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表象看影赛

　　 VOICE：请简单介绍您参与评选的POYi，荷赛和华赛，它们的性质和主旋律或主流价值有怎样的不同？
　　黄：三个比赛都是国际性摄影比赛。POYi的历史最悠久，始于1944年，以前是只针对于美国摄影工作者的摄影比赛。21世纪初它开始走向国际化，吸收海外的作品参赛。到目前为止，它还是以美国摄影师为第一主流的赛事，更多体现美国比较经典的新闻摄影价值。近年来除吸收海外参赛者，也开始邀请海外评委担任评审团的成员，以增加更广阔的国际视角，也因此，我获得这样一个契机去做它的评委。
　　ＰＯＹi的总体感觉还是一个非常美国中心的，以美国主流新闻摄影价值观为基础的比赛，比较强调经典，推进新的影像理念还需要很大的努力。它对经典的弘扬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水平很高，而且因为POYi更多地是从平面媒体的角度入手评选，美国报纸刊物新闻摄影的主流价值观念在这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华赛是扎根于中国的国际新闻摄影比赛，到现在才举行了四届，马上举行第五届，还很年轻。可以说它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面有许多著名的世界级新闻摄影比赛可以作为它参考和学习的榜样，所以虽然起步晚，但进步很快，以短短几年时间迅速实现了国际化目标。我在过去的历届华赛中一直担任评委会执行秘书，负责中外评委之间的沟通，协调整个评选过程。 我认为整个比赛的价值体现在对经典新闻摄影的弘扬上，比较在意的是传统理念。
　　荷赛和这两个比赛完全不同，我参加了2006年和2007年两届荷赛评选，能感觉到自己正好是在一个转型期参加相关的评选工作。第一年和第二年评出来的获奖结果已经相当不一样，能比较明确地感受到荷赛作为一个有半个多世纪历程的老牌国际新闻摄影比赛，今天它的评委会在试图寻找世界新闻摄影的新方向，以评选的方式引领不同于传统新闻摄影的表达方式，倡导以全新手段进行新闻摄影创作。


　　VOICE：您提到荷赛的转型，这种审美和新闻价值的转型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在作品的评选上如何体现？
　　黄：首先是评选的内容。评委予以强调的，或者说给奖的那些照片表现形式和内容都发生了比较重大的变化。一个变化是越来越多的 “越界”新闻作品出现。在以前，经典的突发事件、强调新闻性的作品是荷赛获奖的绝对主流，具压倒性优势。但在最近这两三年，除一部分经典新闻影像以外，越来越多的看来不是单纯新闻摄影的作品获奖。比如2007年常河的《中国动物园》就引起了很大争议。 那年还有其他有争议的作品，比如《巴黎街舞者》，《巴黎无家可归者的帐篷》等等，对传统新闻摄影理念、实践规律和审美价值形成了很大的冲击甚至是挑衅。
　　还有一组叫做《土库曼斯坦总统尼亚佐夫》，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其实这种手法在艺术摄影中一点都不算创新，是典型的德国和瑞士摄影师冷峻的新现实主义批判风格。但这种方法已经不是纯新闻摄影的手段，有非常强烈的实验色彩。
　　2008年这种风格得到了延续和发展，比如那组《难民在法国的家》与《巴黎无家可归者的帐篷》异曲同工。我觉得这个类型的影像开始越来越多地介入到新闻摄影评选中，更有意思的是评委让它们获奖。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被评委选出来的获奖作品，其重要性和标志性得到强调，大家得到暗示甚至明示，于是会有越来越多的摄影师去进行相关的创作。[FS:PAGE]
　　像今年李洁军的这组《复制战争》，英文叫Icons of War Photography（战争摄影偶像），作者最初是复制世界著名的战争题材新闻摄影作品，像《西班亚士兵之死》《学习雷锋》《胜利之吻》等等，后来发展到对历史上著名战役的个人化再现，它已经大大超越了我们在传统意义上认为是新闻摄影作品的范畴。


