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摄记的碎碎唸 李思咏
摄记,很臭。
毫无贬意,只是拍摄体育图片,沉重的长焦距镜头是必备器材,摄记们像个举重选手般背着大大小小的镜头走来走去;遇上户外比赛,太阳伯伯毫不吝啬,照耀大地,不叫热血的你们流点汗,说不过去。
体育记者平时兼文兼摄,能够与摄记们同场的必是大赛,譬如奥运和亚运等国际综合运动会,或是球星采访。曾经有摄记跟我说:“喂、一场球踢90分钟,好闷。”但只要看看照片,大如硬币的水泡、裹得厚厚的绷带、觊觎奖杯的眼神……一点一滴,你们的眼睛透视了胜负以外的世界,比起我只懂狂按快门的乱拍,你们那场比赛应该更精彩。尽管你们认不到球场上的球星是谁,也对赛道上车群里那个一闪即过的黄金宝感到迷惘,但诸位的照片,足以证明无声胜有声。

是因为沉重的器材使然吗?我发现体育赛场的摄记们,阳盛阴衰,而且大都身形魁梧。想起伦敦奥运时打开温布莱球场的大门,全场清一色,我一个女生身处其中,好像时空交错,更觉古怪;成为不受欢迎人物也是预料中事,霸位影相挑起纷争,家母在我的伦敦之行,不知被越洋问候多少次。回到家乡当然不一样。我很幸运,听过摄记们不少拍摄心得和趣闻軼事,这一句最为深刻:“影像是一种记忆。即使你今天没足够技术去摄,但它会植入你的脑袋里,变成一种财富,无形的影响你。”明知我欠技术,也对我分享所见所闻,原来摄记很慷慨。
记忆不止有影像,还有味道。被你们的汗水围攻,有点不好受,但看到你们背著大堆足以压死我的器材,感受你们为了一张照片而努力,是乐事。
法庭战记 何伟略
“叮”一声,大门打开。战鼓一响,行动开始。朝九半晚四半,开庭等判刑,散庭等出车。目标人物踏出门口,边跑边按快门。囚车定时定候,请到出车位把守。但人在法庭身不由己,事事无可预期,说来容易。
由早审到晚,摄影记者收到文字记者一声通传,冷却身躯顷刻充电,指头如箭在弦。谁知还柙入册,空手而回。走出来的人,更难测。被告或证人,平民百姓与上流中产,来到法庭随时内外大变身。离庭戴齐“三宝”(黑超、口罩、渔夫帽),左闪右避手口并用。摄记有大炮,被告有拳头,枪口对赤手,影相变肉搏。一个单头,分分钟流血收场。

新地郭氏兄弟与许仕仁出庭,落车一刻有如猛虎出柙,万炮齐发。
站在事先划好的区域,各就各位,目标不反抗不遮掩,可算法庭拍摄工作的优差。
站在法院前,摄记对被告,斗力、斗智、斗经验。名流官商惹官非,出庭大可分成“赌神”与“保特”。前者气定神开,笑对镜头;后者通常散庭逗留良久,落到地下大堂忽然夺门而出,甚至直入停车场,上车拉帘绝尘而去。
“人老精,鬼老灵”,好些老摄记的记忆力,叹为观止。他们记人、记车牌,熟知各大小法庭前后门,步行入口与车路出口,囚车班次,以至行车路线。

