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纬：从26个加油站说起

《26个加油站》（组照选一）爱德华•卢斯卡 摄

    我在美国不止一次看见老头老太步履蹒跚地从大型购物中心出来，钻入汽车点火发动滑行时，腿脚身手竟神奇般利索起来了。人们常说美国是个车轮上的国家，此言不虚。

　　加油站，是美国运转起来的中枢，美国效率的象征之一。杰出摄影师的目光总是敏锐的，罗伯特·弗兰克、盖瑞·温诺格兰德、李·弗瑞德兰德、乔·斯坦菲尔德、威廉·艾格斯顿及罗伯特·亚当斯，都有关于加油站的照片，而在某种方向做到极致的，当属爱德华·卢斯卡（Edward Ruscha）的《26个加油站》（Twenty Six Gasoline Stations）。

　　活跃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卢斯卡绝非等闲之辈，摄影只是他的选项之一，卢斯卡涉及的领域还有绘画、电影和出版，《26个加油站》就是他自己旅行、自己拍摄、自己制作出版的。当年薄薄的“廉价”画册，如今已是收藏品了。

　　《26个加油站》是卢斯卡1962年从洛杉矶出发，走著名的66号公路（Route 66），然后回俄克拉荷马一路上拍摄的加油站照片，每一站他都配一张小地图，以注明位置。册子中的大部分照片都是在白天拍摄的，只有三张是夜景，分别是旅途刚开始的达盖特(Daggett)、旅途后阶段的图克姆卡里(Tucumacri)与阿玛里洛(Amarillo)，暗示出这是一个经历三天两夜的旅程，加油站是其中的节点。

　　这些照片视角直白，细节琐碎，漠然的“客观性”，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旅途中仓促拍下的，26个加油站也无多大差别，平常无奇。“我发现自己正对着毫无意义的东西点头”，卢斯卡说，“我似乎正踩在鸡蛋壳上，但是我觉得我并不需要给出任何特定的含义。”

　　其实这种观点并不新鲜，法国“新小说”的旗手阿兰·罗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上世纪50年代中期就曾写道：“世界既非意味深长也非荒诞离奇，它就是它，仅此而已。”但他的呼吁，并没有及时在老欧洲得到回应，倒是在美国有着众多的知音：1960至1963年，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写完了《小事情》和《你在旧金山干什么》，1962年的安迪·沃霍尔正在冉冉升起，《金宝汤罐头》已新鲜出炉，20世纪60年代的艺术走到了抽象表现主义的反面，侧重于客观、简洁、直白的表达，美国艺术史家欧文·桑德勒(Irving Sandler)称之为一种新感性——“Cool”(可能翻译成“冷峻”比较恰当)，这不仅代表了艺术作品呈现出来的新风格，也是艺术家看待艺术、看待事物的新视野，美国视觉艺术自此开始逐步取代欧洲同行的至高地位和影响力。

　　就在卢斯卡拍摄他的《26个加油站》同一年，媒介思想家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艺术的角色正在改变，它不再是认知的导向。” 至少10年后，德国艺术家汉斯·彼得·费尔德曼（Hans Peter Feldmann）才懂得如何表现这种彻底的中性效果，而中国要等到40多年以后才出现郑知渊这样借鉴此道的年轻摄影师。

　　古典意义上的艺术消逝了，正如美国音乐家、哲学家伦纳德·迈耶（Leonard B.Meyer）在1963年声明的：“不应该再把人视为一切事物的衡量尺度，视为宇宙的中心……文艺复兴已经结束了！” 但同时，前所未有的新艺术又诞生了，所以，并不像某些人所武断判定的那样：摄影不再是艺术了。事实上，摄影至今仍然是视觉艺术不可分割的重要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