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没发过摄影师和作品了。正巧今天一位朋友与我谈起任曙林的作品《八十年代中学生》。他不事摄影,却非常喜欢这部作品。确实,喜欢《中学生》的人,远远超出摄影界。喜欢《中学生》的理由,也远远超出摄影。 这让我想起2010年,《中学生》首发之前,曙林兄赠我装帧成作业簿的小册子,并嘱我写点什么。我以信为评,谈了谈自己的看法。曙林兄的回信,则由《中学生》出发,谈了他对摄影的体验与观点。 经曙林兄同意,今天一并发出,以供参考。 曙林兄: 你好!《中学生》的作业簿翻过几遍,今天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写这封一直都想写的信了。 小册子很薄,薄得像青涩的少年少艾,心大得可以放下整个世界,同时又小得容不下一点心事。一切都很鲜明,一切又很朦胧。由此可见你是一个感性的人,但这种感性并非泛滥、甜腻、轻飘飘的,而是有着深刻关怀的暖意,且一以贯之的。 一个人的摄影一定与这个人本身有关。有的人摄影,可能是在做一件事,或许还是一件伟大的事;而有的人摄影,可能是在写一首诗,与自己心灵有关的诗。摄影真的是一件极其个人化的事情,因为首先是个人的,其次才有可能成为他人的、和更多人的共同所有。 中学生,如你所说,那点事谁不知道?但你在众人皆知的世界里寻找什么呢?当然,很多人会说:青春啊、清纯啊。是的,闻一闻照片,真是这样的味道,但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吗?时下正在上映张艺谋的《山楂树之恋》,票房正是寄托在“清纯”二字上。那是一杯白开水式的清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看起来的确是透明而干净的。 这是绝大多数人喜闻乐见的清纯——“无”。但你的照片,那些中学生们,分明每一个都是“有”!那空旷的雨后操场不是“有”着什么吗?那空空的教室里远远地坐着的一对少男少女不是“有”着什么吗?那站起身关窗的女孩子脸上的阴影里不是“有”着什么吗?……一定是“有”什么,才会吸引你,才让你一拍就是五年。 有什么呢? 中学生是纯真的——对于这个年龄而言,纯真几乎是必然的。所以,我不认为纯真是一个绝对的理由。绝对的理由在于这份纯真并不简单地属于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保存着人类对于青春、对于纯洁、对于一些不可再生的美好事物的共通的缅怀和纪念。这些美好的事物和情愫,其实很快就会被时间的洪流冲刷淹没。历史是记大事的,谁会为中学生树碑立传?谁会为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树碑立传?但我们绝对不能缺少这够不上树碑立传的记忆。 这是你的“有”,但这还是表象,是从影像上看得到的东西。看不到的是什么呢? 或者换一个说法,也是你提出的问题:摄影,可以拍到什么? 比如拍中学生,可以拍到他们外在的服饰、行为、学习、生活;也可以拍到他们内在的不经意间泄露出来的青春秘密;还能拍到他们身处的时代投射在每一个个体身上挥之不去的印记。还有呢?还在找什么呢? 当你面对他们时,当你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是否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种被直觉向导的吸引,一种从记忆深处升腾起来的似曾相识,一种从心灵直抵心灵的逼近?你看到他们的“有”,正是因为你自己心中“有”;而他们的“有”,又将你曾经的“有”无限地延伸到天地尽头。 最后,你发现五年之中,你拍摄的是中学生,但发现的是自己。这样一个“自己”会这样去看,会下意识地在这样的瞬间按下快门;这样一个“自己”是原先似乎了解却又不甚了解的,这样一个“自己”真实又虚幻,还有多少可能性?那些与生俱来藏在心底的东西,像终生携带的一个谜语,神秘而又明晰地存在着,不知道何时何地与何人何事相遇,籍何以表达于世? 《中学生》表达了你的一部分,也是你所寻找回来的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你的影像松驰、简单,不露痕迹,除了服饰等一些无法回避掉的信息指征,其它能走掉的信息指征你都让它们自己走掉了,留下来的,是提纯过的人的本质。同时,我注意到你喜欢拍无人的空间,寻找人去后留下的痕迹,尤其是那些看不见的飘浮在空气中的痕迹。拍照片,就是一个寻找的过程,寻找照片中的自己。我揣度,这才是你真正要找的东西。 所以,摄影,就是追寻与发现,而最令人欲罢不能之处在于:目标并不明确而是模糊,行程无法计划而是遍布着偶然。 你的影像让我看到了一个摄影师和他的作品之间,竟然是这样一种直接的本能反应;这样迥异的气质竟然产生于八十年代甚至更早,而且保持着最初的纯正。这对于当下喧嚣的摄影生态意味着什么呢? 我们每个人都在生活之中。生活是什么?身处其间反而难以言传。但正是这一点难以言传,吸引人继续着生活,也吸引你从熟悉的生活里不断地发现陌生。我也喜欢这种寻找的感觉。一定是有什么,藏在眼见的世界里,藏在心底的世界里,它们也一定藏在你的照片里了。 我们虽然无法改变镜头中的世界,但我们却可以将自己投射其中,那是我们发出的看不见的光。这光,也照亮我们自己。我们摄影,其实是为了我们自己。真正的摄影应该是这样的。 许多纯真的心灵会在经历中逐渐被遮蔽改写,重叠得多了,变化始料未及。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摄影,以至于有什么样的人生。发现自己,其实是很难的。