一张法庭相,得失在走位与应变之间,不是军事行动,是什么?
有心脏科医生涉嫌非礼在东区受审,每次出庭例必与记者“斗长命”,拖延至法院关门才坐车离去,誓不露全相。案件审结,医生脱罪,散庭后立即坐车从停车场直接离开。我急从法院正门转左跑向停车场,未扬声通知已见一班摄记迎面飞奔,说“一定系转返出去”,直往法院右方灯位。果然,医生的座驾走上单程路,无奈停在灯前,束手就擒。
一张相一个头,有血汗与智慧在背后。法庭记者常称摄记为“师傅”,不是信口雌黄。除了免遭目标人士察觉,亦暗带点点谢意。
奔走天涯 覃纯健
摄影记者在香港的地位,远比其他国家要低。主要因为报社的权力,基本上被文字记者出身的高层所垄断,更可悲的是,有些老总连文字记者也没有当过,所谓图片构图、审美、隐喻,基本就是中学生水平。如此一来,摄影记者几乎注定只能是基层职工,许多人的收入,都与劳力毫不相称。报社高层坐在办公室,是很难想像摄记在前线的冲锋,有许多时候,与死亡非常接近。在新闻行业打滚多年,见惯摄记辛酸。摄记Felix(南华早报),这些年来不知道受过公安多少次拳打脚踢。初出茅庐的何家达,徒步往四川震央的危途,也是不知道有无性命踏上归途,那条映秀之路,最窄之处,大约与两个钱包相当,下面就是悬崖和滔滔江水。
这些年来,搭档最多的,当数余俊亮。四川的豆腐渣灾区、曼谷的血肉战场、玉树的生死高原,都是毕生难忘的旅途。还记得曼谷那次政府军与红衫军的“内战”,大街小巷子弹横飞,我们住酒店的外墙断续传来中弹的声音,走到大街,旁边的泰国同行就被子弹擦破颈项。一阵子平静,一阵子绷紧,机关枪横扫,摄记们飞奔入巷,一个个中弹者抬过,便又要追出另一条大街拍摄。城内烽烟四起,偶尔在小街遇到摄记余伟健,坐在者摩托车寻找交战的冲突点,又或是其他香港摄影师,在某十字路口追拍刚刚中弹倒地的示威者。

泰国红衫军示威,无论在街上和酒店内都听到枪声不绝于耳,尽量做到工作时适当拼命,
收工后畅饮泰啤,回酒店立即进入梦乡,也是一种摄影记者的高度。
余俊亮和我走到一条交战的前线小巷,几米外的示威者在发射土质火箭,军方实弹还击,还有不知躲在哪幢大厦的狙击手。离开掩护的墙壁,再走几米,就该是子弹射击范围了,那小子说,很想再走过去,我想这几步距离中弹太近了,他说:“心里很想去,但脚却抬不起来…”我们没有战地经验,没有避弹衣、钢盔,抬起脚来的大概是疯子吧。
说起接近死亡的採访拍摄,相信应该是跟余俊亮的青海玉树地震之旅。我们克服了高原气候,回程时却遇到暴风雪,世界变成绝对白色,雪片呈绝对90度横飞,公路消失了,被掩埋了,连一条可以辨认的线都不留下。深夜行车,大家都知道路边就是悬崖,最慢车速只开到5-10公里每小时。只要15分钟,车头大玻璃就被冰雪封掉,余俊亮和我要轮流下车铲掉冰块。横风暴雪之下,能见度接近零,我俩还要打开车窗盯著路边,以免车子开到悬崖下。好几次,就差那么一两尺。

多次采访经历天灾缠绕和公安纠缠,摄记能收能放、进退有度才能成就报道
这小子对现场画面非常有追求,不怕危险,但有在红线前急停的判断。无论是需要思考的预想拍摄,还是要在秒瞬间完成的头版图片,他也能应付。有一次潜行拍摄,公安大队的剎车声就在门外,他的快门还在跳动。我告诉他:“差不多了,他们该来抓我们了。”他答:“基本拍完了。”这时,屋外的公安车开门、关门,声音非常清楚,然后是急急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这小子才放下相机。后来,图片被公安删除,但实际上我们没有损失任何一个画面,那些被删的图片登上头版,这种危机应变、保护图片的能耐,很少人能做到。
工作时高度集中,不随便畏惧,放下相机后大吃大喝,坐车时大睡,回到酒店一上床立刻睡著,这就是余俊亮。精神层面具备这样的阔度,才是能奔走天涯的摄影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