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刚从三峡回来，他说：“我这次去是为了赶在大坝蓄水前再看三峡一眼。” 据我所知，还有许多人在做三峡告别游。然而有些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大坝建成后，三峡依旧壮观。理由是三峡的崖壁和群峰高度变化不大。 然而，我认为大坝蓄水后，三峡的高度虽变化不大，但其内涵将改变。三峡这个概念，不仅是指两岸的峭壁山峰，在人们的意识中，三峡的灵魂是流动的江水。峡谷是河流的作品，它由河流下切而成。两者珠联璧合，合则双美，离则两伤。 然而大坝蓄水后，作为一条河流的三峡已经不复存在了，三峡将成为一个巨大的人工湖。 河流与湖泊的差别是很大的。从直观看，河是流动的，湖是静止的；河有方向性，湖则无所谓方向。 河的流动性，唤醒了人的时间意识。孔子只有站在河边，才可能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感叹。 河水的方向性，水流的一去不复返，催生了人的危机意识和对生命的珍视。 河与湖的区别，还在于河是青春型的，它创造、进取、成长，而湖则意味着衰老。河流切割地表，塑造着千姿百态的地貌；它搬运着泥沙，造出三角洲和平原，而湖泊却任泥沙沉积，最终被淤为平地。 河流的这些个性，不断地暗示、启发人类。对于人类精神影响巨大，这也许是人类文明大多数诞生在河流两岸而不是湖岸的原因之一。 三峡成为人工湖后，挺立在湖水中的峡谷给人以错位之感。它将失去江水的流动和速度之美，随之失去的是对人精神的启示、提升和锤炼。 我们再也无缘设身处地体会“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迈了，我们只有面对着宁静的湖水去揣摸“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意境了，甚至现代散文家刘白羽在三峡激流中所生发的那种战斗——航行——从黑暗走向黎明的奋斗激情也将成为绝唱。 黄河和长江是华夏文明的摇篮。如果说黄河催生了中国人政治、道德、经济等意识的话，那么长江的特殊性在于，它在为中国人提供美的意象，塑造其审美意识方面贡献巨大，如果进一步问，长江上哪一部分贡献最大，无疑是三峡。就美的密集度和对中国人影响的强烈度而言，三峡是独一无二的。因此，有人说，在中国要找一个最值得一去的地方，那必然是三峡。 为了给我的观点寻找佐证，我找来了一本《唐诗三百首》，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我想知道这些经历了时间无情筛选，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诗句能告诉我们什么？ 统计的结果是：《唐诗三百首》中，写长江的有54首之多，占1/6多，而直接写三峡的竟有12首，占1/30多，想中国之大，三百诗歌中竟有12首写三峡，足以看出三峡在中国人美感世界中的地位。 三峡是幸运的，上苍不仅将奔腾的江水和陡峭的峡谷，高度集中在这约200公里的地段，而且还把人世间最敏感最天才的诗人集中赐给了三峡。 西陵峡的秭归诞生了中国第一个大诗人屈原；巫峡的高唐有诗名仅次于屈原的宋玉留下了名篇《高唐赋》、《神女赋》，此二赋不仅开汉赋之先河，更是中国描写女性美文章之滥觞；最令人惊讶的是瞿塘峡的门户——夔门(现奉节县，古时属夔州)，这里以其地方之小，聚集的著名诗人之多和创作的作品水准之高令人惊叹。 “诗仙”李白曾三过三峡，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篇。尤以在夔州过三峡时所作《早发白帝城》最为有名。 就诗而言，更大的幸运降于夔州，那就是“诗圣”杜甫竟在夔州逗留两年多，留下了400多首诗，占其全部作品的2/7多，若非如此，中国人恐怕将失去：“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神来之笔了。 更有意思的是，公元821年，有“诗豪”之称的刘禹锡竟被谪到夔州做刺史，他的《竹枝词》9首等描绘三峡的诗篇，千古传诵。 也许上苍还怕世人不能尽享三峡的自然和人文之美，公元1170年，宋代的大诗人陆游竟然也来到夔州作通判，加入了对三峡的吟诵。 三峡好似上帝的一张考卷，他要看**人对美的悟性到底有多大。无数的中国大诗人来应战了。前述的常驻诗人不说，后来的诗人如白居易、李商隐、李贺、苏轼、黄庭坚、范成大……一直到现代陈毅、郭沫若等等，皆如唐代诗人繁知一所言“行至巫山必有诗”。 无数诗人从三峡走过，留下了万千诗篇，中国人在吟诵这些诗篇中长大，我们的美感意识、关于美的诸多范畴在吟诵这些诗篇中生成，这就是三峡的贡献。然而仅仅是美感么？不，三峡还是我们领悟生命的意义、思索人生价值的灵感之源。 三峡发生的河湖之变，对中国人精神世界的影响将是深远的。大坝蓄水后也许三峡的群峰并没有变矮，但中国人却失去了一个汲取智慧、触发灵感、感悟人生、砥砺意志、锤炼审美的精神高地。 可以相信，三峡大坝蓄水后，随着水面的扩大和100多个岛屿、半岛的出现(早已有旅游规划，将这些岛设计成鹿岛、蛇岛、迪斯尼岛、米老鼠岛等等)，三峡的旅游将升温，三峡将成为一个弥漫着休闲娱乐气氛的水上公园。 幸耶？不幸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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