　　VOICE：华赛是以荷赛为参照建立的，有人认为在评委组成和作品的评选中，华赛与荷赛存在着作品评价的趋同性。华赛是如何确立自己的风格，成长为一个国际影赛的？
　　黄：一个比赛跟在另一个比赛的后面走是走不长的，肯定会出问题。华赛在起步的时候，在操作模式、评选方式、评选的路径上，学习了很多荷赛的经验。但在这一过程中华赛也在不断调整，一点一点汲取其他影赛的经验，然后内化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品牌。我想，所有能成长为有国际影响力的比赛，必然经历类似的发展变化过程。
　　华赛之所以在2005年的时候在中国出现，有各方面的契机。实际上中国人想自己办一个国际新闻摄影比赛，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事情，但因为种种原因——比如经济的原因，国力的原因——始终没有实现。2004年再次讨论在中国举办国际新闻摄影比赛时，一开始也有人担心是否有太多意识形态差异，无法进行某些类别的评选。 但2005年开始的这个比赛证明事实不是这样，华赛向着非常健康的方向发展。
　　虽然中间出现了两次中国摄影师的造假事件，给评选蒙上了阴影。但从后来组委会的迅速处理——对于造假者获奖作品取消资格——和反对假照片的鲜明态度上可以看出，华赛在试图通过一种示范效应告知整个行业：新闻摄影的真实性原则是不容侵犯的。
　　按照国际惯例，造假事件被当作零容忍度事件对待。这个行业有着非常严厉的自律手段，一旦在诚信上发生失误，你就会被这个行业扫地出门。国内在去年一年里不断爆出类似的事情，包括周老虎事件，刘羚羊事件等，其实是在从各个角度不断提醒这个行业的从业人员加强自律。严格的行业自律会约束大量的摄影师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惩罚太重了。在这方面华赛的意义是积极的。
　　谈到价值标准问题，华赛在过去四五年的成长历程中，试图站在中国的平台上，放眼全世界来看待新闻摄影的发展变化，然后把世界新闻摄影中比较经典的那部分进一步弘扬开来。新闻摄影在中国和在西方的发展阶段不一样。我们还在走上升的道路上，还在往走向经典的方向大踏步迈进。中国摄影师是追求并欣赏经典的，对传统主流价值观强调得比较充分。华赛评委、特别是中国评委对有实验意义的摄影作品，总体上讲认同度不高。这和影像价值观念不同有关。比如在荷赛获奖的常河作品《中国动物园》，在华赛上第一轮就被淘汰了。我不认为这其中存在孰优孰劣，因为各种比赛都需要有自己的价值判断体系。
　　至于POYi，他们评出来的一等奖看起来甚至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生活》杂志鼎盛期流行的那种手法拍出来的东西，非常老套，非常传统，但他们坚持认为这是他们所追求的东西，所以要在POYi放大和弘扬。每一个比赛想要不同于其他赛事，一定要有它的坚持，不同比赛强调自己的价值观念自然有它的道理。
　　实际上华赛和荷赛之间比较明显的区别，海外摄影工作者也看到了。我和一个国外同行聊天，他看了华赛的比赛结果之后很激动。他自己是一个比较经典的人，看到这种传统的东西得奖了，特别高兴。他说，你看荷赛已经变样甚至已经变质了，华赛还在坚持。


　　VOICE：华赛在弘扬中国或者亚洲特色上，有些什么样的举措？
　　黄：我们没有区域偏好。华赛在评选时候，目标就是把最好的照片评出来。但特定地域参赛者多的客观条件，会使华赛不可避免地更多触及到亚洲和中国，每年两万多张参赛作品中，可能有一多半来自中国。比率上的绝对优势使人们更多地看见中国作品。另外，在目前评委组成中，十三个评委里有6个来自中国（其中包括1位港澳台评委），这样的评委构成也使中国人相对更有话语权，中国评委能更充分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令人高兴的是，最终获奖的大量中国作品都具有很高水平，他们并不是被照顾进去的。这也是华赛能够慢慢地扩大影响，获得国际同行和外国获奖者的认可的重要原因。[FS:PAGE]



　　VOICE：在不看图片说明的情况下，组照尚能形成一定的语境，单幅照片该如何评选呢？其中是否有很多偶然性？
　　黄：我不这么看。作评委的前提是具有丰富经验的影像工作者，他们对影像的判断力比较准确。我觉得新闻摄影比赛的落点应该落在摄影上。首先考察摄影，在众多好照片中再去选好新闻。况且有些重大新闻的图片大家一看图片就了然于心，比如汶川大地震，奥运会等等。当然，我毫不怀疑照片说明增加的信息可能使照片留给评委的印象完全不同，因为经常发生的情况是：一张非常好的图片，一看说明，就被淘汰了；反之，个别在视觉上稍微弱的照片，在评委看了说明后被选上去。因为摄影的实质是一种图文结合的报道形式，所以图片说明是非常重要的环节。
　　我认同的评选方式是：在大量作品参赛时，先看好照片。这一点对中国摄影师尤为重要。中国的新闻摄影比赛大多数都是带着说明评的。而且很多国内新闻摄影比赛，都是新闻至上，主题先行，有时新闻本身的重要性甚至超过影像价值。这就使很多摄影师在拍不好照片的时候 ，依赖图片说明来拔高自己照片的重要性。这对促进新闻摄影的发展没好处。随着中国在世界范围内地位越来越重要，重大事件越来越引人注目，我们不妨学学国外影赛的评选经验，先看好摄影。鼓励在影像上的推陈出新。


