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赛启示录---------------[费茂华]

（本文中照片及部分采访内容来自网络）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2月10日，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新闻摄影比赛之一的第55届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荷赛”）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揭晓，来自24个国家的54名摄影师分别摘获9个主题类别的奖项。
此奖一出，立刻成为了全球摄影师和媒体关注的焦点。
个人观点， “荷赛”并不能算作是世界上最权威的新闻摄影比赛，而只能称为“之一”。我个人认为，“荷赛”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归功于它的推广和运作模式：投稿数量没有限制，全免费，同时将获奖的部分照片免费发送给各大媒体和注册用户——对投稿数量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摄影比赛的最终规模，据曾担任过“荷赛”评委的黄文说，在她担任评委的其中一届“荷赛”中，最多的一个摄影师一个人投稿就接近1000张。
相比之下，如美国的POYi等新闻摄影比赛虽然历史较“荷赛”更为悠久，但由于要求每个摄影师只能投一定数量的作品，如美国的BOP评选要求每个参赛者只能投20幅（组）作品，而POYi更要求每个摄影师只能投15幅（组）作品，并且每个摄影师需交纳50美元的参赛费，所以尽管我个人认为这几个摄影比赛对参评类别的设置和划分更为细腻、合理，但由于有了这些限制，其规模的扩张进展缓慢，其受到新闻摄影界、尤其是普通摄影爱好者的关注也相对较弱一些。但这些摄影比赛的水平与“荷赛”相比，应该是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无论如何，按照“荷赛”组委会的官方说法，本届“荷赛”共吸引了来自124个国家的5247名摄影师参加，投稿数量达到了101254幅。这样的数据虽然并未刷新上届的纪录，但也足以让荷赛在世界同类摄影活动中保持领先地位，所以从“荷赛”的获奖作品中我们依然能够欣赏到当今世界最优秀的新闻摄影作品，虽然不可能是全部，但这些作品给我们的启示依然强烈。

早或晚

作为2011年最严重的灾难，关于日本地震海啸题材的照片在本次荷赛中获得了包括突发新闻类组照一等奖、新闻人物类组照一等奖在内的7个奖项，成为本次“荷赛”的重头戏。
这些照片都非常优秀，也非常地耐人寻味，尤其是它们在拍摄时间方面的差异更值得我们思索：7组照片的拍摄时间跨度超过半年。
获得突发新闻类组照一等奖的“暴怒的海啸”拍摄于2011年的3月11日——日本大地震发生的当天。这组由6张照片组成的组照全部是记者乘坐直升飞机在空中俯拍的，展示了海啸发生时的可怕景象：从照片中你可以看到漫天的海水冲过海岸扑向民居和街道、浸泡在海水中的房子燃起大火，烟雾冲天、在海水中宛若垃圾和破木头一样漂浮的飞机和汽车——这些照片像电视的现场直播一样让观者如临其境，同时更为当时正身处这巨大灾难中的人们的命运而惊呼。获得这样的照片只有一个诀窍——在灾难发生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而日本《每日新闻》记者Koichiro Tezuka做到了这一点。

