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私摄影:世界摄影史的谱系
刘易斯-卡洛尔摄
而法国人雅克—亨利?拉蒂格,作为一个富有的银行家之子,他拿起照相机,除了作为一种消遣手段之外,也有为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生命中的三个妻子记录她们的日常举止的想法。而确确实实,他所拍摄的法国上层中产女性的种种风情,是外人难以窥见的。这些女人们只有在他的镜头前能够如此自在、自如,甚至放肆。看看他拍摄的他那年轻美貌的妻子坐在马桶上的那张照片吧,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私摄影。外人不得其门而人的家庭内部的私密摄影。当美国摄影家埃夫登发现他时,当然惊为天人,因为以如此纯粹的态度津津于自己的家庭日常,实在难得。而拉蒂格的将家庭日常作为摄影题材的做法,实为私摄影的根本。
亨利-拉蒂格摄
荒木经惟摄
南-戈尔丁摄
几乎同时,德国人沃尔夫冈-蒂尔曼斯以私语式的照片堆积,编织出一个丰富而又琐碎的私人世界。蒂尔曼斯的摄影,将个体私语与非主流人群的生活态度与样式相结合,出示了当代摄影与现代生活的紧密关系。从上述国外摄影家的摄影实践看,私摄影于他们基本上是一种生活态度。他们的摄影创作,基本上难以与他们的实际生活分离开来讨论。摄影成为了一种质问生命意义与展开社会思考和批判的手段。
二、私摄影在中国
1.产生私摄影的社会条件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中国社会在走向城市化的同时,也迅速地向大众消费社会转型。伴随这个过程产生的一个巨大变化是,消费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的主流价值观。在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型中,逐渐发达起来的高度商业化的社会环境,同时正好将与这种社会转型同时成长起来的一代年轻人一网打尽,并用消费价值观塑造了他们的童年生活、价值观与行为方式。这代人的童年,尤其是出生、成长于城市的这代人,彻底暴露在商品经济与消费意识形态面前,并在家庭与社会的种种影响之下,成长为也许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最以自我中心的一代“新人”。
王宁德摄
而随着中国经济加速进入世界经济体系,经济全球化也同时促进了海外信息的同步获取。无论是娱乐方式还是文化的生产与消费,都明显地受到各种海外资讯的直接影响。而对于大多数没有自主创造性的中国大众传播媒介来说,在大量使用外来资讯鼓吹消费的同时也成为了经济全球化与消费意识形态的代理人。它们在传播资讯的同时,将消费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新生活理想与标准渗透到日常生活与个人价值与行为方式等各个层面,影响民间的日常生活意识,甚至影响社会运作的模式。当然,受它们影响最深的,则是与大众传播媒介同步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中国青年。而他们的自我表现形式,当然也出现了迥然不同于他们的父辈的内容、意识与风格。考察当代中国摄影实践中的私摄影的展开,必然要与当代中国的社会形态向消费社会的结构型转变联系在一起考察。是社会意识形态与价值观的变化,为今天的私摄影的生成创造了重要的历史的与现实的条件。
20世纪80年代以来,摄影在现实生活的普及与经过大众媒介的发育与发达所获得的地位上升,给了人们重新认识摄影功能的机会,这同时也唤起了一些人以摄影为主要手段表达自我的欲望。而大众传播媒介的发达所引起的信息传播的便利,更给已经视摄影为日常生活之一部分的许多年轻人带来了与他人分享自己的感受的新可能性。当然,与社会的交流,不管是通过自我封闭式的对抗还是外向开放的对话,都是新一代人的内在的自发需要。由于摄影的进入门槛低,在城市生活的当代青年,自然把目光投向了摄影这个媒介。摄影在帮助他们获得自我表达能力的同时,成为了他们这一代人的“语言”之一。
