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的话)画儿是一名社会工作者,女性.四年来,对坐落在川滇两省交界处的摩梭人聚居的地区,画儿进行了持续深入的田野调查和摄影工作。她确定她做的所有的事并不是为了把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串连起来做一个展示,也不是为了告知一些不相关的人一些不相关的信息。那是一种真实的态度。 四年来, 画儿用文字和影象记录日出日落里的仪式和劳作,记录走婚男女的暮合朝离,记录出生和死亡。她给每个人拍大头像。她给每个生活用具照特写、、、、、 世界上很多手持相机的人并不是摄影者,但这不妨碍他们成为有分量的记录者,他们坚守自己的专业知识,坚持思想自由与独立.相机只是他们表达思考和传达的工具. 在他们那里,摄影成了一个文化活动,是他们研究行为的组成。相机只是他们表达思考和传达的工具,照相机是他们的翅膀。 画儿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还没有想离开那里。当大家看到这篇访谈的时候,画儿一个人又进山了。
画儿的四年 - ----和画儿谈画儿
1.那个村庄的人和事很局部很微观,但从中折射出的是关于人类的故事
陈:画儿,很想知道这个事情的缘起,什么时间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去摩梭?初去那里是想做什么?有什么样的计划? 画:记得『走出非洲』中的男爵夫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一切都是神的旨意。”其实真是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使我与摩梭一见钟情。我是2002年初第一次去到摩梭人居住的地区的。那时我是自由撰稿人, 常常一个人去旅行。去到摩梭很偶然,当时我跟几个摩梭人从丽江走的老路去泸沽湖,一路上车上的几个摩梭人给我讲了好多好多他们的故事,竟不知不觉就到了。有一个小伙子讲到自己阿妈和姐姐的辛劳时,眼圈湿了.那一次我在泸沽湖边的两个村呆了十天,还转了湖. 一个月后我就又返了回去.

(画儿)
陈:而且一呆就是四年. 画:我进入摩梭地区,是偶然的必然。偶然,是因为最初的进入不过是始于我的一次出行;必然,是因为我去的那个村的人与事,表面上看很局部很微观,但从中折射出的是关于人类的故事. 陈:你一直呆的村庄从泸沽湖出发还要翻越12座山。我曾经去过泸沽湖,想象不到你在离湖边那么远的地方怎样生活。为什么选择离湖边那么远的地方? 画:我所在的小村落是目前为止保存的最为完整的摩梭氏族的古村落,堪称早期母系氏族的缩影,那里至今保存着一些原始宗教。其实在摩梭人聚居的地区,绝大多数的村庄还是保留着自己独特的母系家园文化。 陈:你住的人家是阿折家。你说你跟阿折家的不解之缘似乎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画:第一次进村时,向导说:“你自己决定住在哪一家吧,是阿折家,还是迪比家,还是木帕家,还是……” 我说:“阿折家吧。”唯一的理由是向导第一个说了它。 陈:你最初拟定的乡村调查的几条主线是什么呢? 画:母系家庭形态、原始宗教、婚俗、教育。 陈:刚开始去这个村庄你做了些什么? 画:第一次去我身体不适,但还是坚持去每一家做了家访,对全村的每一个人都做了基本情况的摸底调查,做了大量的笔记,拍了很多照片。我走后,村里人都在说;“那个画儿不会再来了,怪可怜的啊!”一个星期后我又骑着马出现在村口。老乡们被感动了。我常常在想,像我这样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城里人,若不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撑,不可能克服那么多生理和环境上的不适。 陈:在村里你每天的常态是怎样的? 画:大多数时候每天会做一些工作计划,并尽量去完成它,主要是采访。也有的时候不特别安排什么,只是随便走走看看,或者跟看地的老爷爷在地头聊聊天,或者跟纺麻线的老奶奶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说说话,有时也会跟姑娘们去河里洗衣服。通常早上一定要在住的人家喝酥油茶的,吃上两个烤土豆或粑粑,不吃了早饭他们不给出门的。中饭走到哪家就在哪家吃。晚饭通常会回到住的人家吃,差不多到了吃饭时间他们会满村子找我的,全家人总是要等着我回到家才能开饭。其实那里的饮食很简单,每人一碗饭一碗汤。 [FS:PAGE]
