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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真亦幻:图像与文献的交错

2018-4-19 09:12| 发布者:zhcvl| 查看:1079| 评论:0|原作者:张长虹|来自:《学术月刊》

摘要:  一  图像日益成为研究史料的重要一种。图像资料与纸上遗文的互相释证,也激发了“图像证史”的观念和理论。近年来,除了美术史、美学等学科之外,像历史学、文学等传统学科,都开始了对于图像史料的研究与探讨 ...

  一

  图像日益成为研究史料的重要一种。图像资料与纸上遗文的互相释证,也激发了“图像证史”的观念和理论。近年来,除了美术史、美学等学科之外,像历史学、文学等传统学科,都开始了对于图像史料的研究与探讨,图像研究一时风生水起。甚至出现了《形象史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编)这样的集刊。图像史料,逐渐成为研究历史的一味灵药。在结合文字史料释读图像的基础上,学者们推出了大量的论文、论著。时谚曰“无图无真相”,言下之意便是“有图有真相”。似乎只要图像在手,历史的真相就呼之欲出了。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图像史料真的就铁证如山,无可移易吗?至少从美术史研究的角度来说,恐怕不见得如是。

滕固(1901-1941),美术理论家

  近代中国的美术史研究,从民国时期才真正开始。1932年,滕固(1901-1941)在德国柏林大学获得美术史与考古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他开始以美术史的方法,对于唐代壁画、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等方面展开研究,开启美术史研究新局面。近百年来,国内的美术史界,仍以书画研究为大宗。20世纪90年代,墓葬美术的研究异军突起。此外,美术史研究也拓展到对于老照片和视频、摄影艺术品的研究。而在此之前,老照片已为历史学研究者所利用。在我看来,“图像”的范畴,既包括画家或画工绘制的卷轴画、壁画、时事画作品,也包括画像石、画像砖、雕塑、工艺品,以及20世纪初出现的摄影照片,更晚兴起的视频等。而这些,也是美术史研究中较常用到的图像材料。

  从方法论范畴来说,改革开放以来,在图像研究方面,对中国艺术史研究产生较大影响的,多来自西方。除了沃尔夫林的形式分析法之外,就是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方法。后者的影响之大,早已不限于美术史领域,而拓展到美学、文艺学、历史学领域了。

  1939年,欧文·潘诺夫斯基(Erwin Panofsky)在其著作《图像学研究》(Studies in Iconology: Humanistic Themes in the Art of the Renaissance)中,详细地阐释了“图像学方法”。该书和他随后的《早期尼德兰绘画》(1953)及《视觉艺术的意义》(1955)等,共同代表了所谓“图像学”的方法。

  在《图像学研究》一书的导言《图像志和图像学》一文中,潘诺夫斯基对于“图像志”与“图像学”概念的内涵进行了界定,并对图像学方法的运用做了详细的介绍。他指出,图像学是艺术史的一个分支,它关心的是与艺术作品的形式相对的作品的题材或意义。潘诺夫斯基用一张图表概括了图像学研究在具体应用中的三个步骤,当然,这三个步骤在实际工作中彼此融合,组成一个有机的,不可分割的过程。

 图表来源:Studies in Iconology: PP14、15. Harper&Row,Publishers.

  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方法,既受阿比·瓦尔堡和恩斯特·卡西尔的影响,也可说是源自神学的解经法理论,他以旧瓶装新酒的形式,将其运用到文艺复兴艺术的研究中去,并使得其在方法上的可操作性进一步增强。《图像学研究》一书的副标题就是“文艺复兴艺术的人文主题”,而后继的学者将研究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但总体来说,研究仍多以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为主。后起的学者如贡布里希(E.H.Gombrich)等人,在图像学方法上有一定推进,使其更为细致、严谨。在《图像学的目的和范围》一文中,贡布里希指出:

  鉴定某种宗教或世俗绘画所图解的原典,通常被认为是图像志的一个部分。像所有历史探案工作一样,解开图像志之谜,需要运气和一定的背景知识。有了这种运气,那么图像志的研究结果,有时可能得到确切的证明标准。如果有一篇原典验证了一幅复杂图画中的主要特征,图像志研究者才算解决了这一案例。[1]

