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话:6月19日下午,我在北京摄影季高峰论坛作了简短的发言。由于时间关系,实际上就是念了一下用PPT呈现的提纲,对内容稍做了解释。从我开始想这个提纲,就清楚最终得写一个比较长、比较详细的文章来做个交代。 关于此次论坛,就如事后我对某主编讲的:这是迄今为止我参加过的论坛、研讨会中,最有质量的一次了。相信已有媒介做比较详细的介绍,我就不再论述了。 在回上海的飞机上,我发觉这些天,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人和事情挺多的,比较长、比较详细的文章可以放一放再做,我可以先东拉西扯地把发言提纲和心里的感受结合起来,自己觉得蛮有点意思,朋友们也喜欢看这样的文字,10个人欣赏与1000个人喜欢,我历来是选择后面。于是,就先有了如下这些文字。

1957年,开弦弓的养蚕室里。蚕儿已二眠,食量正旺。张祖道 摄
1982年1月,开弦弓的集体豆腐坊,共建两所。张祖道 摄
路泞作品《寻常》之一
在京期间的经历和感想
现在的人胆子太大了,什么都可以写可以拍,太快地把经验变成作品。现在的人都想做艺术家,什么神来之笔、无迹可求,其实艺术家同时就是工匠,而工匠就得有一定的程序,要技术熟练。
到北京的第一天,我和几位青年摄影家见了面,付羽、路泞、卢恒,中间还去了798和草场地。 我没有去过草场地,798也是去年9月某晚参加连州摄影年展在那里的新闻发布会,前后大概一小时吧,然后就离开了。这次我参观了好几家画廊,随带观察了些海报,和我预料的一样,没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既猥琐又无聊,不想多说了。 付羽告诉我路泞最近正在建设他的暗房,那天路泞说有6平方米,他家在四环附近,6平方米的暗房是一种奢侈,更是一种态度。我在论坛发言时讲了这件事情,我说这说明了暗房的主人知道了摄影是有局限的,摄影面对世界面对人的态度应该是谦逊的,有许多事情是摄影做不来的,或者是不必要去做的,那么就守住该守住的。路泞给我看了他过去一年做的作品,我蛮激动的,想看看他回归暗房前最后的撒野,即便如此,还是看出小心和谨慎,那是对图片的敬畏。尽管形式大不同,但这些图片与他之前的作品是有勾连的,同时,也预示着他的将来。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很难走样,外面的环境没有对他产生多大负面影响,倒是他的材料,这是做好事情的基础。我高兴的是,路泞具备了这样的基础,我曾担心过他走不出来。付羽说话的用词非常有意思。他说路泞的“建设”就是这样的,我就觉得他说的这个“建设”包含着砖头、水泥、放大机以外的东西。这些天的接触,我觉得付羽有着不同寻常的观察和提炼能力,我一直觉得他的文字好,短促、干燥、平淡、散漫而有筋骨。比如他说起自己喜欢的照片,反复说了“迷人”这个词,我就想不到,真是好极了,那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迷人的照片、迷人的画册,结合他的暗房,他对于基本功的追求,甚至他工作室很舒适的沙发,经典画册和自制的香烟,在王元化先生认为“已不再迷人”的时代里,就有这样微弱而踏实的笃定,真好。无论怎样,付羽、路泞、卢恒,这些都是有派头的年轻人,他们是中国摄影未来的希望。 什么是我所谓有“派头”的人呢?一种当然是荣辱不惊;一种是把自己废了,完全有能力赶时髦趋潮流,捞取现世的好处,但是觉得累,不值得,把自己废了;一种是吃过、喝过、玩过、红过、看过、热闹过,腻了,然后过简单率性而不失精致的生活;另一种是优秀的中文写作者,他晓得并尽情享用着中文那无边无际的美;还有一种,是说出来、写出来或者拍摄出来的,永远比知道的、明白的要少,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或者事情,即使全都了解也装傻说不懂,不想累着自己,留白是人生的美学,知白才能守黑。