在重大的灾难事件发生后，几乎每一个记者都渴望自己能够像Koichiro Tezuka一样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毫无疑问，Koichiro Tezuka完美地利用了自己地利人和的优势，然而，对于绝大多数记者来说，这种希望通常都是泡影——这也是现场新闻照片之所以珍贵的原因。不过，也大可不必为此而气馁，特别是当你拥有独特的思维、视角以及发现的眼光时。
除了“暴怒的海啸”之外，本次在“荷赛”中获奖的其他六组照片都拍摄于地震发生的至少半个月后，其中最晚的一张照片拍摄于2011年的11月29日——那正是地震发生的8个多月后。这些照片虽然没有展示地震和海啸正在发生时的场景，却依然能够让人感受到灾难的可怕以及灾难中的人性的缤纷——摄影师用细腻的镜头展示了被地震摧毁的世界，以及灾难中的人们的悲伤、迷茫以及他们笑对人生的坚强。
所以，无法在地震发生时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并不意味着无所作为，恰恰相反，在这种巨大灾难的报道中，无论何时抵达现场，只要你有想法、有准备并且善于发现，都能为纪录灾难以及灾难中的人性做出巨大的贡献。而本次“荷赛”获奖的7组照片就向我们展示了如何在灾难发生后利用每个阶段的特点进行报道。
第一阶段，灾难发生后的第一时间，这个阶段灾难正在发生、发展而没有结束，关于灾难的报道主要是动态跟踪。这个阶段非常短，像地震这样的灾难甚至可能只有几十秒钟，而海啸的时间会稍微长一些，如洪水、火山喷发或者核泄漏等灾难，其持续的时间则会更长，达到数天甚至数月。在这个阶段，如“暴怒的海啸”的拍摄者Koichiro Tezuka那样，及时赶到灾难现场记录灾难动态是这个阶段最为重要的事，而为了这个目的，合理选择最佳的交通工具以及合适的地点颇为关键，同时，这个阶段的报道还具有较大的危险性。
第二阶段，灾难的发展告一段落，救援展开。对于地震来说，这个阶段的时间大概就是地震发生之后的72个小时之内，这个时间是进行救援的黄金时间，而对于其他如洪水、火山喷发以及核泄漏等灾难，这个阶段和第一阶段交叉起来——在灾难的发展期间，救援已经展开。这个阶段很容易出现令人热血澎湃或者潸然泪下的场景：比如废墟下顽强的生命、感人的亲情场面、艰难的救援以及各种生命的奇迹……本次荷赛的获奖照片中没有出现这个阶段的作品这可能与日本自身的特点以及这次地震同时伴有海啸的特点有关系。

第三阶段，灾难的发展完全停止，开始安置灾民、清理废墟并重建家园。在这个阶段中，灾难可见的巨大伤害完全地显现，同时人们开始重返曾经的家园，亲人的遗物以及家园的废墟将让他们深感物是人非而痛苦不堪。这个阶段从灾难的发生时开始一直可以持续到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在这个阶段可以完全地捕捉到灾难中的人性之美：脆弱与坚强、欢乐与悲伤、回忆与渴望……本次“荷赛”获奖的大部分照片都拍摄于这个阶段：获得一般新闻类组照二等奖的照片“海啸后果”由曾获9次“荷赛”大奖的马格南图片社摄影师Paolo Pellegrin拍摄，展示了地震和海啸留下的可怕景象；获得一般新闻类组照三等奖的照片“日本核难民”由美联社记者David Guttenfelder拍摄，展示了福岛核电站发生泄漏之后的附近城市和乡村的荒芜和死寂；获得新闻人物类组照一等奖的照片“海啸”由法新社记者Yasuyoshi Chiba拍摄，展示了海啸废墟上灾民复杂的情绪并以此折射出灾难留下的创伤以及人性的坚韧：有的灾民在家园的废墟中拿着逝去亲人的遗物失声大哭、有的回到亲人最后出现的地方深深地怀念、有的则放置鲜花点燃蜡烛为失踪的亲人祈祷，我尤其喜欢这组照片中灾民在废墟中烧水洗澡的照片以及樱花怒放在废墟上的两张照片，前者与当年汶川大地震获奖的“废墟上的生活”（一家人在废墟上烧火做饭）的照片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戏剧性更强，突显出面对灾难的乐观积极态度，而在废墟上怒放的樱花则更给人以希望。