　　VOICE：今年的荷赛有七名中国摄影师获奖，从过去只拿次重要奖项，到今年问鼎突发新闻类等的一等奖，您如何评价这一现象？
　　黄：我觉得今年这么多中国摄影师拿奖很正常。第一，今年有很多大事发生在中国，给了中国摄影师拍好照片的机会。过去大家总感慨，大事没有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没有机会去大事现场，今年这一情况发生了根本改变。第二，中国摄影师的拍摄水平大大提高。在这种情况下，奖项从中国出来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另外，这七个获奖作品各自的样式又不相同：有非常经典的传统新闻摄影理念的体现，像汶川地震的一个组照和两个单幅。也有相当前卫、具有实验色彩的影像作品，像李洁军的《复制战争》和中青报赵青的《屏幕上的奥运会》。傅拥军的那组《西湖边的一棵树》介于两者之间，他用了一种重复的表现手法，一种典型的平淡日常生活的表现方式——同一个场景，同一个距离，同一支镜头，每一张单幅照片都采用了简单纪实手法，但把它们堆积起来之后，却形成一种新的语言和态度。他的摄影手法并不新，但是作品的编辑手法比较有新意。所以出现了非常有趣的一组场景，反而从一个很别致的角度打动了评委。傅拥军原本参加的是日常生活类，是每年参赛作品最多的一类，竞争也最激烈，但评委最终把它放到自然类去进行评选。这个换类的举动本身很有意思，有可能傅拥军在日常生活类上并没有占到优势，评委又不原意放弃这组照片，便给这组照片做了调整。而它被放到自然类脱颖而出就毫不意外了。傅拥军爱杭州， 在他拍的西湖中可以看到一种投入，一种平凡生活中的幽默感。
而另外一组《中国青年报》赵青的《屏幕上的奥运会》则完全不同。他用的是一种旁观角度，非常冷静地站在一个他者立场上看这个世界。把一个叱咤风云的大型国际体育赛事拍得如此宁静，说明他的心很静，与事件之间保持了一种距离。他没有像傅拥军那般真正投入到杭州里去，是站在奥运的边上看它 。
　　这两个角度完全不一样，赵青这组照片的评价性就比傅拥军的那组强得多。解读照片的空间被交给读者，这里面究竟是什么，每个人都可以读出来对自己有意义的东西。他的作品里强烈的主观性，作品阅读的开放性，对观看者构成了一种挑战。
　　七件获奖作品中最主观的是李洁军的影像，那完全是采用实验方法拍摄的东西，不仅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新闻摄影，甚至是在试图颠覆它。你不是要现场纪实性吗？不是说要抓拍吗？不是要经典的叙述吗？不是要树立关于昔日战争的偶像吗？这些传统要素都被颠覆了。摄影师并没有遵循传统的新闻摄影理念和实践手段，而且也不特别在乎自己的东西是不是新闻摄影，他是在进行一种全新的创作。拍摄这组作品本身，有点像表演艺术。 [FS:PAGE]


