”而不是“陌生化”,因为陌生化了的东西未必一定就好,但反俗套的却一定不坏,这一点尤其适用于散文。小说为了“陌生化”可以写得很先锋很另类,散文却不行,散文不能端先锋的“架子”,散文要用“日常”破日常,用平常心破庸常心。陌生化了的小说好比粤菜,除了烹制的精细外更靠着食材的生猛和非同寻常;散文则更像杭州菜,讲究的是用家常的食材烹出超越家常的味道。散文的话语不能太平顺,否则一目十行就过去了,全无味道。所以周氏兄弟以及废名等人的语句多涩味,但耐读。散文话语在反俗套上的另一秘籍是反讽,意思绝不能说白了,要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俗套才是直白的,叫嚣的。可惜现在的作家多已只懂讽刺不懂反讽了,不懂反讽的人,思想亦是粗陋的。
散文更是种半实用的文体,传达实用的信息是散文的一个重要功能。不像诗,只凸显能指,散文是能指与所指并重,更兼指涉对象的在场。古人写《陈情表》不是写着玩的,那相当于今天的“辞职报告”,周氏兄弟的文章也不单是供人鉴赏的,更可以“寸铁杀人”。再有,散文毕竟是一种高雅的文体,故方言俚俗的写作绝非散文之正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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