第四阶段，追寻灾难的长期影响。一个灾难留给世界、留给社会以及个人的影响是绝对不会短期内消除的，而它留下的伤害甚至可持续数年甚至数十年：包括它造成的伤残、家庭的破碎、各种身体和心理上的后遗症、城市的毁灭以及对亲人的追忆等等。2010年，一组名为“越南：战争的遗产”的照片获得了2010年度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年度照片，这组照片记录的是越战后依然受到美军橙剂污染影响的越南家庭的故事。越战1975年结束，然而，战争的破坏却持续至今：美军在越战中曾大规模使用过一种名为橙剂的除草剂，这种除草剂中含有毒性极强的四氯代苯与二氧芑(二恶英)化合物，能够导致包括糖尿病在内的各种病变，同时破坏生育和遗传基因。根据官方数据，越战中曾在南方服役军人的孩子出生缺陷率高达30%。这组照片就记录了越南岘港两个普通越南缺陷儿童家庭的生活。而获得本次“荷赛”人物肖像类单幅三等奖的照片“Toku Konno”就属于这个阶段的经典作品：这张照片拍摄于2011年的11月29日——日本大地震发生的8个多月后，法国摄影师Denis Rouvre以其细腻的镜头用灾民Toku Konno那布满皱纹的脸、忧伤的表情以及让人不忍卒读的深邃眼神展现出这场巨大的灾难留给人们的心理阴影，这张照片同时还获得本届“荷赛”的评委特别奖。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好饭不怕晚”，对于新闻摄影来讲，早或晚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早有早的成果，晚有晚的收获，而且相比之下，我更崇拜那些晚去却依然能够凭借自己独到的眼光和思想为世界留下独特影像的摄影师。所以，无论早晚，请保持着自己对于摄影的激情。

短与长

一寸短，一寸巧，一寸长，一寸强。这是武侠小说中对于兵器长短差别以及使用特点的评价，而对于拍摄新闻照片，尤其是新闻故事和组照来说，拍摄周期的长短也有着同样的特质。
本次“荷赛”的文化与艺术类组照获奖作品中有两组非常具有“短”与“长”典型性：获得二等奖的“伏都教徒的朝圣路”是两天之内拍摄完成的，而获得三等奖的“还乡”的拍摄周期则接近20年——从两天到20年，两位摄影师以迥异的拍摄思路为我们呈现了一次视觉的盛宴，也留给我们更多的思考。
“伏都教徒的朝圣路”是意大利摄影师Emiliano Larizza在2011年7月15—16日两天之内拍摄的一个图片故事，向我们展示了海地伏都教徒在圣水镇朝圣的场面： 每年7月16日，海地伏都教的朝圣者们都会在圣水镇举行庆祝仪式，数以千计的教徒聚集在瀑布下沐浴。信徒们全身几乎一丝不挂，手舞足蹈地站在瀑布下净身，相信这可以洗去他们的罪恶，同时带来明年的好运和健康。

这组照片的成功之处第一是它的题材：这是一个不太为人所知的仪式，而这个仪式本身又是如此的疯狂和壮观，具有引人观看的潜质；其二是摄影师娴熟的影像表达能力，这组作品的视觉语言相当地前卫，但运用又是如此的合理，可以说摄影师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摄影技巧将整个朝圣场面营造得更加的神秘和狂热，也更加地引人观看。所以在这个很短的拍摄周期中，记者是巧妙地运用了题材和自己在拍摄方面的优势，而为我们奉献了独特的影像。正所谓“一寸短，一寸巧”：如果“短”不与“巧”相配合，摄影师在一个较短的拍摄时间内如果不用巧妙的角度和拍摄手法来进行创作的话，很难在如此激烈的影像竞争中独占花魁。这组照片让我想起了第51届“荷赛”评审团主席加里·奈特的话：“媒体摄影师的确处在一场危机中。当几乎人人都有一部相机时，成为一名（职业）摄影师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在现场’已不够，而应该在照片的布局和内容描绘上多下工夫。”
“还乡”是中国摄影师旷惠民酝酿近20年的作品，反映的是毛主席与他的故乡人之间关系的主题。摄影师在介绍这组作品时说自己“拍摄这个专题至今已经有18年了。我常在日常生活、出差旅行、重大活动、民间祭奠中发现当今社会与毛泽东相关联的画面瞬间。拍摄积累了3000多张底片和数据。这次从中挑选12张图片编辑组成“还 乡”这个摄影主题。希望能用这些影像来再现、反思我们的现实与未来。”

