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李陀主编的《七十年代》收录了三十位知识界和文化界人士对于七十年代的自传式回忆文章,其中阿坚(原名赵世坚)的《我在"四五事件"前后》中有几笔无意间涉及了如今被一些个艺术家直接称为"伟大"的摄影。 赵世坚当时是1976年4月5日天安门广场群众选出的5名进入广场联合指挥部小红楼与军警民兵谈判的代表之一。他的英雄事迹除此之外,包括领头游行和攀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放置花圈:"我就用攀岩的动作......爬到了浮雕顶的平台,......花圈摆正后,底下一片掌声、欢乐声,此时不少相机冲着花圈以及鄙人嚓嚓直响。我当时有些‘拔刀四顾,踌躇满志'的感觉,但也意识到这回风头出大了,肯定被‘雷子'拍下来了。"果然,事后公安按图索骥查到赵的工厂,却因为照片上的他因过于激动导致五官严重扭曲而与平时判若两人,得以"逍遥法外"。 事情到这儿颇有黑色幽默,不过更幽默的在后头。"通缉犯"一朝平反成为"英雄",照片也成了宣传栏里鼓舞人心的历史瞬间:"平反后我应《人民日报》之邀去看‘四五事件'的片子,看到我们手挽手、大张着嘴挺进国旗的那张照片,其中在左侧的我歪着头挺着胸乍着头发,一副反动样,随后我又在中国美术馆看到了这张放大的照片。" 无疑,所有看到赵世坚照片的后来者,从照片里读到的,也正是我们现在为之定性的意义:改变中国历史的"四五事件"是广大人民群众不可压抑的由周恩来总理逝世为触发点的历史觉醒,并最终取得了历史性胜利。 当然如此,正如我们从目前公布的、并且熟知的众多"四五"照片中所看到的:群情激昂,人潮汹涌,悲壮、无畏、坚定,为真理和光明勇敢地献身。 但是,赵的个人经历与观察却提供了另一面:"大部分演讲都以周总理当个由头,然后直接诉苦,婉转批骂......但我敢说这些广大的普通百姓跟周恩来或者一小撮‘男鬼女妖'的关系极远--对自身生活的极度不满才使人把怨忿发泄到领导层的坏人身上,把悲伤系在对一个故人的悼念上。......这是连续几天的节日呀,最高潮的时刻是4月5号--它已不是清明节所能概括的:不是清冷,而是热闹,不仅明亮,而且晃眼。......照说人们的表情应该肃穆端庄甚至压抑,可我发现大多数人的脸上满溢着兴奋、复仇、解放甚至欢快。"而且,赵这样的亲身纪录在近年慢慢浮出的材料中并不鲜见,亦并非孤证。 问题是,我们曾见到过与这样的亲身经历相一致的照片么?我们曾在照片中看到过这样真实存在过的脸与表情吗? 或许是笔者孤陋寡闻,但确实有一些影像被有意无意地"失踪"掉了,正如它们所凝固的记忆,当时是那样鲜明地活过,迄今也并未死去,但你看不到它们、听不到它们,即使是影像中的主人公,如赵,也无法左右自己被解读的命运。 摄影的独特生命,在于它对人类记忆无可替代与得天独厚的优势。摄影的伟大在于,每一次按下快门,都可能是在为记忆留下重要的见证。可是,记忆与记忆并不一致,甚至并不友好,它们会互相格斗、篡改甚至否定。因而,与一部分记忆有关的摄影会失踪,而那失踪的摄影,或许恰恰寄系着摄影最本质的灵魂。 赵世坚如今仍然生活在那些个摄影失踪的原发地,"以写作、当半专业运动员或旅行向导谋生",他毕竟经历了那样一个非同寻常的年代,而且还能继续看到记忆与摄影在现实上演的情景剧。在前些年颇为热闹与引人眼馋的图片市场上,与他所经历的"文革"相关的照片据说卖出了不菲的价钱。"文革"似乎永远是最容易"艺术"与最好"卖"的元素之一。看来,记忆还很值钱,可以变现,当是时,江湖多少英雄儿女竞折腰--一[FS:PAGE]场接一场的拍卖会,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价格神话,一拨又一拨如饥似渴如天授密笈的传经布道:什么样的照片能卖钱?怎样包装能卖更多的钱?哪里能找到想撒银子的老外?......很多,很细致,很标准——但统统与记忆无关。 相比于赵的时代摄影"被动"的失踪,在自由宽容得多的21世纪,摄影终于"主动"地玩了一把失踪。 "艺术是宿命的,就是诚实的,所以它值钱。"然而货币杠杆告诉你艺术是制造的,只要投机对路,就可以供销两旺。至于记忆,那是多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在市场上卖的,只能是"图片",不会是"摄影"。 仅仅两三年,这个"升值潜力无限"的市场就被扣上了"泡沫"的帽子。其实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游戏:大家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玩击鼓传花时,不动声色的秘诀在于自己决不能成为最后一个接棒者。房市股市如此,"图市"亦如此。图片被疯狂地传递着,价格或许表现为一路飙升,但价值或许是持续递减,因而,最后一棒扔不出去的时候,最大的数字正是最深的陷阱。 再回到赵世坚的"照片背后的故事",生产和启动记忆的人并不能预知记忆此后的命运,但有一个道理,生产和启动记忆的方式对记忆的存在是有相当影响的。"四五事件"的天安门,相机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拥有特殊权力的人,其传播在官方和民间各有其姿态。而无论如何,都有一种郑重其事。现在,随便在大街上行走的一个人,即便是"出来打酱油"的,也能毫不迟疑地掏出家伙来拍摄他认为需要拍摄的东西。傻瓜相机、比傻瓜相机更傻瓜的手机,全世界每一秒钟可以产生数以万计的电子影像,照片像潮水冲上沙滩一样汹涌泛滥,同样,潮水退去的时候,沙滩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留下。数码技术飞快地拆除所有它可以攻克的藩篱,一马平川任意驰骋确实给人自由的快感,所有边界都被模糊之后,另一重焦虑和迷失接踵而至:座标在哪里?身份如何确认?行为如何定义?所有人都能举起相机的时候,摄影师在哪里?照片已经成为视觉和经验的负荷时,摄影在哪里? 随时随地可以说话的空间里,最大的可能是,什么也听不到。颇为疑虑的是:一些个艺术家高呼摄影万岁时,他们真的这样想吗? 当下的记忆,多半已退化成纯功能性的条件反射,多半与物质与消费的紧张与压迫相关,可以调侃,却不可以相信;可以娱乐,却不可以回味;可以俯拾皆是,却是断臂残肢,只与按动的那一秒有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这一次,摄影以无处不在的形式"失踪"。 2010年的新消息是《华盛顿日报》裁掉了全部摄影记者,只保留两名图片编辑。在纸媒被网媒取代之前,摄影记者是否将成为最早一批被"失踪"的人? 在某次有近一百个影展的摄影节上,我问一位摄影师:"展览都看了吗?" "看了!"他洋溢着兴奋。 "你印象最深的有哪些?" 他张大嘴巴,半晌无语,极力回忆:"好像......呃......有一个人体摄影展,想看还没看着。" 我们几乎从不考虑灵魂的事儿,因为它虚无飘渺。但它在与不在,却是泾渭分明。 从历史的故事,到经济的冲击,进而在传播的管道里左奔右突,当"读图时代"喧嚣着骚动着撩人痒处时,看不完的照片里却找不到摄影的灵魂。是的,摄影失踪了;而且,似乎心照不宣地,无人报失。
(资料来源:李楠博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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