姚松鑫摄 《夜上海》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私摄影的出现与广东新生代摄影的崛起有关,也与一直活跃非常的广东大众传媒有着某种关系。2001年的第一届一品国际摄影节与2002年的第一届平遥国际摄影节上,一批广东的青年摄影家以群体的面貌出场。在第一届平遥国际摄影节上,颜长江、王宁德、亚牛、曾忆城等人举办了特色各异的个展。然而,他们的风格多样的摄影探索却受到了来自中央主流媒体从业者相当激烈的指责.当时在由摄影家安哥组织的广东新影像幻灯会上,有在北京主流媒体工作的摄影家,责问这种在他们看来属于“过激”的影像探索的“底线”何在。而随后引发的争论,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习惯于从传统摄影的立场来审视摄影的人对于这些“新摄影”探索的困惑。这也表明,在中国南北之间,存在着对于意识形态、生活与艺术的关系、艺术态度等问题的明显的根本分歧。靠近政治中心的,不免会从宏大叙事的立场掂量摄影;而远离政治中心的,更乐于以生活带给个人的体验与感受为材料来叙述自己的经验。尽管有来自政治中心的北方的威严质疑,但是,在意识形态氛围相对薄弱的南方,尤其是城市化程度较高也因此商业化程度也较发达的广东与上海,向内开掘的私摄影还是在沿海消费城市一带慢慢地潜滋暗长,并最终形成一定气候,这种影响并且甚至还向其他地方辐射扩展。2002年11月,曾翰策划的《看不见的城市——南方15人影像群展》在上海星光摄影家画廊开幕。有趣的是,这样的南方(其实就是广州和深圳两城市)摄影家的群展,始终没有能够在北京展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中国摄影的南北对立。
曾忆城摄 《我们始终没有牵手旅行》
三、兼作结语的思考
摄影为私,早已有之。可是如何定义“私摄影”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狭义的“私摄影”可以是一切只为一已之私拍摄、保存影像的行为与习惯。这包括了家庭私人照片与出于个人欲望为自己的观看与欲望而制作的摄影影像。而广义的“私摄影”,则可能是镜头的探视范围越出了个人与家庭而指向了拍摄者所愿意拍摄观看的一切领域。而这样的影像,其传播流通的范围也有一定的限制,并不以广泛分享为目标。私摄影,作为相对于公共流通领域里的摄影类型,私生活与私人性的生活感受成为了其主要内容,同时也包括了拍摄这一行为本身所具有的私生活性。需要指出的是,个人主义的自我表现并不一定就是私摄影。私摄影的一个区别于其他形态的摄影的重要特征是,拍摄者的镜头只指向自己的私生活或一定圈子内的生活,是在相对封闭的空间中展开摄影,对于一同分享这些影像的人,摄影可能同时兼有娱乐与行为的功能。这里所说的“私生活”也可能并不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成员的生活。共同生活者或者具有某种共同认同的人,在某个特定时空中的生活经历,也许就成为了私摄影的主要表现内容。拍摄者与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双方具有共同的价值观与生活态度,他们相互了解,在拍摄时时相互合作的,并且默认照相机在私人空间里的存在。由于双方存在某种互动,因此拍摄出来的照片有强烈的现场感甚至表演性质。而私摄影的交流方式与展示空间,往往通过虚拟的网络天地展开。这些摄影者们并不在意主流媒介的评价,只要求能够切实地表达自己当下的感受,他们进入当下生活是只依靠自己的狭窄的个人经验,基本上不受理论与观念的影响。
其实,任何代际的人士都可以拥有属于自己意义上的私摄影,也就是说,都可以有自己对于私人性的看法与表现。刘立宏与陆元敏、王耀东等都是从自我中心的立场看待世界与生活。而1974年出生的路泞,于2006年在上海展出的个展《寻常》也同样丰富了私摄影的内涵。路泞的照片展现了他眼中的内地城市中的有点压抑沉闷但却又又时时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的小城日常生活。这种日常生活在物质上看相对贫乏一些,但精神的苦闷却是一样甚至更为强烈。他的照片虽然以黑白的形式表现,但灵活的视角,对于事物意义的富于穿透力的洞察,将日常生活的厚重与苦闷,表现得非常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出生的人的那种空虚甚至空洞的生活。
作为中国社会的“第二次解放”的消费革命,在重新制定与塑造了一系列的价值标准的同时,也使中国的年轻人得以把如摄影这样的自我表达手段与网络科技等新手段相结合,加上其灵活把握与借重大众传播媒介的运作规律与需求,成功地为新一代社会力量登上社会舞台,分享话语权力创造了条件。他们不仅从“民间”的立场出发,以“私人性”塑造中国消费社会中的新个体意识,也通过大众传播媒介直接影响到当代青年的生活方式与自我表现形式。也就是在消费社会的形成过程中,他们因势利导地使自己及时地成为这个社会构造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成为现有的文化生产的动力之一。