  艺术史发展中的这种“图像志”转向,直接导致了这样一种结果:这一学科必然地更接近其他人文学科。从事过图像志研究的艺术史家,有一些后来学术兴趣转向了思想史和观念史。

  即便图像学研究范围基本限于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它在图像内容的解读方面,也有局限性。法国艺术史家阿拉斯(Daniel Arasse)就曾指出过图像学研究方法的局限,比如有的研究者对画中无法解释的细节避而不谈。[2]此外,图像学研究中有时还存在着求之过深、过度阐释的问题。

  东汉西王母画像砖

  “图像学”方法自20世纪80年代被介绍到中国之后,在传统的宗教图像研究方面,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并产生了一批有分量的研究著述。比如汉代画像砖、画像石、壁画中经常出现的汉代最高神西王母的形象,[美]巫鸿《武梁祠》、李凇《汉代西王母图像研究》等著作,都以图像学的方法,做出了深入的阐释,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过,孙机在为《武梁祠》而作的书评中,对该书颇多批评。对于书中一些图像的解读,也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且文献证据更加丰富、充分。[3]可见在实际研究中,图像与原典文献的适配与释证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图像在反映历史真相方面,并不天然具有免于审查的待遇,必须接受多方的审查,尤其是在图式套路化普遍存在的情况下。而且,画像石在墓葬中的再利用问题,也会使得图像反映现实的功能大打折扣。

  而对于古代绘画作品的释读和研究,除了图像题材之外,可借助的材料信息还包括画家题跋、印章等,这些都是属于作品不可分割的部分。此外还有友朋及后世收藏家的题跋,也是进行图像研究时可参考的重要资料。仅以拙撰两文为例。《江恂家世、交游与艺术的研究》以一套20开的花鸟草虫图册为研究对象。通过清代诗文集、史料笔记、地方志中的资料,与画上题跋、印章互证,借此展开江恂生平与艺术成就的探讨。[4]《家族收藏及其终结》一文,则以《白阳石涛书画合册》中的收藏家题跋,以及清初以来不同收藏家的鉴藏印为证据,重建作品的收藏经历和流传过程。借助江氏家族三代人对于作品的收藏、守护以及藏品最终流出江家的实例,思考明清时期艺术品收藏的社会机制问题。[5]这是把图像和题跋、印章作为整体进行讨论的例子,它们与文献材料的呼应、共振,重建了当时的历史情境。当然,由于江恂本人诗集尚存,江恂之子江德量为清代著名学者,文献记载丰富,故文献收集、解读方面难度不大。如果相关文献材料不足,结论必然薄弱。那么,“真相”和反转的结果之间,有时可能只相差一条(或几条)史料的距离。

  历史老照片几十年来渐成学界新宠,研究者们一度认为,在科技不够发达的近代,摄影照片不能作假。然而实际上,照片有意无意的作假数不胜数,连慈禧太后的肖像照片,都修掉了脸上的皱纹。此外如纪念二战胜利的“胜利之吻”、苏军“攻占柏林”等等,以及国内外宣传用的各类新闻照片,多数是出于种种目的摆拍或经后期修饰处理过的照片,此类例子不胜枚举。甚而至于,源自于历史照片的董希文油画《开国大典》,画家根据时局要求,先后改掉了后来受到批判的刘少奇、高岗等人。因涂改过多,致使作品受损。现国家博物馆展出的《开国大典》,为临摹之作。

  即便是同一图像,在不同学术、人生背景的人看出来的内涵,也未必全同。对于图像和文字的关系,学者衣若芬在《图像遇见文字》一文中指出:

  不是所有的图像都只有一种清清楚楚的意思,一幅画里可能容纳千言万语,甚至千言万语也叙说不尽。那种“一等于一”的明指图像,适用于日常生活的行动规范;而“一不等于一”的“隐喻”图像,所谓画外音的场合,由于对图像的认知、联想、意识形态的差异,会产生理解上的分歧。[6]

  诚如其所言,图像与文字之间,虽然有联系,但未必有直接的对应关系。有时候,图像材料对于学者思路的激发意义,甚至远超出于单一的真相。

  二

  上古史书“左图右史”,图像和文字同样重要,可以互相对照。古书《山海经》记载海内外奇伟山川和神物,一开始也是配图的,东晋陶渊明《读山海经》就提到他“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山海图》后佚失,后代又有过多次的补绘。可见图像对于理解文字,有着重要参考价值。当然,补绘的参考价值,肯定不如原配插图来得更可靠,顶多算是二手、三手史料了。

  唐代鉴藏家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比较文字和图像的区别时说:

  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陆士衡云:“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美大业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此之谓也。[7]

