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杉本博司的大名,是在 2010 年 7 月的香港书展上,看到台湾“大家”出版的一套做得非常精美的摄影书,一共三本,分别是荒木经惟的《荒木经惟的天才写真术》、森山大道的《迈向另一个国度》以及杉本博司的《直到长出青苔》。作为摄影门外汉,只能通过杉本的大名与荒木、森山这样的大师级人物并列,来判断他的地位。当然,书买回来,一看之下,便叹为观止。同为日本享有世界级声誉的摄影师,杉本的风格与荒木和森山判然有别,他更多是一位以摄影为最主要手段的当代艺术家,他的摄影“行为”中蕴含了大量他对于摄影、对于艺术以及对于日本文化的反思,但有意思的是,他总是能够找到一种极为精纯的形式,将他的思考唯美而又直观地表达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专业摄影师也是通过跟我一样的途径了解杉本,并从此迷上他的,比如听说我将采访杉本而很早就预订要担纲摄影的孙涛。采访时,他甚至尝试用杉本独特的“将相机焦点设在比无限大还要远的地方”的方式,为其拍了一幅“肖像”,而杉本也很配合地做了这次“实验”。后来坐在 798 的一家咖啡馆里聊天,孙涛告诉我,他那组拍摄中国沿海灯塔的照片,其实就是受杉本启发,用杉本的“超长时间曝光法”去拍的。对于这种拍摄方式,杉本自己的解释是:“没有快门装置的人类之眼,必定只能适应长时间曝光。从落地后第一次睁开双眼的那刻起,到临终躺在床上阖眼的那刻为止,人类眼睛的曝光时间,就只有这么一回。人类一生,就是依赖映在网膜上的倒立虚像,不断测量着自己和世界之间距离吧。” 2012 年,杉本博司在佩斯北京举行了他的首个中国个展 (摄影/孙涛)
时间的艺术 如果要问杉本的作品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我当然会说:时间。但这不是抽象的刻度化的时间,而是融入空间、体现为具体的人和物的时间。杉本在《直到长出青苔》中引用鸭长明《方丈记》开头的名句,再好不过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时间观:“江河流水,潺不绝,后浪已不复为前浪。浮于凝滞之泡沫,忽而消佚,忽而碰撞,却无长久飘摇之例。世人与栖息之处,不过如此。” 生于 1948 年的杉本博司,从 70 年代开始创作。近 40 年来,其作品最显著的外在特点,便是绝大部分都是由数十幅大尺寸照片构成的“系列”,如 70 年代的“剧院”(Theaters)系列,80 年代的“海景”(Seascapes )系列,90 年代的“立体布景”(Dioramas)系列、“建筑”(Architectures)系列、京都三十三间堂“佛海” (Sea of Buddhas)系列、蜡像馆“肖像”(Portraits)系列,以及进入新千年之后的“概念形式”(Conceptual Forms)系列、“闪电原野”(Lighting Fields)系列。要完成这些庞大的“系列”,本身就是一项耗费大量时间的工程,而其中每一幅,又都必须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与准备。正如杉本自己所说,“当我按下快门时,这件作品已经完成一半了”——这和人们心目中通常都在捕捉“瞬间”的摄影家全然相悖。杉本关注的从来不是“瞬间”,而是“绵延”。 比如“剧院”系列,杉本为相机设定的曝光长度是“一整出电影的时间”,电影就那么放映着,相机则在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里默默地“看电影”。结果,因为曝光过度,银幕上留下的只是一片白光,而恰成对比是任由这两个小时流逝而去的那个空间,那剧院舞台周围的各种装饰细节及其细腻的质感,却前所未有地凸显出来,并且通过“系列”的方式,我们可以仔细观照一幅幅照片上几乎相同的代表了两个小时流逝时间的那片白光周围,那千姿百态的巴洛克式剧院空间。 “剧院”系列之“密歇根州福克斯剧院” 再比如“立体布景”系列,杉本索性走进博物馆,对那些标本与布景精心地“再运用”,以重现自己心目中远古自然与人类的面貌。表面上看,这有点像小孩过家家、玩打仗游戏,只不过杉本的技术非常高超,把这些场景拍得真实而动人。但更深处,杉本其实是想像一个科学家那样,通过自己设计的“实验”,“证明”自己对人类在历史长河中的演变的某种猜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爱的起源”。“为什么只有人类要穿衣服,其他动物都是裸体生活的?这是文明的起源,我们开始遮蔽自己的身体…… 人类可以控制身体的温度,动物只在春秋天或特定的季节交配,只有人类总是在做爱。然后,通过穿衣服和脱衣服,你可以控制什么时候做爱——如果你想做爱,你就暴露你的身体…… ”衣服使得纯粹为了繁衍后代的动物的性,转化成为表达人的主动选择的爱。这样的爱超越了交配的季节性,而具有了时间上更持久的绵延。由此,我们才能理解杉本对“现代爱情”的批判:“现在的人类将爱情化作岁时节令在经营,那样的爱,注定存有期限。”换句话说,“现代爱情”在某种程度上恰恰退回到了动物交配的“季节性”特征。 “立体布景”系列之“最早的人类伴侣” “海景”系列正如杉本自己坦率承认的,与他的童年记忆有关,而记忆,无非是“追寻逝去的时光”。