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朱德华:摄影没有了坚持,就不会达到艺术的层面

2012-4-19 10:54| 发布者:cphoto| 查看:1593| 评论:0|来自:LIFEMAGAZINE

摘要:面对镜头,我同时是:我自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我希望人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 摄影师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要用以展示其艺术才能的那个人。 ——罗兰·巴特 这是岛屿最边角的一处工业区。香港的摄影师影楼都寄寓于 ...

面对镜头,我同时是:我自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我希望人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
    摄影师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要用以展示其艺术才能的那个人。
                                                                                                    ——罗兰·巴特

 

    这是岛屿最边角的一处工业区。香港的摄影师影楼都寄寓于仅存的工业大厦当中,毗邻那些印刷厂制衣厂,一如纽约的Loft,一如伦敦的South Bank,那是偏离主城的一处喘息空间。

    拉开大铁门,朱德华一身黑,戴着一顶红毡帽,在空荡荡的影楼中,有种蓝调的味道,背景的爵士乐细细啄着耳朵,说话带点回声,略微感觉有点冷,冬日里坐下来连大衣也不用脱。

    呷一口日本玄米茶暖暖心,从这味道回忆过来,1981年到1986年,他离家独自待在日本东京综合写真专门学校艺术摄影系。1970年三岛由纪夫切腹的事件影响了整整两个年代,到1980年代他还在看《金阁寺》,还有细江英公为三岛拍摄的影集《蔷薇刑》,若说他的摄影有点那个味道,大抵是那时候受到的影响。

    日本摄影将肉体与死亡联系起来。他的照片极致的纯粹,除了皮肤肌理以外,一切都在于简洁——他说会多考虑人体内里的东西,将肉体的生与死、老与病联系起来。在拍摄裸体、人像时,有种表达存在主义的影响,他说或许在潜意识中加进了这种想法。

    《生活》:你如何开始去拍摄一张人像照片?
    朱德华:引用罗兰·巴特在《明室》一书中提到的四个情状:“面对镜头,我同时是:我自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我希望人家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以为我是的那个人,摄影师要用以展示其艺术才能的那个人。”
    这四个情状很多时候是同一时间发生,都是源于人性的矛盾,被摄对象觉得自己那面漂亮一点,会刻意转向某一角度,而摄影师会想拍摄一个自己喜欢的另一角度,想拍摄对象鲜为人见的角度,这种情况往往在一两个小时里交替地发生。
    我们不是拍摄一个婴孩,彼此都活了数十年,都有着对生命对世界对自己的观感,到了这个层面的艺术家或作家,是比较难搞定的。
    一个人像摄影要花相当多工夫,我喜欢有时间慢慢先行研习一个人,去年为了拍摄艾未未,拍摄Vito Acconci,我上网找寻了他俩很多的背景数据,他们的作品到底是怎样的,要逐一了解其作品背后意义是什么,希望用另一角度去看他们,我喜欢这样做。我不喜欢即兴的拍摄,那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生活》:谈谈你最难忘的人像照片? 
    朱德华:先说王家卫。那是1995年,我为《号外》拍摄王家卫的封面,那时他很红很忙,完全定不下来,跟他好像捉迷藏。我相信跟不同的人拍摄总会彼此有化学反应,出来的照片会有特别的感觉。那年代我还是用哈苏(Hasselblad)中片幅相机。我想拍摄过程稳定一些,习惯先构好图,让对象坐下来,安静。然而他指示惯人,很难由别人指示他做什么,他很好奇,跑来跑去。遇到这类被摄对象,我必须要控制整个环境,最后弄到他停下,被我拍下来。
    他当然对镜头很敏锐,站不定坐不定。然而拍摄那一刻我是用我的方法,达到我自己的目的。那次拍摄了很多,有些不太似王家卫,拍摄时我其实心里想象占士甸,可能是当年《阿飞正传》电影名字的影响,某种程度放了一些他的形象,记得有一张他穿了一件樽领冷衫,将领口高高拉起。
    还有谭盾。拍摄艺术家不一定难拿捏,而是看人。拍摄谭盾那一次,由于他忘记了拍摄,最终只有五分钟时间。我想是内地的人,比较随性,没觉得你是那人、那件工作非完成不可,这不是因为艺术家与否,还是看人的性格。香港人会比较圆滑一些,会说不如我们先尝试一下,会说不如我们换个角度。但他是那种不喜欢就不喜欢,完全没有转弯余地的人。他在美国生活了一段时间,外国人就往往是这样直接,喜不喜欢立刻告诉你,里边未必有负面的意思。
    他反对我提供给他坐在太鼓前的构图,我不想就只拍摄他一个人,而想有些道具带出他跟音乐的关系。最后琴上的想法是突如其来的,看到工作室一角有一个烂钢琴,他说是在街头拾回来的。我就突然想起他的音乐很多实验性,就叫他抓着琴顶拍一张,因为我记得他曾说过在街上有很多声音启发他的创作,于是就叫他在琴上倾听一下这个古老钢琴的声音。他起初有点犹豫。他很注重自己的形象,我就叫助手攀上去拍了一张宝丽莱,他看后说很有趣,于是就用五分钟拍下了那张照片。始终拍摄的是人,不是拍摄一个杯子,人到底是有情绪的,会有很多突发的事情,只是大与小的分别。
    再是北岛。北岛的那次经验是没问题的,我不大明白过后问题才出现。在上海世博时展出过、香港展览时也展出过、我的摄影册上也印出来,一直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印在《信报》LJ杂志上,他就打电话给我说:“我很多朋友看过,都说这张照片好像拍得我很老,好像拍得不大像我。”他没有说自己不喜欢,只是说很多朋友不喜欢。
    我问他,先前世博展览我也送你一本场刊,却从来没有提过有问题。我认识北岛好几年,他很多东西不太care,原来他对自己的形象还是很care的。每个人寻常都未必执著,但到底在大众媒体上,就会有点担心,确实是印得黑了一点,可能他以为封面应该是另一张拍摄得他较为漂亮、戴帽子的照片,我没有挑选那一张,因为他在拍摄时一直不愿意戴帽,最终才勉为其难地戴帽拍摄了几张,所以我就没有拣选那几张,原来他至终不喜欢的是这一张。重要的是我不是拍得对象漂亮不漂亮,我的照片是要表达一个人本身的内里的存在。