这组照片的拍摄手法非常平实，并没有太多花哨的技法，而它的成功之处在于积累和坚持，在于作者投入了非常大的感情和心血，长时间地关注一个题材并深入挖掘其内涵。据摄影师自己介绍，1993年12月，他就开始着手于《毛泽东故乡人》专题的拍摄。每年12月26日这一天都会去韶山冲毛泽东铜像前参加各种纪念活动的拍摄。在韶山连续拍摄6年以后，他又拓展拍摄区域和内容。从湖南湘潭东方红广场到北京天安门广场，从毛泽东故居到北京毛泽东纪念堂，从民间工匠制作的毛主席塑像到各种艺术博览会展览的毛泽东有关艺术作品。多角度、全方位地记录人民群众对毛泽东这位伟人的怀念崇敬之情。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对一个题材长达18年的关注本来就是一个伟业。2011年的“荷赛”中，一组名为“茱莉”的照片获得了当代热点新闻组照的二等奖：摄影师从1993年起开始关注一个名叫茱莉的吸毒母亲，记录了她痛苦的人生直至她2010年死亡。这样用10多年的不断跟踪而创作的沉甸甸的作品让所有观者为之动容——这就是纪录的力量。我曾经在一次研讨会上听到曾璜老师说过这样的话：“拿一个相机对着窗外，每天拍一张照片，连续拍10年就是一部非常伟大的纪实作品。”这句话非常深刻：记录沧海桑田的巨变本来就是摄影师的使命——凝住瞬间，记录历史。
对于当代的摄影师而言，既要拥有“短”的“巧”，又要坚持“长”的“强”——既要具有高超的拍摄技法以及独特的观察视角和思想理念，拥有在较短的时间内也能创造出卓然不群的作品的能力；同时又要能够坚守自己作为摄影师的使命，去发现时代巨变中具有一定社会意义并值得关注的东西，数十年如一日地记录其变化，最终用影像为历史造册。

近和远

对于大多数的摄影师而言，本次“荷赛”获奖照片中的大部分所展示的新闻和故事都和自己距离遥远：利比亚战争、日本大地震、埃及游行示威、挪威枪击事件、伊拉克自杀性爆炸……这些题材波澜壮阔几乎能拨动所有摄影师的心弦，想要前仆后继地赶到现场立刻开始创作，或者引起内心无限的涟漪，幻想着自己如果在现场应该怎么拍，然而，说实话，这样的题材确实只属于极少数的摄影师——绝大多数的摄影师终其一生可能也没有机会去拍摄与上面的题材类似的事件。当然，除非这些题材中所触及的灾难和巨变就发生在这个摄影师身边——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不过，在没有机会接触到上面那些剧烈的题材的时候，机会之门同样在向所有的摄影师敞开：在本次“荷赛”的获奖照片中，我最喜欢的是获得日常新闻图片故事一等奖的作品“不让你离开”。这是阿根廷摄影师Alejandro Kirchuk从2009年开始拍摄的一个非常感人的故事：Alejandro Kirchuk通过对自己祖父母生活的记录，来向人们呈现年老人群，尤其是老年痴呆症患者们的生活状态，唤起人们对这个特殊弱势群体的关注。

Alejandro Kirchuk 在接受采访时说：“这是关于一对年老夫妻的故事，Marcos与Monica，他们是我的祖父母。我的祖母Monica今年87岁，4年前她被诊断出患有阿兹海默老年痴呆症。祖父Marcos今年89岁，在祖母确诊后奉献了所有的时间去照顾她。由于祖母长时间卧病在床，两个人只能在卧室狭小的空间内交流。然而，离开卧室，祖父自己也承受各种变化带来的情感上及肉体上的巨大苦痛。” Alejandro Kirchuk的纪录一直持续到他的祖母去世，他的祖父孤独的延续着人生。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像这样身患绝症却相濡与沫的祖父母，然而，我想说的是，在我们每个人身边都会有感人的故事以及非常好的题材，只要你静下心来静静地观察、感受和发现——摄影部的领衔编辑陈小波老师曾在一个研讨会说过这样的话：“一个好的摄影师应该在自己生活的50米范围内，发现好的题材，并创作出优秀的作品。”
诚然如此，所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当我们羡慕“远的美”时，也不妨环顾四周，看看自己熟视无睹的东西，去发现“近的幽”；当你在梦中看见自己像一个战地记者那样浴血奋战时，何妨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在醒来的时候拿起相机，就从自己的身边开始拍摄。

所以，“荷赛”给我们的启示或许应该是这样的：早或晚、短与长、近和远都不是关键的问题，新闻摄影的关键在于保持自己的激情，坚守历史的使命、听从内心的召唤，然后，去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