然而一般人的记忆是紧紧缠绕于自身经历的,杉本却是从大概三四岁的时候,就从记忆中的萦绕不去的海景,开始思考“我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从而将记忆从个人推向了整个人类,变成了对“时间意识的起源”的探究。于是,“海景”系列的构图都极度简洁,只有大海、天空,以及它们的分际线,只有黑、白、灰,以及明胶卤化银在相纸上形成的质感,但数十幅照片仔细看去却绝不枯燥重复,而是在极度的静谧中隐含着千变万化的势能,就如同远古人类文明的源头里埋藏着极其丰富的可能性。记忆的跨度在杉本这里从几十年一下子伸展到数千年,“我的‘海景’系列是可以和古人分享的,也许陆地上的景致变化了,但可能我们和石器时代的人看到的是同样的海,可以穿越几千年的时光”。 “海景”系列之“日本海,隐岐群岛” “海景”系列
千体佛的启示 刚看到杉本的京都三十三间堂“佛海”系列时,我震惊于照片中那密集的佛像方阵及其放射状头光所构成的如同天国降临般强烈的笼罩感。后来亲身一游京都三十三间堂,又在东京一家书店里买了日本前辈摄影大师土门拳的名作《古寺巡礼》,翻到其中一张拍摄于昭和 37 年(1962 年)的《三十三间堂内阵 千体千手观音立像群正面》,与杉本的作品如出一辙,才意识到杉本的艺术本身的传承——不管杉本创作之时是否观摩过土门拳的作品,贯穿这两幅杰作的某种共同的气息,应该是来自佛像本身,而两代摄影家都清楚地意识到了那个特殊的空间给予他们的启示。我相信,正是在“佛海”系列中,杉本达到了对自身艺术的深刻反思。 那是 1995 年。在长达 7 年的申请之后,杉本终于获准于每天早上 5 点半进入三十三间堂拍照半小时,为期十天。“当我独自伫立在堂宇,被闪耀的一千零一座佛像包围时,我感到自己宛如身处佛教来迎图。”杉本问自己:“对于已经丧失信仰的现代人而言,观看佛像究竟是怎样的体验?”由此,他开始“将制作一尊佛像的思考,带进当代美术的创作里”。不断有人在追问,“艺术究竟是什么?”这或许本质上是一个“伪问题”。我们只需要问:什么东西深深打动了我,让我觉得非常美好或震撼的东西,我也想让别人看到,与别人分享?这样的东西,去做出来,就行了。至于是不是艺术,以至于是不是好的、伟大的艺术,这不是我们应该想的,也不是我们有能力“规划”的,这取决于时间,取决于多少代之后所累积的评价,就像那些努力雕凿着佛像的匠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创作最伟大的艺术作品。杉本接受采访时说:“我喜欢宗教艺术品,因为它们是很认真地做出来的,比如佛像的造像者不是为了钱而雕刻它们的,因为他们相信,所以他们努力刻画出佛的样子。这是我们现在的艺术所需要的东西。” 杉本为什么至今“顽固”地拒绝用数码相机进行艺术创作?恐怕同样也与时间有关。摄影本是一项很耗时间和空间的活动。你不能无限制地使用胶片,它们太贵,于是你要在按下快门前对想要拍什么、在哪里拍、怎么拍等等进行更多更细密的思考,而按下快门后,你还要等待整卷胶卷拍完,然后来到一间暗室,在药水中慢慢显影、定影…… 哪怕摄影是捕捉瞬间的艺术,它还是不得不与漫长的时间打交道,不得不依赖于时间中物质的缓慢变化(物理的与化学的)。而这一切,是杉本最关切的题目,如何面对如今这个随手拍、即时看的时代,的确是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撒尿的和尚” 见到杉本本人是在北京佩斯二楼一间空旷的会客室里。一开始,对于走进来的几个日本人中到底哪个是杉本,我们都产生了一丝疑惑。很快我们得知,那个穿麻质灰色西便装、花白头发、看起来和蔼有礼的小老头,便是大师本人。采访一开始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我们的英语磕磕绊绊,杉本虽然常年住在美国,英语中的日本腔依然不轻,双方交流起来未免生涩,好几个希望他能多说说的问题,他都只一句话就打发了。好在很快杉本自己就活跃起来了,美式幽默层出不穷,开始不断拿自己开玩笑。比如他说,用中文读他的名字让他觉得很“神奇”,“你们知道吗,在日语里它的发音接近英文里的 Pissing Monk,撒尿的和尚”,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沙发上摆动腰胯,示意起撒尿的动作来。 杉本说他很好奇,为什么此前从未在中国办过展览,却有很多人知道他,讲座和交流活动上来了那么多人,气氛那么热烈。我们顺势将带去的四五本《直到长出青苔》以及多部原版画册都递过去让他签名,告诉他,这本台版书对他在中国大陆的知名度居功至伟。杉本兴致勃勃地翻看着台版书,问和大陆版有什么不同。我们告诉他,主要是字体和排版有所不同。“哦,台版的风格看上去更传统。这里的人们也可以看到台版吗?”听说他的书可以从网上买到或是从香港带,他满意地点点头。杉本的签名以英语拼音的 Hiroshi Sugimoto 为主,不过在最后签我这本的时候,他忽然老顽童似地笑笑说:“我们来点变化吧。”结果我的扉页上就留下了“杉本博司”四个中文字。 65 岁的杉本行色匆匆,行程表上排得满满的,精力充沛地在摄影、戏剧、建筑、古董生意等各个领域之间游走。采访后第二天,他就要飞回日本,不过他说,早上无论如何想抽时间去看看紫禁城。紫禁城这样的题材,似乎很适合擅长展现人和物质的时间性的杉本来处理,不知他是否会考虑像拍摄京都三十三间堂那样,将紫禁城的某个角落变成作品?