    《生活》:被摄者能否控制照片将来的命运?
    朱德华:假设我们找一位画家绘画肖像,像Lucian Freud、像毕加索帮你绘画出来一定不会像你,这是一早预期到的,从一开始或者就不应该找一位艺术家去绘画你。
    这个问题极其复杂,世界上影像泛滥了很多年,一张照片出来以后,摄影师也无能为力于它的流传,在网络上讨论完就有不同观感,人很容易受到环境影响。人其实是很愚蠢很容易受别人影响的动物,我的猫自一出生就很自我,从未变过,但人却时刻受别人意见左右。
    从一开始,我就本着自己的坚持,好像北岛那张照片,如果他不喜欢,我就不敢发表,大家看不到那另一面的北岛。上微博看看,真的很多人谈论,说从未看见过北岛这个样子,我可以出一张漂亮的北岛照片,但就没有了这些东西。自己的坚持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自己的创作路向,无论拍出来你满意,或你的被摄对象满意,好像你潜意识的一部分被摄了出来,被摄对象自己也从来看不到的部分,摄影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会吸取了人的某部分灵魂出来。

    《生活》:摄影如何传递出其与别不同的艺术力量?
     朱德华:摄影没有了那个坚持,你的作品就不会到达那一个艺术的层面。纵然今天香港仍很少有摄影的画廊,但大多数人都晓得今天艺术摄影在世界的地位愈来愈高,我记得1980年代从日本回港,日本和香港摄影师即使多出名,也很难卖得出自己的艺术摄影作品。
    有些收藏家仍认为绘画到底只是一张,摄影可以晒出许多张。然而现代艺术本来就不可以用一个媒介去区分,像录像艺术更加虚无,这正是这个艺术存在的形态,照片不过就是一张相纸,油画也只是一块布。艺术作品最大的价值是其背后的意义,一张照片只是其存在的媒介,其背后的概念至为重要。
    2001年“泰纳奖”(Turner Prize)颁了个大奖给英国艺术家格律的创作227号作品《不停开关的灯》,整个艺术品不过是隔一段时间开、隔一段时间关的灯,惹来很大的争议。一个灯泡一个开关,就获得了过百万奖金,那是因为他背后的概念,就是表露了人生的不断重重复复的虚无。
    百万年前的人用一块石头一件雕刻作为一种记录,今天不用再作记录,任何记录及不上一个录像可以将一生全都拍摄下来,今天要的是一个概念。我觉得艺术摄影最终的价值也在这里。

