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第一次给我看你的照片,你就把它们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工作的照片,你称那些照片为“行货”;另一部分是自己喜欢的照片。这是为什么呢?
王轶庶:我尊重我的职业作品,报界也认可这些作品。新闻照片也有自己的体系和规律,在这个领域做好也非常不容易,国内媒体摄影这几年飞速发展,竞争特别激烈,一点不比国外逊色。在新闻场合人的精神高度紧张,好的新闻照片指向性要很明确,要一目了然,要尽可能符合报纸或公众对一个事件的看法和期待。但我想有些事是多义的,而且工作外我除了摄影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平时闲下来或工作场合有额外打动我的,好玩的,我也拍。我工作之外的照片贴在“江湖色”网站上,2003年的时候这个网站上的照片有很多变化。 记者:什么样的照片才是你喜欢拍的呢?
王轶庶:能独立成文,不需要别的解释,有个人情感在其中,而不是被公共判断所左右。比如,拍张国荣出殡,拍到谭咏麟梅艳芳来参加,别人没有拍到,报社会认为的那是特别有价值的瞬间,揭示娱乐圈里人的关系。但是这种对照片的判断是居于公共判断,公众会从中得到信息和快乐,他们会说,这张照片拍得真生动、真好玩。拍出这样的照片,我也会得意,稿费也开得高。在拍这样的照片时我会揣测报社和公众的要求。但是下了班,在街上乱转,我感觉就像喜欢写作的人,白天在单位写新闻稿,晚上在家写日记、写散文一样。
2003年我买了一台玛米亚6×6相机,这时候正好《南方周末》要我,我在“南都”拍的新闻照片此前被他们评上过年度传媒奖,我跟南方都市报提辞职时说,当了三年娱乐记者,大多数时间在室内拍照,我想到外面,有太阳的地方拍照。我们都是一个报业集团的,也算内部调动。
记者:在你的“博客”网页上,大量的照片都是在到《南方周末》以后拍的。
王轶庶:到了《南方周末》就开始了频繁出差。在《南方都市报》,我们的工作方式更像通讯社的记者,精神高度紧张,总在寻找各种突发事件的瞬间,我虽然也在拍工作之外的照片,但是日报的记者似乎很难完全宁静下来。《南方周末》是周报,工作的节奏慢了下来,心静下来,才能看到东西。周报要求我们以更宏观的方式看待社会和国家。刚刚到周末的时候,当时的总编在全体编辑的大会上就说:在“周末”工作,你必须对整个中国有感觉。的确是这样,在这里工作一年,我把整个中国都跑遍了。我最大的感触是,现在的中国是历史上最复杂、最富有戏剧性的一段,是“力比多”“荷尔蒙”最旺盛的一个时期。我生活在广州,既会经常出差到北京、上海等发达城市,也会经常去西北、西南最贫穷的地区,我的感觉是不同地方的发展像是相差了100年。这种四处奔走的状态,人就像一块被反复淬火的铁块,尤其是冬天,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广州温暖繁华,我在喧闹中给烧红了,突然接到任务,我第二天就会到一个满山大雪的国家级贫困县,就像被突然投进冰水里,吱地一声。几天后,我又会回到广州的喧闹中,和朋友下馆子,享受轻歌曼舞。一年多来,每个月我都在不断反复这样的生活。这对我的改变特别大,让我有一种恍惚感,不确定感,不现实感,一睁眼,我常常问自己,我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经常在不同空间切换,让我感觉世界就像电影的布景一样。以前觉得确信的东西,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像生活在梦境里一样。
我每次采访都是发生了具体的事件,有了非常态的事件,我才回去到那里,但是真正吸引我的是那里的常态。比如2004 年11月的陕西矿难,要不是死了一百多人,谁会去到那里,整个一个小县城那几天满街都是外地口音、打着车、拿着手机、挂着相机的记者,像逛庙会一样。但是你只要看看那些没有受矿难影响的人,看看那些街道,也会有许多发现,那里的生存原则直接裸露在外面,直接而又生硬,同时又显得匪夷所思。其实,往往突发事件条理更简单些,而常态却有许多复杂东西在里面。 [FS:PAGE]
因为不停地在不同地点切换,我已经习惯在路上不停地拍,不停地记录,甚至喜欢在各种交通工具上拍摄。摄影是我不停地追问在人的生存法则下还隐藏着什么的工具。 记者:你用到记录这个词。但是,你的照片似乎并不在乎是否记录了某件具体的事件,而是而在是让行程中的景致随机地触动你的疑问。
王轶庶:这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因为对世界的疑虑,我用照片提问,照片给出回答,再提问,再回答。照片慢慢变得清晰了,不容易被误读了。 记者:比起前几年,你的照片变得复杂了,你的疑问变得清晰了。但是照片似乎没有给出答案的能力。
王轶庶:的确如此。人是无法解释这个世界的,用霍金在《时间简史》里提到的人择原理,在天文学上,提到为什么宇宙是这个样子,而不是另一个样子,人择原理的回答是,如果宇宙不是这个样子,你就不可能在这里提问。而照片里的答案则是,如果不是世界让我此时、此刻投身于此,我就不会这样看世界。 记者:与其说是照片给出了答案,不如说照片给出了追问和理解这个世界的线索。本雅明说,照相机比我们眼睛看到的要多。更进一步想,摄影在把世界的丰富和复杂提示给我们。