尤泽宏,上海人,当年“北河盟”真正的大哥,彻底退出江湖,过上了非常世俗的生活,可惜是别人的,冷暖是自己的。张爱玲,1937年17岁在《霸王别姬》里写虞姬自杀时,对怀抱着她的项羽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比较欢喜这样的收梢”;1944年,24岁,就写出“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中文用到这样冰冰冷,真是天人。鲍昆老师的博客,最近有两个篇幅,《旺角》和《19日什刹海傍晚》,没有任何文字,只是照片,恰巧他拍这两组照片时,我就在他旁边。《旺角》是今年5月去香港参加连州摄影年展的巡回展览活动,晚上在旺角逛街时拍摄的;《19日什刹海傍晚》就是这次北京摄影季组委会邀请我们到什刹海小王府吃饭时,在进去的半道上拍摄的。两个活动也是热闹的,也是有场面的,尤其是去什刹海那阵儿,他的心里边一定是不平静的,殚精竭虑,甜酸苦辣,可他偏偏呈现了这几张照片,我觉得这就是境界。[FS:PAGE] 选择什么进入脑海、选择什么拿出来,确实是考验。第五届全国文学讲习所,鲁迅文学院的前身,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初吧,在北京办的,班里面出过些名作家:蒋子龙、叶文玲、张抗抗、叶辛。后来有人在书中回忆,有个贾大山,是非常聪明的人,就是写得很少,后来信佛,又去做教育了。回忆的作者始终在怀疑贾大山是否对于文学没有信心,不是才华的问题,而是觉得这东西无用,因为他来自农村,经历了很多,可能在想这有什么意义呢?再后来生肺癌死了。那个回忆的作者感慨,有时和他们这些底层来的作家在一起,包括后来的路遥、邹志安,会觉得生活是那么沉重,写作真是很轻薄的。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什么可以进入自己的作品,是个非常重大的问题。才过去20年,恍如隔世。看看我们的现世,真是个没有教养的时代,教养是什么?教养是懂得自省和节制。工匠做东西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他很肯定:“我就是要做一个椅子”;艺术家从来不说他要做一个什么东西,而是要强调他的心灵受着什么样的思想迫使。著名的日本文化学者加藤周一,他说古代的艺术家——在14世纪以前,那时的艺术家,他们做东西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表现我的个人风格,他只是要做一个活计,可他的个人风格却形成了。现在的“艺术家”哪肯承认自己同时也是个工匠啊,王宁德都说他看不起摄影了,觉得自己是艺术家,他对于除他之外所有人智力的轻侮真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也不看看自己那些“成名作”,那些死狗模样的人,如果他觉得中国人就是这个模样,那他就应该先身体力行做给全世界看。 第二天早上到了张祖道先生家,一直待到傍晚,主要是为了筹划他回顾展的一些具体事宜。我们聊起1956年底到1957年初张先生陪伴潘光旦老师赴鄂西南、川东南地区考察的情形,张先生回忆说,他们到了汉口,政府方面安排住最好的饭店,他为了照顾老师就同住一个房间里。刚睡下就发觉有问题,原来是床垫太软了,潘老师只有一条腿,起夜什么的非常困难,张先生就想让服务员换一个房间或者换一张硬板床,潘老师不答应,说已经是晚上了,不要麻烦人家了,结果师生俩就睡在了地板上,早晨起床以后还把被褥照原样放好。而潘光旦老师当时是清华大学社会学系系主任和校图书馆馆长,中外闻名的教授。挑选好了回顾展的照片,张先生低头沉默着,然后眼圈红了,拉住我的手说:这些还够格吧?我的眼泪差点落下来,我很少很少有自卑的时候,当时我才觉得自己活的是那么狼狈不堪。