    《生活》:你的成长对你的摄影构成多大的影响?
    朱德华:小时候住在监狱的职员宿舍,虽然那里边全都是“坏人”,但这些坏人都是被监管当中,四周是大自然的山山水水,我有点像野孩子,父母都不理会我的成长。从小很反叛很自我,不跟常规走。不喜欢被缚着,工作上没话好说,放假以后我是绝对不喜欢被管束着的,这形成很自我的性格,但做艺术就必须要有这种诚实,说话可以骗人,看作品是骗不到人的,小孩时代已影响了我如何处理今天的摄影作品。
    那年代我接触很多囚犯,但发觉很多事情并不是一条界线就可以分得清楚善恶的,那条界线有很多灰色地带,一个人要坐牢不是说他已经坏得没得救,而只是他做错了某些事,触犯了当时社会的法律,二百年前跟二百年后的法律也会有所不同。
    2006年我在广州美术馆参与一个联展,期间有一个讲座,但关于我的讲座有部分被抽走,主要是关于几位香港摄影师以“游行”为题材所拍的作品那部分。那时我刚开始一个“游行”的题材,借此想加入我的讲座内容,但可惜他们不容许。
    也许拍摄“物静 (Life Still)”(我在1995-1999年间创作的其中一个系列)那类死物的东西,是较为安全些,但我不会如此取舍我的兴趣。如果不能在内地展出,但在香港是可以的,我就利用这个空间去创作,仍然继续着这个“游行”系列。我找了一个穿公安衣服的人在天安门前拍照,我觉得没有问题,内地不能展,我就在香港展,好好珍惜这个空间。

    《生活》:“游行”这个系列是如何构思出来的?
    朱德华:2004年应德国波恩大学邀请出席国际艺术研讨会,跟着留在Stuggart的Solitude艺术家驻场,那地方除了雪,没有什么好做,于是就终日待在图书馆,看过很多德国艺术家的作品,于是构想出这个“游行”系列的想法,第一张出来,发觉讲到一些东西,于是接续做第二张、第三张……
    第一张“游行”是12英尺长的大照片,造成一个很大的震撼。我感觉用这种手法可以讲出一些东西。你在城市拍摄一个特定场景已有特别意思,放什么人物在其中,发生了一些事,就能很丰富地表现一些很社会、很政治的想法。
    香港受商业影响太深,大家都相信赚到钱才是成功。母亲朋友从小都是如此对你说,你赚不到钱就给人看小,要买楼买车才符合成功的标准。如果卖不到钱,你画得多好摄影多好也没用。批评我会看,但不会受人影响,不容易改变自己。我不是为别人去做,而是为自己去做。你清楚才能走这条路,我做出来的作品卖不卖到钱没所谓,我拍商业作品可以赚到生活,艺术的卖不卖到钱也没问题,这个价值就是我自己。
    暂时我仍未可放弃商业,仍得用商业的部分补助艺术的部分。放弃商业时有一个危机,就是你的艺术就变了商业,那时你要靠艺术生活,你做的作品会否变得很甜,或者不敢再做一些政治性的作品。现在我做艺术可以完全不必考虑市场,若有天我的艺术可以支持到生活,我就不会再做商业了。

   《生活》:你是如何区分商业与艺术摄影两个部分的?
    朱德华:(笑)刚开始开影楼,真的没有区分商业与艺术。我拍一张广告照片,真的去暗房晒印一张收藏级的纸基相片。但客人说你不必做得这样漂亮,因为至终印刷机也印不出(那效果),浪费了你的心力。你给一张普通胶质相片就可以。先前做很多多余的东西,其实商业要的东西很少,很表面的东西,大家走过地下铁站看到一张广告,如果明星出名的会记得,明星不出名的很快就被遗忘。真的是这样,很过眼烟云,商业就是如此,艺术我花多些时间,慢慢就分得清楚。
    1990年代找我拍摄广告照片的人,是因为他们想我会有很多的input,除了他们要求的东西,还有一些要求以外的东西。今天大家都要安全,要求要些什么东西,你就交出什么东西,不要多也不要少,交足功课。一间大公司经过七重八重审批,这个部门有一个意见、另一个部门有另一个意见,做市场部门的人索性不要麻烦,最好照着Layout去做,只为交功课。客户广告公司都有很多层,我是最底下那一层,要层层交待,不可偏离太远。客户不会欣赏你表现得很艺术,今天看香港的商业摄影,的确是令人失望的。
    因为商业摄影大家都是一模一样,有钱买最贵的摄影器材、有钱买最贵的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大师的工作。今天时装摄影反而愈来愈走向艺术,很看重个人的艺术感觉,看你把什么新想法放到时装摄影。时装摄影空间大很多,我很有兴趣去做的。

