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什么地方?”
“在成都军区大院的帐篷里。” “有吃的、喝的吗?” “没问题,伙食好得很!” “没紧要的事,就别乱跑了。” “好,这几天我一直在这里。” ……这是6月8日傍晚,在地震灾区采访的第26天,我与远在江苏的母亲的通话,我不得不用一个个的谎言,宽慰老人紧张的心。 事实上,此时,我正在唐家山堰塞湖的坝顶上。就在通话前的5分钟,这里刚刚发生了一次强烈余震。如此大的余震很可能导致坝体溃塌或导致大的山体滑坡。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况,对坝顶的人员都是灭顶之灾。 我扶住铁杆,稳定了一下情绪。拿起早已校准了方向的海事卫星电话,迅速拨打编辑部电话,向编辑黄明口述快讯。走出帐篷,我看到葛振峰上将和其他几位将领正镇定自若地指挥着施工,官兵们并没有因为余震而停下手中的机器。自上坝施工以来,所有人都24小时连轴转。每人每天只能喝上一瓶矿泉水,能吃上一顿方便面,就算是“首长待遇”了。 “没什么危险!”“保障条件很好……”和我一样,几乎所有在坝上施工抢险的官兵,都对亲人撒了谎—谁忍心让自己的家人,为自己担心? 成都军区副司令员范晓光中将,上坝抢险时压根没告诉老伴。他的夫人吴晓鸣是从我在大坝发回的报道中,得知了自己老伴的消息。老伴好不容易接通范晓光的电话,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嘿嘿,没事……啊,小心你要当寡妇啰,哈哈!……” 端午节那天,范晓光给老伴打来电话:“坝顶又开辟一个直升机场,是‘第二国际机场’啊,每天都可以起降几十架次中国、俄罗斯的直升机呢!……挺好,我们还吃到粽子和鸡,哈哈!……” “第二国际机场”,是大坝溃决时人员紧急撤离时的备用起降场;至于粽子和鸡,只是在咀嚼味道像蜡烛一样的压缩饼干时,心中的想象。 “女儿还好吗?”在灾区采访的一个月中,只要有机会给家里打电话,我的第一句话总是不变。“挺好的。可乖了,自己吃饭,按时睡觉。”妻子的回答也几乎每次都不变。 6月13日,当我返回北京第一眼看到女儿时,不禁吃了一惊—胖胖的小脸蛋整整瘦了一圈,细嫩的胳臂上还留着几个红红的针眼。 “你走了没几天,女儿就发烧,换了几家医院,也没查出什么原因,只能每天打吊针。北京又流行手足口病,可急死我了!”说到这里,妻子的眼圈红了,“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 眼泪 我知道,作为一名记者,作为新华社军事记者,不应该流泪,应该坚强地、理性地、客观地记录和传播。 可是,从5月13日晚进入都江堰市新建小学救援现场采访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担心自己能否挺得住。 几百名孩子被埋在废墟下,守候在这里的家长已流尽眼泪,再也哭不出声来。在粉碎性坍塌的校舍四周,高高的居民楼无一倒塌。墙上的道道裂缝,似一只只眼睛,无情地看着这一切。 机器的隆隆声中,一具接一具孩子的遗体被抱出来。孩子的胳臂、身体,已经变青、变紫,有的手里还拿着课本、身上还背着书包……我仰头望天,天空一片漆黑。我努力不让眼泪流出,目光从上往下滑落,慢慢地……突然,一个红色的文具盒突然闯入我的眼帘—一个被挤压变形的、喷绘着米老鼠图案的、崭新的文具盒,静静地躺在我的脚下。同样的文具盒,就在几天前,我刚给女儿买了一个。 文具盒上的米老鼠仍在欢快地笑着,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也许是初为人父的缘故,在灾区打动我的、使我不能自已的总是孩子。 最后一次落泪,是从重灾区回到成都后,突然收到了一封父亲发来的电子邮件— “在新华网,看了你部分抗震报导,得知你徒步走进震中映秀镇,我们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骄傲。 在灾区采访,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保护自己。 …… 家中情况,请放心。” 父亲是一个沉默、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并不会上网,这封信一定是他写在纸上,请别人发到我邮箱的。因为电话联系不上我,他知道我只要发稿上网,就一定能收到他的邮件。我反复阅读父亲写给我的每一个字,只到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坐在电脑面前,任凭泪水毫无遮拦地流淌……[FS:PAGE] 已经记不清了,在灾区到底流过多少次泪。每当滚烫的泪水从脸颊上滚落时,我觉得心灵又一次受到了净化和洗涤。 矛盾 我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处于矛盾之中。 在灾区采访的几乎每一天,我都不得不面对艰难的选择—是进,还是退?是采访,还是放弃?是尽一个记者的职责,还是努力去拯救生命? 这些问题时刻在折磨着我,相信也折磨着所有的记者同行。 走,还是不走? 5月13日夜,这个问题折腾得我一宿没睡。 “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进入汶川!”可供我选择的路线有3条:搭载直升机、乘坐冲锋舟,或者步行挺进。搭载直升机或乘坐冲锋舟,受天气因素影响太大;相比之下,步行最为艰难也最为保险—只要我有足够的体力和意志,就可以和“铁军”的官兵们一起坚持到底。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却陷入了矛盾—不是担心路上可能遭遇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而是担心自己成为部队的“拖累”。 “铁军”师长杨剑已经同意我和另一名新华社记者黄书波随部队行动。作为一个具有高度纪律性和强烈荣誉感的集体,部队不可能中途丢下我们这些穿军装的记者不管。然而,在这样的悬崖峭壁上行走,一旦一个人倒下,至少需要10个战友扛着他走,况且我们每人还背着30多公斤重的器材。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和黄书波强打精神,跟随部队上路。一路上,我们不断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影响部队行动速度!千万不能耽误部队救人…… 12个小时后,当我们在夜色中抵达映秀镇时,看着胳臂和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时,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打,还是不打? 我右手的食指放在海事卫星电话的拨号键上,迟迟决定不了是该摁下,还是该收回。 在映秀镇的7天7夜里,最难的是没有电。 每次写稿,都事先打好草稿或腹稿,再以最快的速度敲进电脑;为了延长笔记本电脑的使用时间,我把屏幕亮度调至最暗;海事卫星电话,除了发稿,绝不能拨打,编辑部的同事和后方的家人,是通过稿件的电头才知道我们的行踪…… 可是,5月15日下午,当我用海事卫星电话传完稿件之后,一抬头发现周围站着七八个受灾群众。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但他们的眼神和手里捏着的纸条告诉我—他们想打一个电话! 在通讯和交通中断后的“孤岛”映秀,有多少幸存者想向外面的亲人报个平安,外面又有多少人想知道里面亲人的下落!我们的海事卫星只剩下2/3的电量,帮他们打完电话,我就一条稿子也发不出去了。一边是做人的良知,一边是记者的职责—我该如何选择? 此刻,我多么希望我不是记者,而是一个纯粹的志愿者,我的任务就是尽一切可能帮助这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样,我也可以不受内心的煎熬。 那样的眼神,让我无法拒绝。我接过他们手中的纸条,快速地帮他们拨打。可是,大部分电话都无法接通。偶尔接通后,拿着话筒的受灾群众也仅仅和亲人说两句“我很好!”“不要担心!”便匆匆把话筒递给下一个人。7天中,这样的电话,我拨打了100多个,接通的只有大约1/1,与亲人联系上的也就二十来个。虽然我们可能因此少发了几条稿件,但现在想来,并不后悔。 回,还是不不回? 我看着手机上一条短信,一会儿写好回复的内容,一会儿又删掉。 5月20日,当我离开映秀回到成都,打开手机,有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李记者,你好。我是你报道的那5个韩国留学生司机的妻子,你知道我丈夫的下落吗,他现在怎样?” 5月17日,在映秀救援的第三军医大学医疗队搭救了5名韩国留学生。地震发生时,他们正乘车赶往卧龙看大熊猫。从山上滚落的巨石将他们乘坐的车撞翻,司机不幸遇难。 我第一时间报道了这一消息,只是没提司机遇难。一直在寻找丈夫下落的这名司机的妻子,看到新华社的稿件后,辗转找到了新华社总机,又通过总机找到军分社,又通过军分社找到了我的手机号码。在映秀,手机没有信号,于是,她就给我发了这条短信。[FS:PAGE] 我该怎么回?是告诉她事实的真相,让她彻底放弃;还是保持沉默,让希望在她心中继续生长? 直到现在,这个短信我都不敢回—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 在一处处废墟前,我恨不能扔下手中的采访本和相机,和救援队员一起抢救幸存者。在灾区的每一天,我都充满愧疚—为自己不能做得更多。 只到6月8日,水利部的工作人员给正在唐家山堰塞湖大坝上的我打来电话说:“我们是看着新华社的快讯,判断唐家山堰塞湖的险情的。”我的愧疚才有一丝缓解。 “用新闻拯救生命”,印在我们T恤衫上的这句话,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我所能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职责,以一个新华社记者的方式,拯救生命、抚平伤痛。(作者单位:新华社解放军分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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