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慨：王芸生的五帧全家福

作为中国近现代新闻史上的著名报人，大公报主编和日本问题专家，王芸生在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拍的5幅全家福照片中的状态和位置变化，很贴切地说明了一个知识分子在国家政权更迭、职业理想与现实政治发生冲突后，心理、情感及思想上的巨大落差。

　　王家的全家福，都是在照相馆完成的标准像。最早的一幅，只有王芸生夫妇和长子、长女，手法是那种较为传统的区域曝光法——四周深暗色的背景，集中突出了人物的脸部情和衣着。人物摆布的图像结构采用了四方形的超稳定形态——夫妇分别居于画面的两端，一双儿女以前、后的方式居中。此时的王芸生，面容平静自信，才气逼人，夫人的笑意自足安逸。第二幅照片已是此后数年的1938年夏天，画面中增加了3个孩子和一位保姆。

王芸生时任大公报汉口版编辑主任，实际已经开始接任体弱多病、离馆修养的主编张季鸾的工作。繁重的编务使其缺席这张全家福或许是偶然的因素，而女主人居于正中的地位，却透露了王夫人在这个家庭中开始承担起重任的信息。这依然是一个讲究稳定的画面，人物呈三分结构，保姆抱着第二子所居的位置虽高度突出，但主人的坐姿体现了图像的重心之所在。

　　或许是因为全家人跟随大公报由天津、上海、汉口、重庆，再到上海、武汉、重庆，最后至北京的不断迁徙、颠沛流离的生活，王芸生长期在报馆工作与家人聚少离多的缘故，这个家庭的全家福拍得较为细致，大概是期望在照片中凝结更多的全家团聚的温馨。

　　1948年9月的全家福，是家人齐全的一张。男女主人分坐于两张考究的扶手木椅上，幼女居于其间，长女、次女分立于后，二子、幼子安于两侧；长子身材最高，居于图像的正中位子，且唯独身着深黑色西服，既有传统儒家长子的地位、形象的体现，又有图像上视觉中心以及宝塔形结构的稳定性表达。每个人都正眼平视镜头，人物的间距被照相师傅安排得得体、匀称。西装革履的男主人，依然戴着圆型的黑边眼镜，表情依然如第一幅照片中的平静，但极不自然地垂立的双手和略显僵硬的身姿却多少体现出内心隐隐的不安。此时，王芸生的大公报响应中共的号召加入华东解放区，即将进入北平。大公报人努力“做一个彻头彻尾的新闻人，不参加任何党派团体，不进政府做官，不参与实际政治斗争，对时代有一个独立的观点和立场，为人民立言，以文章报国”的新闻思想，即将受到影响，一贯秉持民间报纸“文人议政”传统，自称“彻头彻尾的新闻人”的报界巨子，内心的忐忑可想而知。这样的推测，在后来的一幅照片中渐渐得到印证。差不多在同时期拍摄的另一幅全员参加的全家福，人员分布的图像结构有了蹊跷的变化。女主人以坐姿居中，幼子坐于其右侧的高凳上，余者皆立，包括男主人。虽然这仍是一幅趋向于稳定感的图像，但这帧全家福喻示着家庭主体的地位已发生改变。到底是照相馆师傅无意为之还是照片的主人有意为之？我们凭借经验想象应该属于后者——因为依据常识，匠人一般不会做出有悖伦常之事，即便可能，顾客本人也可反对。在明确这种变化并非来自家庭本身的变故之后，我们可以自然地联想到主人在社会身份、社会角色上的变化所导致的心理影响。此后的1955年8月的一幅全家福，以其愈加反常的结构方式，似乎再一次契合了前一幅照片的推断。这张拍摄于北京的全家福，长子因在外地读书而未能参加，前排父母与二女呈坐姿，女主人处于中心地位，男主人以显然不合适的方式身处图像的边沿，后排站立的二子一女，次子居中并以身高突出，仍然体现了图像在表象上的稳定性结构，但实质的图像重心已经发生变化。虽然家人们都以尽量轻松的笑容面对镜头，但男主人的凝重还是不能释放，他换上了一副透明圆边的眼镜，也许是加深了度数，他的眼神已经被一圈玻璃的折射光阻挡了许多，整个儿人，低调、内敛了许多。

　　这与20余年前的王芸生可谓判若两人，彼时有一幅他与长子在天津照相馆拍摄的合影可以见证。王身着长袍马褂，坐在考究的中式木椅上，右手扶着儿子，戴着金丝边的圆形眼镜，那种目光，勇气、英气、冠盖天下之豪气，一图毕现。当时的王芸生，早已从昔日的茶叶铺小伙计、洋行职员，一变而成为报界翘楚，其《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在《大公报》的连载令其一举成名，且已成为当时研究中国近代史特别是中日关系史必不可少的参考书；彼时这位一言名动天下的青年才俊，连政界要人也登门问计。但短暂20年，环境、气候，一切都变了。王芸生的幼子后来撰文说，“新中国成立后，父亲的变化相当大。”一向对子女十分严厉的他，对他们的诸多事务也采取了不管不问的态度，唯一严格限制的是不允许他们报读文史类的大学专业，其心伤之深可见一斑。
　　此后20余年的岁月，再未见到王芸生的全家福。拍肯定是拍了，但公开的报道已经难得一见，其实也足以想象得见。全家福是一个家庭的图像化的历史，一张全家福，可能只能说明一个阶段的状况，数张由时间贯穿起来的全家福，就是一部家庭史，联系起来观看，就可以发现单幅所难以承载的秘密。

（五图均选自《老照片》第十九辑）

 
20世纪30年代，王芸生与长子王磊（王芝光）在天津。
 
1955年8月，王芸生、冯玉文夫妇与子女合影。长子王磊不在北京，没有参加合影。
 
王芸生夫人冯玉文与长子王磊、长女王芝芙、次女王芝慕、次子王芝秋、三子王芝琛，1938年在汉口。左二为王家保姆。  
 
王芸生、冯玉文夫妇与六个子女的合影（前中为王芝瑜）。1948年9月摄于上海。

2013-2-28 15:20 上传

下载附件 (33.23 KB)

20世纪30年代，王芸生与夫人冯玉文、长子王磊、长女王芝芙在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