    《生活》:去年你跟七位香港摄影师在深圳华·美术馆搞了一次展览“念影度形”,内地有些评论认为香港艺术摄影文化厚度不足够,对此你有何看法? 
    朱德华:那次七个摄影师都是做着商业摄影的。那个展览主要是讲时装及人像,因此予人很大感觉是商业摄影,人们也一面倒地以黑跟白的去看,事实上我们没有说那是一个商业抑或艺术的摄影展。内地的人对香港的艺术到底有点瞧不起,他们绘画的一张画动辄卖上几百万,但香港人的绘画卖不了多少钱。
    从广告摄影来看,香港我看是没得救了,内地还未发展到巅峰,香港已经过了那个巅峰。现在是内地的空间大很多,他们找摄影师不是先看价钱,他们是感觉这个工作适合那一位摄影师。
现在上边已有很多摄影人才,摄影师想北上已经有点太迟,应该早十年八年去。现在西方市场差,很多出色的欧洲及美国摄影师都到中国内地发展,如果价钱差不多,内地倾向当然选一个外国摄影师,而不是香港摄影师。内地的客户会喜欢外国摄影师多些。
    我十二年前去上海北京转过两个圈,但最终决定还是留在香港,因为我不只是将摄影视为工作,我还有很多艺术方面的创作,现代艺术很重要都是说个人身份,看你是哪一个身份,虽然大家都是中国人,但要扮成内地人,我是扮不到的。所以我决定留在香港做回一个香港人的身份。我不是说香港的前景很好,即使这里的土地很贫瘠,但在创作上还有很大的空间,我深信努力做下去,终有一天会种出一些东西来。

    《生活》:香港的艺术摄影发展现况如何?
    朱德华:多年前前辈摄影师李家升曾搞过一个摄影画廊,带起了香港的摄影艺术,1997年他移居加拿大,香港在艺术摄影就出现了断层,一片死气沉沉,完全失去了活力,好几年感觉凝聚不了力量,做不出气氛。2005年,我就跟几位好朋友包括方敏儿、黄启裕、黎健强以及卢婉雯合组了“pH5摄影连动”,推动香港的艺术摄影。几年间搞了不少展览,后来我还搞了《pHi》杂志。我们很靠政府的资助,因为杂志卖不到钱,找人登广告也困难,很难支持下去。我们完全没广告也生存了两期,在法兰克福书展也卖了百多本。不过我花了太多的时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去搞,只有我一双手,细碎的工作太多了。
    我们耕耘了几年,吸引了不少人有兴趣,于是大家说不如成立一个“摄影节”,去年12月摄影节在中环中央警署举行。沙田文化博物馆前年的香港摄影系列展览,上次讲的是“城市”,今年主题是“人像”。香港社会气氛对摄影注重了,香港人真的很喜欢摄影,差不多每个人都有一部摄影机。主要原因是绘画很难,雕刻更难,拍照最容易,不过问题是太多人感觉拍照很容易,却甚少人会严肃地去对待这个媒介。

    《生活》:艺术摄影如何臻至今天殿堂级的地位?
    朱德华:自1980年代以来,摄影在世界艺术地位愈来愈提升,去年德国著名摄影师Andreas Gursky的摄影作品《莱茵河2》(Rhein II)创下世界纪录,以434万美元天价成交,成为世界上最贵的摄影作品。其实德国摄影界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历了一次影像的革命,一批当代的摄影师以表现当代精神的摄影作品赢得艺术界认同。
    其实日本的细江英公、东松照明、荒木经惟、森山大道等摄影大师,也形成了一股革命的力量,跟德国的Gursky一样,凭借很强的地域、民族性、身份,影响世界影像的创作,香港是缺乏这方面的一场革命。
    日本摄影师真正有一种东方摄影味道,在世界摄影上自成一个独立语言。不同其他亚洲国家,我想是其民族性很强,性格比较极端,所带引出来的一种语言。香港可以说是没有,香港人的性格本身不够strong,香港有很多很好的摄影师,但一比日本那些摄影师,就是欠缺了某些东西。现今也看见很多香港艺术摄影上拍卖行或Art Fair,我的感觉是虚幻多于真正实在的东西。

    《生活》:未来香港有没有可能走出一场艺术摄影的革命?
    朱德华:我感觉很不容易!这些年我都只是在默默耕耘,某种程度来说是商业太成功扼杀了艺术。像我开的摄影大师班,来学的学生,从他们的眼睛已可看出,他们花了这么多钱来学习摄影,就是希望毕业以后可以借以用来赚钱。真正的艺术摄影裹足不前,正是大家都放不开钱这方面,大家看着市场卖不卖到钱,到头来被市场牵着鼻子走。

    (采访:曹民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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