  张彦远明确区分了记传和赋颂两种文学手法,以及它们与图画之间各自的适用范围。同时引用陆机之言“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点明了文字和绘画两者在功能上的区别。宋代的郑樵在《通志》中首创图谱一略,试图将传世图像资料纳入史学研究框架。他认为,无图之史乃是虚妄之学,不实之史。事实上,无论轻视还是重视图像中的历史,我们的历史观都无可避免地受到了往昔的绘画、雕刻和建筑艺术的塑造,不要说远古时代,就是唐宋以来的历史,我们心目中重构的图景主要源于留传迄今的可视文物而非文献记载。有些早期图像,虽有文字记载,但图像无存。屈原《天问》的写作,按王逸《楚辞章句》中“观画题壁”说,建立于屈原大量观赏楚国公卿祠堂壁画的基础之上。以图像为出发点,屈原对于天地、自然、人世,提出了一百七十多个问题。可惜这些图像早已不存,无从对照。当然光靠图像,也是解决不了屈原的这些疑问的。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也提到殿内壁画情况:“图画天地,品类群生。杂物奇怪,山神海灵。写载其状,托之丹青。千变万化,事各缪形。随色象类,曲得其情。”[8]壁画内容包括上古神话、历史,忠臣孝子、烈士贞女等。这些早期图像以纪事功能为主,虽已有题材的归纳和分类,史料价值相对仍然较高。然当图像不存,仅凭文学性描述,我们虽可以想象图像,但无从复原历史细节。则其价值只能存而不论,毕竟“无图无真相”。

清 王翚、杨晋等《康熙南巡图》卷三 济南府城

  从历史真实性方面来说,图像史料可以分为几个层面。一种是相对客观的美术图像,比如岩画上的早期人类狩猎场景,汉代画像石上的建筑、车马出行、庖厨、百戏、六博、弹琴题材等,以及宫廷里的帝后肖像画、事功图(如清代《康熙南巡图》)、晚明曾鲸一派的人物肖像画等。这些属于相对客观的记录性图像材料,史料价值较高,比起文献材料来也更直观,多数可与文献史料对勘,进行历史还原。另一种就是绘画作品所描绘的时代景观,像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徐扬《盛世滋生图》等。对历史学而言,这类艺术作品可以提供有关社会现实某些侧面的证据,而这类证据在文本中往往被忽视了。但图像所绘时代景观往往有虚构和想象的成分,不完全符合时代景观和历史事实本身。将图像所描绘的时代景观作为历史证据时,这存在着很多或明或暗的陷阱。

陈洪绶《羲之爱鹅图》

  任伯年《羲之爱鹅图》

  首先,图像绘画作为一种艺术作品。它像其他类型的艺术作品一样,有其艺术独立性,不全同于文献史料的一面。当士人画家出现,艺术作品开始打上个人特色。比如作为传统绘画题材,《(王)羲之爱鹅图》历代流传下来的作品不少。今日我们比较熟悉的作品,有晚明画家陈洪绶所作《羲之爱鹅图》,画王氏风度洒落,潇洒前行;仆人手提内装白鹅的笼子,身后跟随。晚清海派绘画大家任伯年所作《羲之爱鹅图》,画王羲之与书童在河岸边倚栏观鹅。“王羲之爱鹅”这一典故,出自《法书要录》:

  羲之性爱鹅。山阴昙酿村有一道士,养好鹅十余。王清旦乘小船故往,意大愿乐,乃告求市易,道士不与。百方譬说不能得。道士乃言性好道,久欲写河上公老子,缣素早办,而无人能书。府君若能自屈书《道德经》各两章,便合群以奉。羲之便住半日,为写毕,笼鹅而归。[9]

  随着历代绘画图像的传播,“羲之爱鹅”故事广为人知。但王羲之为何爱鹅?古代学者从王羲之本人为“书圣”的身份出发,怀疑鹅与书法笔势有关,故右军好之。如陈师道《后山谈丛》云:

  苏、黄两公皆喜书,不能悬手。逸少非好鹅,效其腕颈耳。正谓悬手转腕。而苏公论书,以手抵案,使腕不动为法,此其异也。

  又包世臣《艺舟双辑》五“述书·上”云:

  其要在执笔,食指须高钩,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间,使食指如鹅头昂曲者。中指内钩,小指贴无名指外距,如鹅之两掌拨水者。故右军爱鹅,玩其两掌行水之势也。

