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纳 · 毕肖夫：幕后故事

原始文献的出场，首次全面、真实地还原了毕肖夫的工作状态和摄影思想的转变。他做过长达10年的商业摄影师，长期追求一种精致、优美、华丽的风格，与之相联的是瑞士国民没有受到战争伤害的市民生活和市民趣味。富足安宁，却也平庸。二战结束后，毕肖夫受邀参加瑞士救济署的工作，拍摄欧洲各国战争损害情况，生存的残酷性在眼前渐次展开。当时瑞士为波兰、罗马尼亚、匈牙利三国办了儿童休养营，每个国家选送最需要休养的儿童到瑞士过三个月。大战过后，欧洲人口骤减，儿童被当然地视为未来之希望。毕肖夫拍了很多儿童照片，其中一幅荷兰儿童受到伤害的脸部特写被DU杂志特意用为封面，以提醒战争对孩子造成的创伤，社会需要对儿童给予更多关爱。这种视儿童为希望的社会情绪一直蔓延到1950年代，尤金 · 史密斯以自己的两个孩子为模特拍摄了名作《走向天堂》。时下风气已变，拍摄儿童的苦难以争取同情心和援助，虽仍然起作用，但常被作为煽情看待。

与瑞士救济署的合作，让毕肖夫有机会走访欧洲各国，废墟满眼、面包短缺、流莺遍地的现实，与安静的工作室差别是如此之大。一个鱼缸打碎了，可以再换一个，而现在他看到的是，世界打碎了。

毕肖夫需要做出抉择：是回到工作室继续商业摄影生涯，还是做一名摄影记者，记录这个苦难时代的民众生活。1947年12月18日，正在布达佩斯的毕肖夫写信给父亲，在告知无法回瑞士一起过圣诞节的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决心做一名属于人类的摄影记者：

您说是该回到工作室，过宁静生活的时候了。但父亲，我再也不会回到工作室去了，再也不会把拍摄漂亮的鞋子、饰有闪闪发光玻璃珠的花布当作生活的最高追求了。您知道，我是一个人，一个对生活很敏感的人，要不然我也不会做已经做过的一切，但现在我已经挣脱了自我满足这条曾经把我束缚得很紧的皮带。现在的我，属于人类的一员。不再属于单个人，而是属于所有的人。现在我得花时间掌握英语和法语，然后完成一本关于欧洲的书，这本书将是人类本质的预言和我们时代的记录。为了深入地掌握材料，我必须先深入地体会我们时代的苦难，因此，我简直不能休息片刻……（Hungary / Romania / Poland 1947，（见《Werner Bischof: Backstory》）

将个人选择与人类相连，深入体会时代的苦难，让摄影为推动社会进步、改善人类生活尽一份责任，是那个时代的摄影师特有的高贵气质，既传承着19世纪欧洲现实主义的思想精华，也投射出当时欧洲思想整体左倾的历史氛围。毕肖夫在与家人的通信中，毫不掩饰对卡帕、卡蒂埃-布列松等具有社会主义思想（socialist-minded）的摄影师的赞美之情。那时的报道摄影清澈透明，后来抛向塞巴斯蒂奥 · 萨尔加多的“将苦难审美化换取声名”的肤浅刻薄还要再过40年才出现。

这一阶段的毕肖夫体会时代苦难之深，受现实震撼之强烈，直接体现为思考的活跃与深入，与家人的通信往往变成他激情演讲的论坛。即便是写给妻子的信，绵绵情话也近乎敷衍，长篇大论都是在讨论摄影的责任。1951年6月26日，毕肖夫在从印度加尔各答给罗瑟琳娜的信中写道：

第一个问题：摄影的任务是什么？我跑如此的长路，究竟为何？

是因为我所看到的世界（不仅仅是印度），怵目惊心，值得记录。沉溺于“纯艺术”所称道的美丽照片—这些照片多是对静物的再现，追求恰到好处的曝光，完美的光线，而忽视了生活本身丰富多彩的运动，是危险的。

如果我在旅行之中不把所闻所见忠实地记录下来，不把当下人们生活的艰辛记录下来，我便不能说我对1951年保持了真实；如果这样，便无公正可言。

……

第二个问题：我为何不拍摄快乐的报道？全球的编辑都在寻找那些既能引出讨论话题，又能让人深深感动的报道，又是为何？

以我们摄影师的工作为例来说说。我每天都会观察自己，比如读报纸的时候，我只看头条，“石油危机，朝鲜战争，缅甸发生冲突，”然后便翻到下一版，“食物与人口问题”。好，再翻到体育版，“雅罗斯拉夫 · 布劳伯尼克（Jaroslav Brobnik）到了温布尔登”。到底有多少粮食运到了饥饿严重的地区？运输方面有何问题？这样的报道寥寥无几。这样的事情日复一日。然后我再次拿起报纸，看那些可爱的报道，读读关于发明和发展的故事，并从我们这代人的眼光，看它们会在全球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第三个问题，你会说，这么做不对，那些问题难道不是应该留给政客、商人或新闻记者去做吗？

不，这是我们每天的生活，是你我周遭世界的反映……新闻记者只报道每天新发生的事情，他不深究事情的形式有何变化，这使新闻报道只是今天模仿昨天，千篇一律。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在世界上旅行，集中精力工作，通过我们的判断，将我们这代人和我们时代的生活以照片的形式留下来。

我必须对这一任务有至为清晰的认识……我会继续把这样的问题连同我的答案写给你，希望听到你的看法。（India 1951/1952，见《Werner Bischof:Backstory》）