但能做自己,其实是最成功的。你还有很多作品尚未推出,期待。直觉告诉我,它们适合在安静的时候不带目的性地阅读,读后可以慢慢地思想,然后轻轻地放下。 祝安康! 李楠 2010、10、23 ![]() 李楠好: 你说摄影是发现自己,我有一种被逮住的感觉,真好! 我谈池小宁时说过:用自己的方式说出属于自己的话,这就是修成正果了。这是我羡慕的境界,能否达到,就看我的运气了。 我过去拍照,动机只有一个,就是喜欢,仅此而已。像创作、展出、当个摄影家什么的,还真是从来没有想过。摄影是为了自己,有机会拍照片,就是快乐。那时候特别享受拍摄这个过程,记得有一个朋友,只要拍完,时常连冲洗都懒得去做。我比他强些,每拍完一个东西,收存好,就算是大功告成了。许多年后,有朋友问我:你总拍行活儿,拍过艺术点的东西吗?我说八几年我拍过学生,他想看看,我四处借来幻灯机,放给他看,《中学生》开始面世。 拍摄中学生,确是有许多想法,有摄影上的追求,也有属于自己内心的企盼,这些都伴随着我的生命成长。你说“有”,真是“有”,还挺多,中学生身上寄托着我在现实中难以实现的种种理想。这理想来自发呆与遐想,来自群山顶上,来自小时候滚铁环,脚下的世界,飕飕地往后跑。 我不是个好学生,文革前上小学,妈妈请了一个没考上大学的高中生,每天放学给我补课。我太不愿意了,没有自由我就反抗,记得好几次我都把那个女的气哭了。我常常沿着铁轨走,总想看到它的尽头是什么样子。我喜欢上体育课前,把衣服弄湿,下课了,衣服全干。邻家女孩儿是我多年的伙伴,忽然有一天她同几个女孩儿在一起了,当我在窗户里发现这一幕时,居然害怕她们看见我,一缩头蹲了下来。后来文化革命了,父亲去了干校,家中的相机落在我的手里,我开始买小包相纸和显影粉。 我喜欢野游,大小球类都不喜欢,觉得比赛没劲。一个人爬山,在山顶眺望,心旷神怡,自由驰骋得很。我十六岁起,当了八年多工人,却对学生有好感,总认为我青年后的许多东西来自逝去的学生时代,其实我上中学那会儿净闹革命了!后来跟狄源沧先生学习摄影,慢慢对布勒松也不满意了,但我不敢说,我敢悄悄地干,借机会寻找自己的梦,结果拍了中学生。 我一直把摄影当做愉快的事儿,它是我生命中的伙伴。记得我第一次结婚时,生怕别人以为我从此安乐窝了,在写给朋友们的结婚通知信上,特意写道:结婚只是我生活形式的改变,摄影的追求永不放弃。没想到中学生没拍完,我们分手了。人生有得必有失,我后来这样劝慰自己。91年开始拍矿区劳动者,这是个想了很久的事情,谁能保证那里面没有自己的影子呢? 我理解文如其人的含义应该是这样的:你的作品中一定要有自己,不是表现自己,而是自己对对象的独特感受和见解,甚或是一种经验。这应该是发自骨髓的东西,而不是别人嚼过的馍,更不是传声筒了,这是其一。 其二,摄影就是摄影,它必须同绘画文字什么的划清界限,如果你的感受是摄影的,你的表现也必须是摄影的,二者统一,信息的传达才能畅通,最终的影像才是活的。在校园那么久,寻找“语言”方式,占去了不少时光。我拍中学生时,已然经常跑矿区,虽然没有动手,酝酿却已许久,一旦开练,用的时间就比中学生少了。 摄影有两个难点,一是现场的感受,它依靠平时的“训练”,而这种训练同我们熟悉的绘画与文字,有深深的不同。二是“创造”独特的视觉形式,相对于你想说的东西,它应该接近一种唯一。 关于中学生,我说的太多了,其实拍摄时,我什么都不想,头脑空空地在校园里,享受那一次次的美妙时光。同样,在所谓艰苦的矿区,我感受到的,也是人性中的美好。如果在拍照时,没有愉快,没有特别想拍的冲动,甚至没有在其它方式中得不到的满足,那还不如去干点别的。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有勉强自己去拍摄什么。前不久,我曾对一个朋友说,如果有一天,我没有感觉了,就去把相机卖掉,喝茶聊天看看山。谁说活到老,拍到老,才是保持革命晚节,那是自己骗自己!艺术必须发乎于心,它献给人们的是精神食粮。 我日前写了一段话,借机抄上,供你评阅。 “我一直认为摄影不是绘画,而且必须同它彻底划清界限。为此,我做了许多年的努力。我看到,摄影诞生近180年来,划清界限者不多。为什么要划清界限,因为摄影发现的东西,绘画无能为力。反之,摄影稍不留意,就什么都不是了。摄影在直白的观看中,到底能看到什么?这是摄影的核心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解决自己。以往熟悉的文字、绘画、甚至诗歌什么的,都必须放弃。 特别不同的一点,一个摄者时常要放弃“思维”,通过直觉发掘自身的潜能,这样第三只眼才会睁开,它在现场就会看到许多视而不见的东西。人是天地间的灵物,百变莫测,远非我们已知的那样。时代与社会的发展,总要描绘出一些关于人的种种,在一个摄影者看来,它基本是一派胡言。 上帝把摄影这个东西交给人类,也许就是让我们再一次发现自己,而这个发现是伴随着一种新的感知与交流方式交互成长的。摄影的奇妙在于,司空见惯中其实饱含着我们未知的东西,眼睛也仅仅是个无生命的镜头,我们依靠一种全新的系统,支撑我们在现场的观看与寻找。毫无疑问,只有在这种意义上的看见,才有可能转移到影像,这个两维的空间。对观看影像者来说,影像中的世界与摄影者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如果我们这样观看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绘画显得做作,文字显得主观,最痛快的方法只有:直指心性,立地成佛。” 曙林 2010-10-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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