6月18日晚,我去接他参加明天艺术中心举办的连州三年回顾展,张祖道先生是第三届的特别贡献奖获得者,是当然的嘉宾。穿戴整齐临出门,他还在找东西,原来是找纸笔,问他,他说如果看到了好的作品和作者,他得记下来,我就在想,他年纪这么大了,又不是什么记者、评论家、策展人、画廊老板、拍卖行经理,一辈子的谦逊和诚恳,看来是变不了了。送他回家的路上,遇见路虎车,张先生就说,1956年他和潘老师的考察,一路上县政府都是给他们派的路虎车,他还知道路虎最近被什么公司收购的,还说原来不叫路虎,根据英文原意,曾经叫过漫游者,还说其实这个“虎”字用在车名上并不好,风轻云淡几句话,什么都知道。可时代变了,漫游者没狠劲,其实还不如叫“虎!虎!虎!”就好像我喜爱古典音乐是因为喜欢享受美、想象和秩序,但我家附近某大俱乐部的广告赫然标明:你想被音乐摧毁吗?结果人头涌动趋之若骛。时代已老得不成样子,而张祖道永远年轻。
我对现时中国摄影的看法
仔细排一排,想一想,中国的纪实摄影,这么些年了,是不太有商量的语气的。摄影家绝不应该是“知识分子”,现代“知识分子”的根本问题就在于他们不在“现场”,而且以此为荣。
北京摄影季会议期间,有记者和我聊天,提及《江村纪事》系列,记者说看了以后,没有觉得在形式语言上有什么精彩之处,比较平淡,大意是这样。我说张祖道先生的照片,用一个朋友的话来讲,就是有着无“我”之境的。看看五代北宋的山水绘画,那都是无“我”的,可那也是中国绘画无与伦比的高峰,难怪刘国松先生看到台北故宫展出《溪山行旅图》真迹会热泪盈眶。“我”是不一定可靠的,今天的深刻,很可能到了后天就显得浅薄了,而无“我”是长远的,因为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低的位置,像一张白纸,始终有谱写的可能;“我”会老,无“我”却可以保持年轻单纯的心情。看那些五代北宋的山水画,真的是非常青春,中国的壮丽青春,老的是我们。[FS:PAGE] 但事实上,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不可能所有人都去筑无“我”之境的。摄影毕竟有着攫取的本能。多年来,我一直在推广纪实风格的摄影作品,随着时间而越来越深入,感觉到中国的纪实摄影还存在着较大的问题。这些问题,还是早发现、早解决为妙。王安忆写道:“上海这个城市,在屋顶底下的城市,都是苟且的人生,不好看的,只有在屋顶上看你才会有略微壮大一点的感情,我是这样子看的。小市民的生活——这就是我写上海时经常会感到的,你要把它剥开来看,里边没有什么太好看的东西,但是我自己还是可以和它们商量的……”几年前了,我对路泞讲过,我讲我一直在大厦上面看这个世界,处理和这个城市的关系。我路过爱丁堡公寓时,一定要抬头看看张爱玲常常站过的那个阳台。其实不仅仅是上海,不仅仅是城市,日月底下,大多是苟且的人生,不好看的。回到摄影方面,多数情况下,照相机的镜头其实是需要一个高度的,只有站在一个高度看见一整团的生活,这些人的生活不是一个人的,他们是有许多许多的生活,累积起来,以量来说明他们存在价值的时候,我觉得或许还可能称得上宏大。但是,这样一个高度并不是让摄影家面对世界去当判官,而应当是“和它们商量的”,也就是说,有智慧的高度,并不需要让人看见。还有一个问题,张爱玲曾写过:“素朴地歌咏人生的安稳的作品很少,倒是强调人生的飞扬的作品多,但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她所说的情形,在现时中国的纪实摄影中,是大量存在着的。摄影是有可能轻薄的,没有底子,那就真是浮沫了。 至于中国所谓的观念摄影,也真是无知者无畏。景泰蓝、清末的雕花家具,别人看是繁花似锦,我却看见一个民族的筋疲力竭,人在末世时候对前朝的想象就枯乏了,只有回到自己的心境里做文章,格局自然就局促了。现代社会,资讯发达,每个人都受到那么多集体暗示,还有什么个别的特质?除非一个人有特异的禀赋。