2.除了真诚和用温暖的心去关怀他们别无选择
陈:在摩梭四年,对她的文化了解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画:每一次出山时的步伐都很沉重,而每一次进去时的脚步又总是那么急切。摩梭没有文字,它的历史和文化都是依靠达巴的口述经来传承的,这也是当初吸引我的主要原因。但真正的进入到他们的轨迹之中却是一个循序渐进甚至很漫长的过程。 除了长期驻扎在这个村,我也游走了四川和云南的所有摩梭村落,不断的对它们的历史和现状进行比较和记录。 陈:摩梭文化中最明显的两个含羞文化和火塘文化,你怎么能进入摩梭人的领地? 画:这个族群的性格本来就是害羞和含蓄的,我所在的村落因为闭塞,就更表现出一些排外的特质。有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对某一个人或某一件事很了解了,但却会在某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被突然惊醒。比如,我一直把阿折家的永珠次尔达巴视为好朋友,每天晚饭以后他总是会来跟我聊天。可直到两年后,有一天他突然说:“画儿,这一次我真的信了你了,从今天开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啊?!从那以后我更沉下了心,明白除了真诚和用自己温暖的心去关怀他们别无选择。 陈:你怎么弄清楚那么复杂的摩梭家族关系? 画:我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村里有28户人家,385口人,每个大家庭平均都是二十来口人.头半年的时候,常常搞不清楚跟自己说话的人是哪家的、叫什么名字。但只要用心去记总是会记到的。光是知道这个人是哪一家的当然还远远不够,还要弄清楚其阿妈和阿乌(父亲)以及阿夏(情侣)和他们的孩子是谁.的确很不容易。 陈:现在村里人怎么看你,是外人还是被他们认同的人? 画:有一天木帕老达巴端起酒碗唱诵起来:“画儿回来了,来我们这里写书,工作辛苦了,干一杯喽!”我端起一大碗酒举过头,然后一饮而尽。别人再来跟我干杯,老达巴却马上阻拦:“画儿不能喝的”。木帕老达巴是村里的长老,能得到他的认可我很感动。现在村里有什么大事发生时他都会想到我,觉得我应该在场并认同我的在场。 现在村里人已经把我看成了自己人,我回到深圳休整,乡亲们会翻山越岭几个小时到永宁乡给我打电话。过去我是一个没有家乡概念的人,现在不同了,那里好像就是我的家乡。

(画儿呆了四年的摩梭村庄。 画儿摄)
3.那些千年的古树之根到底隐藏着多少文化的灵魂呢
陈:你所去的地方因交通极为不便,学者、摄影者很难涉足,艰苦的条件和特殊的生活习俗也使外人望而却步,难以停留。而你在那里的生活情况是怎样的? 画:在山里时我总是起的很早,天朦朦亮就上山。早上的景致很美,总是看不够。我总在想:那些千年的古树之根到底隐藏着多少文化的灵魂呢?此间踩踏的步履,到底又引领了怎样的一个民族呢? 这几年的田野生活对我的锻炼很大。开始时没有厕所是最大的问题。因为不方便及时如厕,总是不敢喝水。后来渐渐的还是培养出了自己战胜食品和居住的不洁、不能洗澡以及无法及时如厕等状况的能力. 我的平衡感一向不好,每每走到小桥上或需踮着脚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头过河时,即使可以某一次庆幸没有整个人栽倒河里,也决免不了一只或两只脚踩不稳石头而踏进河里。村里纵横交错着好几条河流,每天出门几乎不可能不经过河流,所以我常常至少小腿以下是湿漉漉的熬上一天。山里的雨季总是令我终日狼狈不堪。 陈:对于一个女性,卫生和营养方面的问题怎么解决? 画:在山里面工作一段时间通常会撤回到湖边落水村小住几日,主要也是要洗洗澡,调整一下肠胃。顺便看看湖面景色. 陈:所有有良知的人对这个种族都会有忧虑,你的忧虑是什么? 画:记得一次村里出现了一位自称来自昆明的拄着文明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瓦克家火塘碰了面,我客气的寒暄:“路上辛苦了吧?”