明治寺，东京，1951 年。 摄影：沃纳 · 毕肖夫（© Werner Bischof ／ Magnum Photos，courtesy Aperture）

这样的旅行与思考升华了毕肖夫的精神世界，将他对市民生活华美趣味的追求，升华为记录时代苦难、寻找人类归属感的人文情怀，成长为那个时代人文主义摄影师的杰出代表。也正因为此，当时DU 杂志的主编、后来成为艺术史家的曼努埃尔 · 加瑟写下了“题记”中那段话。

大量原始文献的出场，也还原了毕肖夫与玛格南同事的频繁互动，透露出关于当时报道摄影师工作方式和精神状态的大量信息，包括当年玛格南图片社内部女编辑倒卖他的图片故事偷拿提成这样鸡零狗碎的有趣内幕。二战后玛格南摄影师合作了一个大项目《X 一代》（Generation X），记录战后不同国家的年轻人怎样成长、怎样生活，毕肖夫采访了日本和印度。当时印度正值大旱，饥民遍地；毕肖夫的拍摄方法不止是所谓的贴近拍摄，而是每到一处，先给当地百姓画肖像、各种速写；他温和的性格、谦逊有礼的态度，很快成为备受欢迎的人。他在印度拍摄的作品达到了一个高峰，以至于底片一寄到玛格南巴黎办公室，就引起同事们的“羡慕嫉妒恨”。卡帕在信中这样调侃他：

亲爱的沃纳：

你的底片刚刚冲洗出来，一眼就看出，真棒！哈斯就坐在我旁边，他编辑照片非常专业，看到你的底片羡慕得不行（我等着他说这不是真的，可他没说）。从底片中我们感受到了你在拍摄时是如何思考拍摄对象的，这与我们在拍摄那些具有宏阔历史意义的事件时所感受到的非常一致：我们都想拍得更多、更好。你的照片已经如此出色、如此有力，更好就没有必要了吧……

保重，卡帕，1951年5月7日，巴黎。（India1951/1952，见《Werner Bischof: Backstory》）

1953年，毕肖夫受美国标准石油公司之邀，拍摄穿越美国主要城市的高速公路（当时高速公路是美国社会的新事物），此后又受施鲁伯格（Schlumberger）公司委托—该公司总裁让 · 德 · 梅尼尔（Jean de Menil）是卡蒂埃-布列松的朋友—到南美国家秘鲁、智利拍摄该公司需要的药用植物照片。该公司提供相关国家联系人、地址、旅费（每天100美元）、路费（飞机或汽车），且任务完成没有时间限制；拍摄后的底片留在玛格南巴黎办公室，制药公司只选取那些对他们有用的照片，留存一套可用于放幻灯的35毫米幻灯片。这份合同相当不错。

毕肖夫和妻子罗瑟琳娜先到了墨西哥（罗瑟琳娜能讲西班牙语，对他的工作有帮助），二人在巴拿马分别（罗瑟琳娜因临产日接近乘飞机回瑞士）。分别次日，毕肖夫就写信给罗瑟琳娜诉说离情，并说将要出生的孩子会带给他成就感。

1954年5月1日，毕肖夫在秘鲁古城库斯科（Cuzco）写信给罗瑟琳娜，告诉她那些传说中是印加人后裔的生活：

2004年，马克 · 毕肖夫签名送给笔者的《沃纳 · 毕肖夫：生活与作品》（Werner Bischof: Life and Work of a Photographer）光盘。 南无哀 摄

亲爱的：

那些印第安人，骄傲的印加人的后裔，现在变成了驮夫一族。他们面部线条硬朗，脸上有几分傲气，衣着破破烂烂……（库斯科城）最美丽的是起伏不平的城墙，至今仍在走的小路蜿蜒如小蛇。胡同很窄，铺得像意大利的小巷，孩子们在街上玩耍，不时有褐色小卷毛儿的美洲驼大步走过……（Peru 1954，见《Werner Bischof: Backstory》）

时间渐渐走近毕肖夫生命的最后一周。关于5月初他的工作状态，值得多说几句：5月1日这天上午，毕肖夫从利马乘飞机航拍了一座山峰，下午去逛了集市。他在给罗瑟琳娜的信中写道：

下午去逛了集市，我想去那儿喝一杯，集市上几乎每个守摊儿的妇女都在奶孩子，样子很好看，她们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卖东西……（Peru 1954，见《Werner Bischof: Backstory》）

5月7日，毕肖夫回到利马，给罗瑟琳娜写了最后一封信：

星期五我将和斯泽皮西（指Ali de Szepessy，瑞士摄影师，毕肖夫在瑞士就认识的朋友—笔者）一起去图吉罗（Trujillo），从那儿出发到安第斯山深处的丛林和不知名的人中。这一趟只有8天，姑且算是多认识一下秘鲁人的世界。（Peru 1954，见《Werner Bischof: Backstory》）

正是在和斯泽皮西去图吉罗的路上，毕肖夫的车翻进了山沟。

马克一直在想为什么父亲要和斯泽皮西去图吉罗，那里山路很险。他找到了当时父亲的助手科特 · 布里（Kurt Burri），科特告诉他：本来毕肖夫的计划是去拍摄一个牧羊的场景，但在酒馆里与斯泽皮西喝酒时，斯泽皮西说自己要去秘鲁北方拍摄一座煤矿；那儿白人很少，要拍摄那座煤矿需要一个美国人矿长允许才行，而自己就有授权，机会很难得，所以他劝毕肖夫和他一起去拍摄煤矿；说你要拍的这个牧羊场景秘鲁随处可见，过一百年再拍也不迟……毕肖夫就此上路，永远融入了秘鲁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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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无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