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陈长芬 采访/蔡焕松 (续)蔡焕松:从上世纪70年代到现在近40年了,假如给自己定位,你怎么评价自己的作品?
陈长芬:我的作品大概分几个时期,一个时期是我在学摄影的实验过程中。其实摄影本身,包括很多艺术门类,都是一个实验的过程,这个实验最大的特点就是重复。好多人不承认重复,总讲创新。创新很不容易,是要冒风险的,有时甚至很危险。大部分艺术包括当代艺术都是实验艺术,真正成为经典的才多少?大部分是在重复,就像农民耕地,不断地重复,只不过今年比去年更好,但基本模式、基本理念并无多大变化,要想颠覆谈何容易。我从上世纪50年代末到70年代末这段时期,完全是开式的,血气方刚的,带有目标和立志情绪,中间也碰到很多障碍,只不过我排除障碍的能力较强。后来政治运动中自我收敛、压抑,像压缩饼干一样,把所有思绪都压到压缩饼干桶里,尘封起来。 蔡焕松:改革开放、解放思想大不一样了?
陈长芬: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社会就有一种活跃气氛了。那时我在中国民航工作,与外界接触较多,对“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的含义有了进一步理解,已经有了独立思考和艺术行为的东西。这段时期到建国30周年是大的转折。这个转折中亲临了中国的一些大事和一些项目建设,比如中国买波音飞机、开辟国际航线、石油开发……大量信息,大量资讯,大量的参与给了我一种震撼,一种灵魂的震动。该怎样释放自己?我的情感和思维完全是中国式的,政治不会做,搞经济无能为力,只能做文化。文化做什么?我以为用中国的万里长城与世人交流和对话是个好主意,就锁定长城为拍摄目标!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拍长城是一种功利,因为我从1965年就拍长城,文化大革命停下了,现在还在拍。我和其他宣传长城的方式有所不同,更多地是把长城作为对话的平台,用摄影作品作话语来进行,从长城的深度和广度进行挖掘,甩开了过去长城所固有的一些具象的东西,面对这个“人类双手创造的奇伟”的真实故事,与世界平和沟通,从视觉元素、从情感出发找我想拍的东西。我的长城摄影不是简单的旅游风景,几次到国外办展览,从没人说我的长城是风光摄影展。
我的艺术我作主,几十年的心身投入和血汗渗透证实了这一点。 作为摄影艺术家,问心无愧,这点我自信。
蔡焕松:你除了拍长城还拍了很多题材,似乎很少见你拿出来。
陈长芬:长城拍摄的后期,1990年后,我又拍了一系列的航拍作品,是一种独特的语言呈现,带有一些宗教色彩,是对大地的礼赞,题目叫《轮回》。其中包括几个小专题,第一个是《生命的起源》,第二个是《信息符号》,第三个是《劳动创造了美》,第四个专题是在创造美的同时破坏了我们的家园,曾有几幅作品在《中国摄影》杂志刊登过,那时的印刷不好。 蔡焕松:你原来在《中国民航》杂志工作,许多应命之作责无旁贷,什么时候转为纯艺术摄影?
陈长芬:90年代以后转为艺术,不论拍什么或干什么,心里只有艺术,艺术的思考,艺术的定位,艺术的情感,艺术的理解,艺术的投入等等。不管你接不接受、愿不愿意、喜不喜欢我的作品都没关系,但我的确进入了艺术状态。我从来不拒绝风光,我拍的山水不仅是大好美哉意义上的山水,而且是一种情怀的释放,因为山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给人类提供了家园,我们一但离开它,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山水的存在还告示了人类生存的空间位置,同样隐喻着人的生存权利,这是无法回避的。我们必须牢牢记住:忘记了山水就意味着忘记了自己。
蔡焕松:你经历了从职业摄影家到自由摄影家的转化,在国外都是职业与非职业之分,但是在中国,职业非职业混在一起,评判展示模式都掺在一起,你觉得这个模式的利弊在哪里?
陈长芬:这是既不公平又不公正的评判模式,弊病是有些人没法玩儿,只好不参与,但尽可以在一起吃饭喝酒,很多事情与国情有关,又联系上了前面所讲的——没有梳理,如果梳理清楚了,就可以对号入座。就像你会开汽车但不能满街去拉活儿,这是行业规矩。
蔡焕松:你觉得这个问题提得早了?
陈长芬:早了。要提的话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一个自律和文明的过程。
蔡焕松:我们谈另一个话题。从七八十年代走过来的摄影家,从拍摄到后期制作都是自己完成。但数码出现以后,摄影门槛降低了,除了少数人还固守着原来那种向艺术负责、从头到尾一个人做——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你的暗房太专业了,其实有相当一部分人后期只管交给制作公司。你觉得从艺术角度讲有什么利弊?