王轶庶:其实,这种丰富和复杂性并不需要跑很远的地方就能发现。这一年不停地游走,不停地拍照让-我觉得自己可以用摄影种方式把世界重新审查一遍,把一些顺理成章的、司空见惯的东西,用摄影问一遍,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我再看卡夫卡、博尔赫斯、加缪的东西,真是太牛了,我在想的东西,在他们那里已经想得很透了。我尤其喜欢卡夫卡,他的真诚,他隐含在小说中的那些预言,在后来的历史都出现了,昆德拉评价他的小说不是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他没有离开过他生活的布拉格,只在书桌前,就触摸到了那些人类的终极问题。 记者:再读卡夫卡,与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王轶庶:大学就读过,那时老师是这样给我们讲《变形记》,通过一个人早晨起来发现自己变成变成一只甲虫,控诉了社会中人的异化。似乎很容易读懂,当时觉得卡夫卡不过如此。现在再看,《变形记》是他作品中相对好理解的一部,他在隐喻中套着隐喻,就像一个迷宫,他不是说世界就是什么样子,而是说世界可能成为什么样子。而照片也是如此,我慢慢看到感到的世界也是如此。好的照片一定要经得起人反复看,因为好的照片里有太多的隐喻,会有歧义。 记者:歧义根本的源头来自这个世界本身。表面上没有歧义的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人只是单向度地去思考它。
王轶庶:对,我只是想怎么样更好地呈现这个有歧义的世界,而不是表现。我用照片告诉他人一个问题,是为了让人可以用很多角度去理解它。许多新闻照片,实际上是很窄向的,往往把一件事的意义就钉死在那里,就是要告诉观众1+1就是等于2。
对于把我的照片向更多的人展示,我心里充满疑虑。一方面害怕别人误读,另一方面害怕别人追问我,我的某一幅照片是什么意思。需要用很多文字解释的照片,往往是软弱无力的。 记者:影像一旦产生,就已经成为这个复杂的世界的一部分,对它的解读或者误读,都只能交给观者。其实就算当初出于单向度的意图拍摄的照片,现在看起来,也一样有多向度思考的可能。世界在影像中的生命力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王轶庶:我觉得摄影应该把世界以一个不扭曲的方式呈现出来,这也是摄影这门语言固有的特点,把最让人揪心的东西呈现出来,扩展观者的感受空间,而不是缩小。这里面肯定要有技巧的问题, 有用光、构图,我们是拿视觉说话,但更重要的是还有你看到了什么、体会到了什么。 [FS:PAGE]
有人说,像我这样每天狂拍几百张,总有能够蒙到一些好照片。其实不用心去看,怎么也蒙不着。卡夫卡自已都说为一小篇文字他能换上千种写法还不满意,我们还差得太远。 记者:但是,拼命拍照,也是你的工作方式。据说你的手指都按出茧子来了。
王轶庶:是的,这大概是因为,我比别人更急切想通过拍照解答疑虑,摄影就是我的生活方式。有时候我觉得相机是一个“法器”,一拿起相机,眼睛就开始到处寻找,就能看到东西,放下相机就看不到东西,或者看到的东西很少。才用半年的佳能1Ds的快门也让我按坏了,工作上的事我也从不敢马虎大意,不到一年我差不多按了三四万次快门。 记者:在你的个人网页,这一年用数字相机拍摄的照片占了一半以上。好像数字相机把你摄影的冲动释放出来了。
王轶庶:到了《南方周末》,我就配了一台佳能1Ds。这一年我的照片全部是用数字相机拍的。现在外出我连备用机也不带了,1Ds体积太大,也不允许我再同时带上别的相机。这个机器非常好用,让拍照足够简单,不用考虑换胶卷,不用考虑成本,让我的全神贯注于拍照。而且,我也不愿意在后期处理上费太多的时间。我很喜欢1Ds拍出的那种沉郁的颜色,那种颜色反转片拍不出来。
我的朋友付羽说得好:”拍照最愉快的时候,就是拍到失控的时候”——数字相机让我更容易进入这样的状态,那种时候按快门的食指,就成了大脑的神经末梢,有触动了,马上就抬起相机,不停地按动快门,而且“枪法”特别准。在那种状态下,一张存储卡里,会有一大堆自己喜欢的照片。但这一行又是这么的艰难,挑出来的照片还要反复的重看,无情的扔掉。这是不拍照片的人无法体会到的。 记者:你所说的这些个人喜欢的照片虽说此前没有在传统媒体上发表,但是这几年你一直在网上贴照片。不少人知道你,也是通过互联网。
王轶庶:我是在进“江湖色”之后才开始认真拍照片的,从2000到2004年我在上面贴了900多张照片,这个网站规定每天只能贴两张照片,这些照片是一点点贴上去的,而且几乎没有我工作中拍的照片。对我来说,这些照片成了我的影像日记,每一段时间我被什么东西吸引,我的影像有什么变化,别人跟贴的反应,我的影像有和我的生活有了一个清晰的轨迹。当你全身心投入拍照,记录那些感动你、触动你的瞬间,你会觉得自己的那一段时间被延长了。只有用心拍照片,我才会对那段时间有记忆。
在网上,大家的心态都特别好,没有什么压力,所有人都以业余的身份来交流。网上有的许多非常严肃的朋友,对我的帮助非常大,我在新浪摄坛认识的付羽(Mafada)也在这儿玩,还有魏来(CONTAXXX),叶强(PROTREK),周密(SHISHAMO),高磊(背心),田诚(felx-tian)他们都是对我影响很大的朋友。特别是付羽,是我的良师益友,无论是专业上的还是自已拍的,我都常向他请教。我觉得摄影一旦为了什么,或迎合,按照别人的要求拍照,就很难深入到内心,尽管会拍得非常”到位”,但自已不愿意多看,但人总得要有吃饱饭需要的技能,要对得起老板。我在网上的这些照片纯粹是个人的喜欢,没有具体的用途,是生活中的奢侈品。但是我常在想,人一辈子要干多少“有用”的东西才对得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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