　　VOICE：最近几年的评选中，体现出的新闻摄影比赛的总体发展趋势是怎样的？
　　黄：整个新闻摄影行业遭遇了来自网络媒体，电子媒体，手机等移动媒体的强烈冲击，新闻从业人员面临转型。越来越多的纸质媒体受到挤压，这必定影响到它的上游，即产品提供者。影像的来源越来越多，越来越低廉，网络传输越来越快。传统新闻摄影工作者和他们供职的平面媒体想做新闻告知者，已经非常困难了；摄影记者的照片可能精彩，但是因为贵，就没有市场竞争力。
　　从这个意义上说，新闻摄影趋势和方向的变化其实是数字化和网络化带来的。新的出路势必伴随着新的实践， 这种实践会面对新的潜在用户。所以我们看到拍摄的方法上创新，拍摄的语法在创新；传统的决定性瞬间、戏剧性、现场性、情感张力等，在这种新的传媒摄影上几乎都被颠覆，整个摄影语言都变了。
　　所以我觉得，荷赛会出现之前说到的转型，其实是和传统的新闻摄影受到挤压分不开的。摄影师如果还用传统方式进行创作，在生存和工作上都越来越没有保障。他需要寻找新的道路，而这种寻找本身会反映到他的作品当中。这种作品进入国际的传播领域后，就会引发一系列新的文化现象。
　　比赛是一种滞后的行为，因为总是先有实践，才会有比赛。但评委们作为影像行业中占据主流话语权的人群，在评选这种相对滞后的过程里，必须要对已经发生的新实践表态。从近年来荷赛评委给这些比较新的创作形式的奖励中，我们已经可以很清晰地分辨出这种信息，那就是荷赛赛评委希望顺应新的变化，倡导新的尝试。而这也是应时而生的。


　　VOICE：目前的国际赛事（比如POYi）中多媒体作品的评选标准和规则是怎样的？您对多媒体作品纳入摄影比赛有怎样的前瞻？
　　黄：ＰＯＹｉ的多媒体评选我没参加，但我参加的传统类的评选中有两个摄影师投送了多媒体的作品。不过因为做得太差被淘汰了。我刚才说过，比赛是比实践滞后的行为，决定性要素是比赛之前的实践。尽管大家都开始迈出走向多媒体的步伐，但不是说把照片做成多媒体形态，就是好作品了。评选这一滞后行为的重要意义在于，在行业中建立一个评价体系，要设立一个门槛，即制定行业标准，评选其实是在制定标准。
　　华赛和荷赛是否会纳入多媒体，还要看这个行业的发展怎么样。中国报纸的多媒体还在萌芽阶段，没有大量实践的话就不会有人呼吁拿它来进行比赛和评选。所以我觉得第一步是要解决实践问题，必须先有大量好作品问世，然后才能谈是否应当有比赛的问题。


　　VOICE：具有影响力的影赛掌握着摄影界的主流标准和话语权利，它引发的关注、批评、甚至模仿对摄影的走向具有关键的启示作用。在您看来，影赛在引导摄影走向方面应该负起什么样的担当？
　　黄：它的功能就是它的承担。一个影赛在决定举办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担当这种责任了，因为它是要对全世界公开的，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大家的赞扬或者批评，模仿或者放弃。这些人能被选出来作评委，说明他们有足够的从业经验，对行业有相当了解，在业界已树立起一定的声望，能承担评判者的角色。当然，评委在评选的时候会有个人偏好的因素，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个人偏好是不可以无视整个行业发展变化的。也因此，当我们纵观国际影赛是，还是能够从获奖作品中发现世界范围内这一行业正在形成的大趋势。


附：黄文简历

1985—1989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新闻摄影专业，获法学学士学位；
1989年8月入新华社摄影部任图片编辑
1995年10-11月，作为中国第一位学员入选荷兰“世界新闻摄影大师班”；
1995年11月，图片故事《学京剧的孩子们》在法国昂热“国际独家新闻节”上获得文化新闻图片奖； 1997年11月—1999年12月，任新华社常驻德国摄影记者；
1999年3月—5月 作为中国第一位前往国际战场的女摄影记者赴南斯拉夫联盟，参加科索沃危机、南联盟战争及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事件等一系列战地报道；[FS:PAGE]
1999年5月 获全国十佳新闻摄影记者“金眼奖”；
2000年3月在人民摄影报1999年度新闻摄影评选中，获得“1999年度杰出摄影记者”称号，出版个人战地摄影集《标靶》；
2000年9月起担任中央电台《瞬间世界》栏目主持人；
2002-2003年获美国斯坦福大学奈特奖学金，任莱尔与科瑞恩·尼尔森国际新闻研究员。2005年，转向研究媒体市场，任新华社高级编辑并首席图片市场分析师
2006、2007年两任“荷赛”评委
2007年应邀担任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所有道路摄影项目”顾问和美国阿里克西亚基金会顾问委员会委员
2007年获中国人民大学文学（传播学）博士学位
2008年担任美国年度新闻照片国际比赛（POYi）评委，
深度参与“华赛”组委会和平遥国际摄影大展的策展和论坛工作
2008年底，博士论文《步步为影：数字化语境中的图像传播》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