不料昆明客在我们晃了一下他的SONY717数码相机说:“不幸苦,我来时花了一头牛的钱,但这一趟我可以赚回三头牛的钱。”。好友慈仁多吉好奇的问他:“你怎么赚三头牛的钱呢?”昆明客很不含糊的掰着指头披露了秘笈:“我要给村里人拍人头像,然后下次来交货时让他们付钱,一张照片我收十块钱。这一条村我至少也可以赚三千块······”我真想把他扔出去。在场的摩梭人却不像我这么容易冲动,他们的善良和羞涩令他们通常只把不满和反感消化在自己的心里。 [FS:PAGE] 陈:外来人的好奇和没有礼貌损害着摩梭人的尊严。我也在火塘边看到外来游客大声问:“小妹!你今晚和谁走婚?”。我听了都脸红,不要说那些本来在火塘边不能大声说话的女孩儿了。 画:村里有两套武士服,阿折家和迪比家各有一套,已经传了好几代人。曾有人来收购这两套武士服,出价从1000元/套到最后的30000元/套。可两家都没卖。迪比家老达巴对来的人说:“要是你们有用,就先拿去用吧,写个借条就行。我们不能卖,是祖宗留下来的,村里有葬礼时要用的。”我问老达巴:“您认识来的人吗?”老达巴说:“他说是省里的”。 这几年在村里我常常在想,传统文化确有两难的境地:保护往往同时意味着落后,任其自在又势必消亡。而我作为一个观察者,能做的只是观看、提问、记录以及用我温暖的心去关怀。

(画儿为每一个村民造像。)
4.我明白了生命的永恒就是它的无常
陈:摩梭人生活的态度是什么?生死的态度是什么? 画:摩梭是个双教并存的族群,除了信仰自己的原始巫教达巴教,他们还全民信仰藏传佛教。他们认为自己的生命有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从脱胎到年满12岁,完成第一次生命轮回; 第二阶段是从13岁的第一天起到死,度过现世的全部生命; 第三阶段是从死时开始一个新的生命寿程,直至永远。 所以摩梭人认为死比生重要。活着的人要倾其所有为死者举办隆重的葬礼,他们坚信那是使亡灵圆满的回到祖居地投生的开始。摩梭人死后要捆绑成胎儿状入棺火葬,否则会断了再次投生的缘分,他们不立碑﹑不建坟,而是把骨灰撒在山上或埋在树下,他们坚信灵魂不灭,死了的人只是肉体躯壳的更换而已,在此地消亡正是为了在别处重生。 画:摩梭人的生死观对我有很大的影响。前些年在北京有一次我曾被误诊得了癌症,当时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三天三夜,与其说是害怕死亡,还不如说是还没来得及活明白。现在我从容多了,整个人也变得舒展、满足和快乐了。这些年我曾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不知不觉间已经不再慌张。因为我明白了生命的永恒就是它的无常。 陈:我看到了你拍摄的葬礼的全部过程。 画:对!几年来我在摩梭地区拍摄过很多场葬礼。摩梭人的丧葬礼仪隆重而繁杂,是摩梭文化中最具特色的一页,丧葬仪式中的每个过程和情节都堪称绝唱。摩梭大家庭里长者为尊,年纪越大的长者过世,其葬礼越隆重。在84岁的次里独玛的葬礼上,三天的仪式共花销折合人民币4万余元,包括:猪膘肉18块,黄酒18坛,咣噹酒500斤,烟70条,大米1100斤,茶砖450包,麻布200丈,现金11000元,请来17位喇嘛和7位达巴,酬谢礼物依次不等,其中送给前三位喇嘛(按坐次排位)的分别是一匹马、一头牛、一只羊……这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是阮加家从村里的各户挪借的,这也意味着这个年收入不足两千元的大家庭将要用未来数年的时间来偿还举办这场葬礼所欠下的债务。

(画儿在凌晨拍摄的葬礼。)
5.我并不觉得资讯全无的日子有多难过,甚至还挺享受