当然,在摆脱了一种意识形态的同时,他们是不是同时陷入另一种形态的意识形态,这就需要再作观察。但至少目前,作为一种逐漸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主流的青年亚文化的私摄影,以其自主表现行为发出的最明确的信息是,他们不愿意为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权威所左右。私摄影的出现,瓦解了摄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神圣性。私摄影在一部分青年中的流行,其实也是一个摄影去神圣性的祛魅过程。一切的组织体制在私摄影面前失去其有效性与合法性,并促成多元空间的形成。然而,一个我们必然面对的悖论是,在传播媒介发达的今天,私摄影虽然标榜为私,但却无法抵抗与更多的人分享隐私的诱惑,或者说,从一开始,私摄影其实是有其潜在的、臆想的诉求对象的。一旦私摄影获得与人分享的可能,私将不私,则此时私摄影的亚文化甚至反主流文化的特点就将消失。从这一点来说,私与公的界限在私摄影开始这一刻起,其边界其实一直在移动并且不时被模糊。情况往往是,一个摄影家首先在网络上受到喝采,由此获得关注,而后就通过画廊、摄影节等制度性环节,走向包括市场在内的某种体制。私摄影放逐了宏大叙事,回避对现实作价值判断(当然这就是一种价值判断),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强调摄影关注社会的主张的一种反动,但是,这种反动如何维持持久的自身动力则仍然是一个问题。私摄影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有可能在私人性与现实的严峻之间制造一个个人喘息的空间,在这个地方,假大空的意识形态空转以至失灵。然而,作为一种对于现实的无奈的表态,这种回避与现实展开互动的倾向,局限于小我的感情波澜,在折射出社会走向多元价值的同时也反映社会走向犬儒的趋势。
从国外的丰富多彩的私摄影实践看,私密的并不意味着不具社会性。中国私摄影目前一个最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只注重个人的感受而不思谋求建立个人与社会发展进程的更具体的相互关系,不思与其他社会场域的交错,结果现实连作为影像背景的可能也消失了,则谈何推动建立主体意识、促进社会意识的发达?彻底退出社会缩回到私人的小天地里,不应该是社会走向物质丰富的必然结果吧?个体经验的放大以至取代了整个的社会经验,虽然也可视为另外一种形式的对于主流价值观的反抗或者不顺从,但毕竟不能取代反抗本身。
私摄影的另一个已经迅速为人注目的问题是,其表现手法的单调,有时甚至只能依靠花哨的展览布置来弥补这种单调。内容的轻量化体现在过多地沉溺在自怜自爱的空间里,一代人的代际表情显得过于简单。去政治化的私摄影也许是一个迫于现实的无奈选择,但却会损害对于现实的感受力与判断力。无法踏出更具社会化的一步,则可能成为私摄影自生自灭的伏笔。虽然全球化资讯的流通,使得像什么风格成为一种得风气之先的光荣。同样值得警惕的是,全球性的趋同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在资本全球化的高科技现实中,信息全球化作为一个必然发生的历史现象,无论是消费的还是娱乐的方式都与传播媒介的推销内容有着密切的连动关系,同时还呈现一种跨国性的内容与风格的均质化倾向,不自觉地接受了全球化价值观的潜在性支配甚至奴役。而我们在这种趋同里面,无疑可以隐约看见跨国传媒集团与跨国资本共谋与共享的传媒策略。
中国私摄影的出现与形成既不突如奇来,也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化现象。它是中国社会政治经济发展过程中,新文化的发展与发生可能面临的一个必然的重要阶段。它在其形成扩散的过程中,与中国多元社会的建立、主流价值观的重塑、媒介的影响、资本市场的介入等各种公共领域里的不同面向与结构性力量展开相互博弈与塑造,并在持续的动态变化中形成了它的特质、内容与形式。虽然我们在目前说已经充分掌握了它的特质还为时尚早,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的私摄影,已经足以令我们重新思考摄影与现实的关系,并通过对于私摄影的分析看到更开阔的现实面相。从某种意义上说,私摄影肯定已经不只是摄影人的事了。
原载于:《今日美术》200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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