B=《外滩画报》H=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
“创造”一张照片 B :为什么坚持用胶卷? B :这么说,如果胶卷公司都倒闭了,你就只能自己做胶卷了。 B :你还有自己做的相机。 B :你的大部分作品是系列作品,是因为你认为单幅照片不足以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 B :为什么? B :你更像是一位当代艺术家而不仅仅是摄影师。 B :但你的摄影艺术与传统摄影不同,你所做的不是抓住某个瞬间,而是先创造一个场景。 B :苏珊·桑塔格说,摄影就是创造人工的古董,因为事物一旦被拍摄下来,它就已经过去了。你怎么想? B :这是你试图运用摄影接近时间的原因吗? B :她的大部分观点你都同意吗? B :你们谈论过各自不同的观点吗? B :作为古董商人,你必须了解古董背后的历史。 B :你的家庭对你有影响吗? B :所以原本你也会是商人吧? B :是你父母送你去读的艺术? B :你的家族生意现在在日本做得很大。 B :在美国住了那么多年,你入了美国籍了吗? B :所以你现在更频繁地回日本创作? B :亲眼目睹是怎样的感受? B :当时你在做的是什么项目? B :那次灾难对你产生了什么影响? B :为什么最终决定表演? B :那你是在美国学的摄影? B :回到之前的问题,你说你读过基督教学校,受到一位历史老师的影响,他是共产主义者…… B :为什么后来选择留在美国? B :但是在美国待了多年之后,你反而对佛教更感兴趣了。 B :你的照片也很有禅意。 B :你去美国的时候,正是极简主义艺术盛行的时候。 B :这对你产生影响了吗? B :可以说你的艺术是日本文化中的侘、寂(wabi、sabi)和观念艺术、极简主义的混合吗? B :那现在你怎么看待基督教学校和佛教对你的影响? B :现在你住在美国,离佛教的土壤很远。 B :是距离使你有了新的视角去看日本文化,因此对它有了更好的理解吗? B :1974 年,约翰·札考斯基(John Szarkowski)和山岸章二共同在纽约 MoMA 策展了著名的“New Japanese Photographer”,向世界推出了 15 位日本新锐摄影家。这个展览对你有影响吗? B :70 年代当你开始从事摄影创作时,当时的摄影理念和今天有很大的不同吧? B :你觉得抓住某一瞬间的摄影也是艺术吗?还是说符合你摄影观念的摄影才是艺术? B :当你还不是那么有名的时候,你如何卖你的作品,又靠什么为生? B :同时你也在做古董生意。最初你是用卖古董的钱支撑艺术创作,而现在是你的艺术让你能买更多古董。 B :那你最喜欢的收藏是哪件? 按快门是最后一件事情
B :你的名作《音乐课》,是重新布置了维梅尔画中的场景,然后拍摄的吗? B :除了《音乐课》之外,还有“肖像”、“立体布景”等系列,都需要做很多前期工作。 B :许多前期工作其实和通常意义上的摄影关系并不大。 B :像科学家。 B :你是否会觉得,做了这么多的前期准备,反而使得按下快门的瞬间并不那么重要了? B :在《直到长出青苔》里你也提到了“爱的起源”,似乎你对现代的爱情评价不高。 B :你能谈谈你的爱情实践吗? B :你是否认为穿上衣服之后,人与人之间的爱也随之改变了? B :你在书里写到,80 年代时你问自己,现代人是不是可以和古代人看到同样的风景。这个问题就是出自“海景”的拍摄吧? B :为什么海景那么重要? B :你说最美的东西是经历了时间后留存下来的东西,那么你是否认为最珍贵的艺术是古代留下来的艺术,那些最初不是为了艺术而生产的东西,比如佛像? B :现在大部分人都没有信仰了。 |
手机版|小黑屋|摄影大家 ( 粤ICP备2021111574号 )
GMT+8, 2025-7-5 06:02 , Processed in 0.072823 second(s), 3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