这个特异的禀赋真的很难产生,现代出现精英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一个人只有在和外界不怎么接触的环境下才能发展自己的个性,接触的面太大就合流了,中国的教育背景、社会提供的视野又不宽阔,所以现在的时代是越来越单一了。这样来看,那些个从主观孵化出来的观念,其实资源是非常少的,是没什么底子的。从人的性格上说,年轻人总是在反叛传统的,问题是反叛什么?我就觉得没有顺从的积累的时候,就施行反叛——这不叫反叛,而是任性。反叛是处在一个需要挣脱的状态,这东西把你束缚住了,所以你需要挣脱一下。可是现在,百无禁忌,在这样放纵的状态下,还有什么需要反叛,反叛还有什么革命的意义?现在,反叛只剩下一个广告姿态了,最后,就是一个无聊的笑话了。 那些“观念”影像最为触目的是世俗生活与精神生活、现实与言语之间的断裂。作者把观念当做诗,由光滑的语言滋养和维持,而真实的观念有无可回避的、粗糙的生活质地,它不可能彻底抽象和提炼为“精神”。但恰恰在精神之外,作者是冷漠的、无能的,他们的问题始终是不会生活,不知道怎样确立一种由道德、责任、爱以及耐心维系着的平衡的生活,于是他们敌视生活、超拔于生活之上,他们的“观念”需要牺牲,他们“观念”中的人——如果还有人的话,将成为生活中的祭品。 这是极不自然的。某种程度上,这是艺术创作的常见现象,艺术工作者们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自然”。但是,在中国的那些“观念”摄影作者中,这种不自然并不仅仅是艺术心理的个案,它还是这个时代大多人群的精神症候:人们失去了“生活能力”——这个词指的不是吃喝拉撒、挣钱工作,而是指生活世界的干旱枯竭,在父母与子女、男人与女人之间,在朋友之间,在自我与他人、个人与社会之间,他们都不知道如何商量,如何安居。这是痛苦的、令人惶恐的,所以只能矫揉造作,只能不自然,只能假惺惺的冷漠或放纵。正是这种面对生活的无力感使那些作者将摄影弄成了“观念”。 [FS:PAGE] 此种局面自然离不开某些专家学者的推波助澜,我们的专家学者,以为只要彻底干净的抛弃传统,就能迎来中国摄影进步的“当代性”,我说好听点,这种想法是他们一相情愿的浪漫幻想,同时我也不排除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有意胡说八道。他们是真的“言必称希腊”,所有的材料筛选、文法构思、推理逻辑、语气语调方式都来自于西方,惟独丢了中国。我非常乐意与这样的“理论学术”相距甚远,我理解的“当代性”是和中国特殊的历史与现实密不可分的,这里边有许多基础的工作可做,而不是凌空蹈虚尽说些不着边际的大话废话翻译话。我至今依旧认为:一个出色的摄影家总会忍不住意识形态和理论话语所派定、左右的角色,直觉地进入广阔的“现场”,因此,在中国文化真正走向当代性的过程中,保守主义立场将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和价值。 6月19日晚上,我和中国传媒大学的陈卫星先生喝东西聊天,他说:“你的发言我听了很激动,但恐怕改变不了多少现实,10个你可能都没有用啊。”我也诚恳地对他说:“我明白,100个也没有用的,有时候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尽责吧。”我是绝望不到底,希望不过头,做好自己能做该做的事情。 坦白地说,我不管如何努力还是觉得眼下这个时代颇为陌生——尽管这个时代比过去富裕也有更多选择,尽管这个时代有航天飞机、空调、宜家、伽马刀、F1、联合国维和部队以及开发区,是一个我能够接受但说不上喜欢的时代。而中国近一二十年以来的情况非常的幽深复杂,非常特别,许多方面已经超过了我们已有的认知经验,任何对于中国摄影的探讨,都应该建立在此基础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