  历来王羲之爱鹅之图像,均着意于表现王羲之之翩翩名士风度,然陈寅恪在讨论“天师道与书法的关系”时,注意到“羲之爱鹅”的故事。他认为以上两说均为附会,未能得其真解。陈氏引古代医学著作均重视鹅的事实,指出:“依医家言,鹅之为物,有解五脏丹毒之功用,既于本草列为上品,则其重视可知。医家与道家古代原不可分。故山阴道士之养鹅,与右军之好鹅,其旨趣实相契合,非右军高逸,而道士鄙俗也。道士之请右军书道经,及右军之为之写者,亦非道士仅为爱好书法,及右军喜此鶃鶃之群有合于执笔之姿势也。实以道经非倩能书者写之不可。写经又为宗教上之功德,故此段故事始足表示道士与右军二人之行事,皆有天师道信仰之关系存乎其间也。”[10]原来对于道家服食丹药的人来说,鹅,可以用作为解毒的良药。然而历来王羲之爱鹅之图像,均着意于表现王羲之之翩翩名士风度,画家对于此中关节根本无由得知,遑论表现。当然,即便知晓此节,以绘画的形式,也不适合直接表达这层意思。毕竟,绘画与诗文的表现手法、追求意境,本就有所不同。这是特定图像材料在历史研究中不足为据之一例。然也正因此,适足见出绘画作品有其艺术独立性,不全同于文献史料的一面。

  其次,在绘画的审美功能增强的同时,它的纪实功能也在逐步减弱,程式化倾向越来越明显。北宋晚期文人画兴起,画家作画不再专注于追求形似,更注重抒发个人情感。文人画中的山水画、花鸟画越来越走向程式化,形式语言越来越纯粹。明清画谱的大量出现,正是艺术高度程式化的结果。这样形式主义的图像,除了艺术本体上的审美价值外,其史料价值更倾向于画家的精神世界,以物喻人。比如元末画家倪瓒“一河两岸”式的荒寒山水,可以看作其心灵写照。元代王冕画墨梅题“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清代石涛画墨菊题“朵朵渊明去后思。”其实更多地是在“歌以咏志”,而画中梅、菊,只是用以起兴的手段。隐士王冕的题画诗,可能是真挚的情感表达。而在僧人画家石涛那里,画菊用陶渊明的典故,程式化表达的意味,明显更浓一些。北宋《宣和画谱》“花鸟叙论”总结花鸟画的寓意说:“故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鹭、凤、孔、翠,必使之富贵;而松、竹、梅、菊,鷗、鹭、雁、鹜,必见之幽闲;至于鹤之轩昂,鹰隼之击搏,杨柳、梧桐之扶疏风流,乔松、古柏之岁寒磊落,展张于图绘,有以兴起人之意者,率能夺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临览物之有得也。”[11]可知画中花鸟各有特定寓意,尤其是梅、兰、竹、菊这样的“四君子”题材,一画几百年,内涵上区别并不大。

  其三、图像的“历史真实”,即所谓图像的“历史细节”,应该包含每个图像的具体内容,以及艺术家在图画中对描绘对象真实的艺术反映。此类图像可以让我们更加生动地“想象”过去,有虚构与想象的景观产生,这种图像景观的想象是有认知基础的,是另一种历史真实的反映,它可以为理解当时心态、意识形态和特质等,提供证据。

  对于这类作品的解读,有时确有其特殊性。唐代诗人王维的《袁安卧雪图》的接受史就是一例。对于这件作品,后世多数研究者所关注的,并非是东汉高士袁安卧雪,品行高洁的史实,而是画中“雪中芭蕉”的寓意。以致《雪中芭蕉图》的名声盖过了原名《袁安卧雪图》。曾收藏此画的北宋沈括解释“雪中芭蕉”说:“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12]认为这是画家兴之所至而为,不拘于形似。北宋释惠洪《冷斋夜话》认为此图中“雪里芭蕉失寒暑”,不合常理。故当以“法眼观之”。陈允吉教授由此认为其隐含了雪山童子(在雪山修行的佛)“空虚之身”的意象,故“雪中芭蕉”寄托着“人身空虚”的思想。[13]对此主题寓意的不同解读,至今仍在继续。这件表现东汉高士的人物画作品,就这样在阐释史上越走越远……当然,换个角度看,这种阐释也未尝不是一种“图像证史”做法,只不过主题有所偏移。得到释证的并非画中的东汉高士袁安,而转向了画家王维本人,即由“雪中芭蕉”的意象,探究唐人王维的精神世界。绘画开始成为画家自我表达的手段,这也是王维被后世尊为“文人画之祖”的原因之一。