陈:资讯全无的生活怎样习惯? 画:在城里我也不是一个特别依赖资讯的人,所以进了山我并不觉得资讯全无的日子有多难过,甚至还挺享受。 陈:我好奇你在那里穿什么样的衣服. 画:穿着方面我会尽可能穿得宽松一些,便于席地而坐,去家访时多半是要盘腿坐在火塘边的,村里人没有坐凳子的习惯,服装的款式和颜色上会尽可能的简单,力求接近他们。 陈:生活、工作的费用从哪里来? 画:这几年我主要是靠稿酬和过去的积蓄,有时确实有些力不从心。据说像我所做的这样的选题通常是会得到一些国外基金会的资助的,但我一直没顾得上去做这方面的努力。如果有一些资金的帮助我本来可以做的更好。 陈:研究方面的学术准备是什么?经验从哪里来? 画:我的知识储备和经验主要来源于以往的一些工作经历和用心去学习。平日里我很喜欢读书,尤其人类学、社会学、哲学等方面的书。 [FS:PAGE] 开始进入这个选题,我是以文字为主的。采访量很大,每天不停的家访,晚上再点着蜡烛认真的归纳总结。有时同一个问题会问很多人,有时即使问了很多人仍没有答案,我就先把它放在一边,换个角度再去问。因为摩梭没有文字记载历史,它只能靠口述来传承自己的文化。这也更增加了我作为记录者的责任感。 陈:语言问题怎么解决呢? 画:我现在能说一些简单的摩梭话,但还不能很好的用摩梭语进行交流。开始到摩梭地区做调查时,是我在泸沽湖的摩梭好朋友慈仁多吉和达史平错帮我做翻译,他们给予了我很多帮助。最初进山我曾闹出过好多笑话。到摩梭人家家访时喝酒是免不了的,到任何一家做客,主人家都会敬了黄酒再敬白酒。每遇敬酒慈仁多吉都为我挡驾,我心里很感激他。后来慈仁多吉问我:“你知道人家给你敬酒时我说了什么吗?”我说:“说我不会喝呗。”他说:“我是告诉所有的人不要给这个人喝酒,喝了酒她会发疯的。”
6.我更愿意成为一个视觉诗人
陈:讲讲你的摄影吧?这是大家关注的。你怎么从一个社会工作者变成了一个摄影师的呢? 画: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被称为摄影师,这种称谓让我有些惶恐的。我一直对艺术观念的东西感兴趣,摄影是其中的一种表现形式,。我周围有一些从事绘画、音乐、哲学、设计、写作的好朋友,他们都是我的良师益友。在我家里的书架上你会不难看到一些关于摄影的书. 坦率的说,我从来没想过成为一个摄影人。 陈:你在摄影上有过专业训练? 画:我必须承认我并没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只是拿起了相机而已。 陈:在那里什么时候开始摄影的?你事先对自己的摄影有要求吗? 画:在做田野调查的过程中,时时有些现场的情境打动我,比如老奶奶纺麻线时的神态、比如杀猪祭祖时的场面、比如大家庭团聚在火塘时的气氛、比如达巴做法时的诡异、比如孩子好奇的眼神、比如妇女们背洋芋时的表情、比如敬山神时的神秘、比如阿妈背水时的样子、比如葬礼上哭得扭曲的脸、、、、 陈:不把这些拍下来不能容忍啊! 画:是啊!那些都是用文字无法替代的,于是我拿起了相机,从被动的记录到主动的捕捉,态度上有过一个变化的过程。在我的田野调查中语言和文字常常显得苍白无力,尽管与此同时我也最大限度的运用了摄影,期望它能辅助文字一起来表达我和表达它能够表达的一切。 陈:拍摄的乐趣与困惑在那里? 画:摄影在帮助我捕捉现实的同时也创造着回忆。摄影是我工作时所借用的有效媒介,它很好的表达了我用文字或仅仅依靠文字难以很好表达的东西,甚至我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依赖它了。但我并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摄影师,甚至我根本就不曾是一个摄影师,所以我的摄影还没有很好的发挥它能够发挥的作用。我不想也尚不能赋予我的照片一些艺术的气息,它们都是纯粹的记录照。工作中我确实常遇到一些难以调和的尴尬境地,但如果我说因为我是以文字为主的,那其实是有点为自己的照片拍的还不够好找借口。我总是不太在意传统的技艺手法,更看中的是照片中的故事,同时我还期待它们能反射出一些斗争的东西,比如传统与现实、比如更适宜人类居住的究竟是田园还是都市······ 在摄影方面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上次在连州你提醒过我拍摄一些能表达自己情绪的照片,我会去努力的。 陈:你拍摄的重点放在那里?什么决定你的取舍? 画:我主要拍摄反映人们生存状态的照片。 陈:你一共拍了多少张?有计算吗? 画:没有计算过。我把照片都保存在我的几个移动硬盘里,总共有420G的容量,现在已经占用了80%空间,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正片和负片。 陈:拍摄那个家族大头像和所有用具的想法是怎么产生的? 画:自自然然就觉着应该拍摄那些头像和生产生活用具了。那些器物正在绝迹,绝大多数都已经不再使用了,有一些连如今四五十岁的摩梭人都没见过或使用过。 [FS:PAGE]