陈长芬:简单来讲,存在就有合理性,这是前提。数码的出现,意味着门槛不是低了而是更高,为此,有的只能放弃很多有情感的东西,不得不走向世俗,其实这也无所谓。社会有这样的空间,允许人们多样选择,我不会说三道四。但这里要提出另一个问题,当你认为自己是个艺术家特别是自称严肃艺术家的情况下,恐怕这就是个问题了。就像油画家,其油画布的底漆可以别人来刷,但是画素描、上彩恐怕不能由别人来替,签字也得自己来,这是要命的东西。艺术价值在哪里?艺术家作品的艺术价值体现在创作的全过程。
如果有商业的需求要去参加一个展览,展就展吧,也不负责任,也不签字收藏。但是作为有相当知名度的摄影家,我建议不这么做为好,因为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那里渗透着自己的心血。但艺术最终是谈艺术价值而不是商业价值,在规范和文明的社会里,商业价值由艺术商人来操作,艺术家应该离得远远的。就这一点来说,一个严肃的艺术家应该把整个过程、不管做传统还是现代都做好。在国外,艺术家亲自做的和助手做的价值不一样,人家有明确的游戏规则,我们缺乏这些规则,问题就复杂,一些事情显得很不靠谱。
蔡焕松:我觉得起码有一条,自己从头到尾做出来和中间某个环节假手他人,作为艺术表达来讲有完整和不完整之分。
陈长芬:这一点过去亚当斯已经讲得很清楚,暗房就是创作的继续,作品拍摄完成后冲洗阶段也是创作的过程。后期制作出成品,包括签完字,装到口袋里,每个步骤都有艺术家的印记在。我在美国接触了一个收藏家,他拿了亚当斯十多幅作品给我看,他认为收藏是有比较的——这幅作品多了一公分、那幅作品少了一公分,剪裁了,理念不一样,作为收藏者有研究,他是在分享摄影艺术的成果。在这个行当里暴富的心态是无法理解的。
蔡焕松:现在有一个误区,说到艺术摄影时,很容易和沙龙摄影混在一起。这两者之间本来应有严格区别,你怎么看?
陈长芬:沙龙的问题有点儿老生常谈,我实在不敢多说,有关沙龙的知识了解得很肤浅。在我印象里,西方的沙龙艺术曾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纯正的沙龙很艺术,很唯美,很贵族。
蔡焕松:其实随着世界文化的多元发展,许多著名摄影组织也在顺应和改变,包括荷赛。
陈长芬:一切皆有可能,很多事情不要放在对立的概念上。好的形式当然可以接受,接受可以是直接的,也可以是间接的,还可以是改造的,但是把沙龙做起来不容易,做得地道、有品位更困难。
蔡焕松:以前聊天的时候你曾提出一个观点——现在摄影界有很多扯不清的问题就不要扯了,还不如构建一个新的东西。我很欣赏你的观点。假如现在要构建新的东西,你认为最紧要的是什么?
陈长芬:这个问题难度有点大,就好像在问未来社会是什么样的?未来的制度、未来的竞争趋向、未来的经济什么样?包括未来的人长成什么样?很难说,当今病菌的极速变异就证明了这一点。但最根本的一点不会变,就是这些东西建立的基本理念应是平和的,尊重摄影,尊重自己,尊重作品,这是前提。否则谈什么也没用。
蔡焕松:可否这么说,现在不要把精力老是放在扯不清的问题上,应着眼研究顺应社会未来、顺应摄影未来走向的问题。
陈长芬:那些争论不休令人很反感的东西,停个一年半载,大家坐下来问问自己,补充一点,汲取一些新知识,放弃一些旧理念,用学术来做理论,用诚信来交朋友。理论家放下架子跟摄影家交朋友,看看他们拍了些什么,正在拍什么,还准备拍什么;摄影家也去找理论家交换意见,恳切地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想说些什么,还有什么东西能使他们激动,共同建起一个个艺术堡垒,这才是我们希望的。如果有这个阶段,中国的摄影艺术会得到非常好的发展。
蔡焕松:就是说摄影人应把争论不休的东西暂时搁置起来,大家尊重摄影,尊重作品,尊重自己,心平气和,摄影家和理论家好好合作,现在时尚的说法是摄影人和谐相亲,中国摄影还是大有希望的?
陈长芬:“摄影人”这个提法是2002年开始的,我不太喜欢这个词。
蔡焕松:或许是一种中国特色,因为摄影家里面又有很多人不是职业摄影家。
陈长芬:“摄影人”的概念,把我们的摄影事业降低了,特别是把“摄影家”逼到了艺术的外层空间。
蔡焕松:一个称呼就让中国摄影降低水准了?
陈长芬:我们的前人,包括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我们的领袖,都把摄影从业者当成“家”。我们现在不做“家”改“人”了 。摄影门槛为什么低了,不是人多人少的概念,是自身看低自己了。“家”是抽象的,但抽象里包含具象——指某一部分精英。毛泽东曾经御笔“摄影家”,很尊重;江泽民曾经称我们是摄影工作者,很职业,很亲切。
不过如果能从中得到什么启迪的话,我觉得打造一个《摄影人》刊物更客观,更实际,更有效。
蔡焕松:现在有些人喜欢用队伍人数来证明摄影亊业的繁荣,你怎么看?
陈长芬:辛辛苦苦努力多少年,建立了“摄影家”的理念和殿堂,然后又自毁长城。本来我们都是自然的人,不知为何在人上还要再加一个“人”,更不知为何要把“家”改为“人”,为什么“人”就不可以称为“家”。中华民族过去一向有尊重人的美德,对人有“家”之称,即“人家”。从职业来讲,只听说美术界有美术家,哪有“美术人”;画界有画家,哪有“画人”;雕塑界有雕塑家,哪有雕塑人?的确笑谈。 蔡焕松:谢谢你坦诚的对话。
(完) 原文发于《中国摄影家》杂志201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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