  解读图像时,我们需要在细致的图像志和图像学分析的基础上,挖掘出其背后的文化意涵。从对图像所绘的历史景观出发,“以图证史”尽可能接近并还原历史真相。图像与文献之间是否匹配,前提是要找到图像的真正源头。也就是说,即便是图像史料,在使用前,也有一个必要的审核过程。“图像证史”的兴起,让我们在史料扩充的同时,也多出一条新的观察路径。但在图像与文献之间,虽然有联系,却未必有直接的对应关系。当相关的文献资料缺失时,有些图像可能无法被解读。或者虽有多种假说,却无定论。比如中古文化中的昆仑奴形象,虽然文献资料丰富,然与实物的关系,至今仍不明确。“昆仑”的大致范围在今南海诸岛和印度洋部分地区。三国时万震《南州异物志》已经出现关于昆仑的记载,此后常见于唐代各类史书与笔记小说。学界今已明确昆仑奴为黑人形象,卷发、裸身,其来源包括来自非洲和东南亚的黑人。于是有些隋唐墓室壁画中的黑人形象或是黑人俑,就此被认定为昆仑奴。但是,在图像和文献之间,始终没有建立起令人信服的联系。至少到目前为止,既没有在墓室壁画中发现标明黑人形象身份的“昆仑奴”榜题,也未在黑人俑上找到刻字。而与之类似的“胡人俑”题材的命名,则有直接证据。山东滕州西晋墓出土一件头戴尖顶帽、高鼻深目的人物俑,背部刻一“胡”字,证明学界将这类俑称为“胡俑”是有根据的。李思思、元芳撰文讨论洛阳博物馆所藏“昆仑奴”俑问题,对于该俑身份究属胡人还是昆仑奴,他们没有给出明确结论。原因正是,俑身上并没有关于“昆仑奴”身份的证据。[14]

  在美术史学者看来,图像和文献史料一样,只是史料的一种。当文字渐成人类保存历史证据的主要手段时,图像更多也只是作为文字记录的补充和丰富。当然,历史不应当仅只是对物质文明发展的记录,更应该记录下人类情绪和心灵的变化,这同样是重要的。图像作为居于人与世界之间的中介物,成为将世界译介成人类可以触及和可以想象的媒介,虽然部分图像带有虚幻性和局部性,记录的不全是真实的历史。我认为,尽管图像有时会因为种种原因被扭曲,但即便是破碎了的镜子,也会反映局部的真实。在这个意义上,图像叙述的历史具有更广阔、更真实的特性。后人穿越图像,拨开迷雾,不仅观察到历史的某一瞬间,并能直观感受、体验来自那一时刻的特定场景和情绪。那种身临其境触摸历史的感受,恐怕是文字阅读无论如何也代替不了的。

  参考文献:

  [1]杨思梁、范景中编选,贡布里希著《象征的图像》,上海书画出版社,1990年,第6页。

  [2][法]达尼埃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著《绘画史事》,第5讲,孙凯译,董强审校,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3]孙机《仙凡幽明之间——汉画像石与“大象其生”》,《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3年第9期。

  [4]张长虹《江恂家世、交游与艺术的研究——以<写生花鸟草虫图册>为中心》,《美术研究》,2017年第2期。

  [5]张长虹《家族收藏及其终结——白阳石涛书画合册流传研究》,《美术学报》,2011年第6期。

  [6]衣若芬《图像遇见文字》,【新加坡】《联合早报》,2017年4月1日。

  [7]【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第3页。

  [8]李善《文选注》卷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总集类第1329册,第197,198页。

  [9]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二,虞龢《论书表》,《中国书画全书》第一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39页。

  [10]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第八节,天师道与书法之关系”,《金明池丛馆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41-43页。

  [11]《宣和画谱》卷十五,《中国书画全书》第2册,第105页。

  [12]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胡道静校注《新校正梦溪笔谈、梦溪笔谈补证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18、119页。

  [13]《王维“雪中芭蕉”寓意蠡测》,陈允吉《古典文学佛教溯缘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

  [14]李思思、元芳《北魏“异乡人”——洛阳博物馆藏昆仑奴俑》,《文物天地》2017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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