(画儿为生活生产工具造像。)
陈:你的课题现在完成的怎样?你满意吗? 画:所有的田野调查从开始就已经太迟了,它们直接从历史开始。四年的时间里,就其母系大家庭、宗教、婚俗、丧俗、服饰、建筑、饮食等极具摩梭族群特色的形态,累积了几十万字的采访笔记和几万张的图片,这些都已收录在一套关于这个村的人类学调查的丛书之中. 我不能说已经完成了对这个村的调查,这个选题我计划出三本图文书和一本画册,第一本日记体的书稿已经交给出版社了,很快会出版,第二本和第三本的书稿也都在整理之中,同时我也计划拍摄一部这个选题记录片,所以我还是会再进山的。 陈: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你最大的人是谁?他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帮助你? 画:摩梭博物馆的馆长慈仁多吉和达史平错一直都在无私的帮助我,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也许会走很多弯路,吃更多的苦。我在泸沽湖的房东大哥大嫂待我如家人,每次我从山里回到泸沽湖休整时,他们总是心疼的想着法子为我补身体,还挑了自家最好的一个湖边房间给我住。这两年我在关注泸沽湖的环境污染并做了一些相关报道,牵扯到了当地政府的一些人,房东几兄弟坚决站到了我一边,在最紧张的一段时间里始终默默的保护着我的安全。 在我做田野调查的过程中,两位长老达巴和很多的乡亲都给予了我极大的认可和太多太多的厚爱,村里发生什么事情或节庆吉日他们都会想到我,每次回去,各家各户都要请我到家里吃饭,大家见了我都会说:“画儿回来了,回来就好。”真是令我永生难忘。 而现居深圳的资深图片编辑赛华中老师、北大的双博士田松、以及李媚、杨延康,还有很多好友,他们都给予过我很多专业上的鼓励和精神上的关怀,令我不论在多么困苦的时候始终都能保持着心里的温度。当然,最不能忘怀的还有父母对我的理解和支持。 陈:因为这四年的,我相信今天看到的你与过去的你有了很大的变化吗…… 画:事实上,每一次的出行我都视为一次出走。这几年持续的田野生活也使我不断的从出走中走出,从中获得了服从和超越自己的创作意识,更从中得到了洗礼与净化的快感。我可以确信自己的精神主体已经开始甩开各种欲望的包袱,潜心于对大自然和人类本真不二的憧憬与追求,灵魂和创作进入了升拔的无限绵延之中,直指心灵。
7.我还没想过要离开那里
陈:会在什么时候结束在摩梭的工作?有离开那里的心理准备了吗? 画:我还没有想过要在什么时候结束这个选题,我会不断的关注这个村落在历史进程中的变化,所以我从没想过要离开那里。 陈:还会继续行走吗? 画:毫无疑问,我会走下去。 陈:最无奈的事情? 画:这许多年来心里最愧疚的就是爸妈。总是不能抽出时间好好的陪伴爸妈,他们的理解支持和宽容,一直都是心中最温暖的力量。同时也深深的歉疚,至今仍让两位花甲老人担心和操心,我能给予他们的陪伴少之又少,他们却总是在我困惑疲惫的时候,及时传递给我鼓励和信心。没有他们的包容甚至纵容我不可能有今天,他们一直容忍着我没有在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几个重要的年龄阶段,去做天经地义该去做的事,比如结婚、生子…… 虽然那其实本也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期盼。 慈悲心是与生俱来的。它与你有没有钱、有多少钱并没有必然的关系。那些有了钱或者有了很多钱以后,以一种救赎姿态行善之人没什么不好,甚至是很好。但时刻用一颗温暖的心去关怀世间生灵的人,更令人仰视。我很自豪我的父母正是这样的人。 陈:到现在为止,你对自己的道路满意吗? 画:我很喜欢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德国古典哲学家费西特说过:“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便选择什么样的哲学。”这话不无道理。我很喜欢的一位希腊电影大师安哲罗普洛夫在他的电影《尤里西斯生命之旅》的结尾有这样一段话: 生命甜美 生命甜美 明天是什么 比永远多一天 [FS:PAGE] 明天会持续多久 一切都在等待 为了真实
(完)
附一:画儿的朋友、摩梭农民格则多吉为画儿的摄影写下的文字:
今天画儿打电话来让我给她的摄影展写点东西,我很开心。
画儿常年在的里加咀村与世隔绝,没有公路、没有电、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信号、没有蔬菜、没有厕所…… 城里人日常习惯的一切,什么都没有,何况语言也有障碍。在村里天天吃苞谷、洋芋,住在走廊上,夜里猫狗爬上来,受了无数惊吓,阵阵凉风呼啸而过,令我们当地人都汗颜,何况一个女人。而她一住几年,从来没听她叫过苦和累。一个从繁华都市来的年轻女性,沉下心来专心做学问,若不是对摩梭文化的失传担忧和焦虑,不会做到的。她常年徒步往返于茫茫大山中,还对泸沽湖的的污染问题向政府提出警告,不顾个人安危,献计献策,是一个真正有社会责任感和良心的人,更是个勇敢的人。二十年来我们见过和接待过无数的文化人和研究者,只有画儿让我们从心底里敬佩。
我曾经多次陪她走村窜寨,走访老人,为一个问题往往得翻越几座大山,寻访好多人才得以证实。摩梭自古没有文字记载,所有的历史、文化、哲学、宗教全靠言传身教。又因个人天分不同,对一个问题往往有不同的见解,得不断的寻访和讨论,路途之艰辛本地人都叫苦不迭,而她长年坚持深入生活。蚊虫跳蚤咬得体无完肤,是家常便饭,而高原多变的气候和生活环境的恶劣,更是难以适应。常常看见她一从山里回到泸沽湖就钻进卫生所打吊针,全身疲惫不堪,唯有眼睛有神,依然笑得很是灿烂。村里的老阿妈们都很心疼她。若不是对文化的诚实与热爱,不会这样忘我工作。我们常会讨论各种问题和现象,常能从她那里看到自己民族和自身文化的优越和不足之处,我们常因一个问题,辩论不休,忘了时间。她真是一个难得的良师益友。我出于对自己民族的热爱,常常想凭微薄之力,传承一点东西给子孙后代,这样面对各位列祖列宗时,自己才能心安和坦然。在这方面,画儿为我们记录了大量珍贵的资料。
我曾多次对画儿建议要赶紧出书,因为关于我们摩梭以讹传讹的文章太多。但画儿常说不急的,研究还不透彻。今天,她终于要做一个展览了,虽然那只是她多年研究工作的万分之一,我还是特别开心,总算有一个声音为我们摩梭文化说真话了。
我在母亲湖畔,煨桑遥祝。
附二:科学史博士 科学哲学博士 北京大学博士后 现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田松为画儿的摄影写的文字:
当我们面对这些照片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世界,一个透过调查者眼睛看到的世界。
尤其是,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幅照片,而是一组与文字不可分的照片,它们能够让我们勾划出那个世界在照片之外的部分。
画儿说她不是摄影家,但摄影帮她做了文字以外的立体表达,是她在工作中利用的有效媒介。无疑,画儿在从事人类学调查工作的同时,也成了人文摄影的实践者。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跑到那个小村子。直到耗尽她的体力,再回到都市修养。而在这种修养的过程中,她又会在心里时时切换着这里和那里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一次画儿展示的是里加咀的一个家族的境况,它们只是近四年的时间里画儿的几万张图片和几十万文字中的九牛一毛。
画儿是一位在两个世界之间奔走的人。
毫无疑问,她是属于城市的,她的身心已经被现代文明所塑造。虽然她着迷于另一个世界,这就是我们透过她的镜头看到的世界。那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也让我常常困惑的是:对于那个世界来说,画儿以及画儿所属于其中的这个世界,又意味着什么?长久以来我们已习惯用传统与现代,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这样的二分制来框定这两个世界。但是,这个分野是这个世界中的我们做出的。
[FS:PAGE]于是,我在想,当我们带着这样的分野去观看那个世界时,我们能否看懂那个世界的表情呢?
那个世界就像镜子一样,使我们得以反观自身所属的世界。
也许我依然不能看懂那个世界的表情,但是我能够知道,这个世界缺少了哪些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