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柏孜克里克是八月的一个午后。天空,没有浮云的遮蔽,赤裸着,竟是无邪的纯净。那蓝,是天唯一的颜色,柔媚,透亮,美得令人难以置信。而悬在中天的骄阳,却如同肆无忌惮的浪人,斜乜着眼,以醉酒的姿态,放浪着形骸,漫无目的地挥舞着银光闪闪的利刃,满眼是明晃晃的一片,躲也躲不开。周遭的山脉,兴许是被骄阳的剑锋削着了,鬼斧神工般地切割出岭岑逸峰,低谷大壑,有豁然开朗的恢弘,有危径悬壁的逼仄。那山,确乎受了创伤,隐着红色的淤血,结着褐色的痂痕,露着新生的幼肌。明亮的日头下,那一派绯红褐黄的被风蚀后的雅丹地貌所投射的影子诡异而乖张。这,就是柏孜克里克。
放眼四周,没有一棵树,静下心来,没有一缕风,吸一口气,咽喉里竟是滚烫滚烫的。同行的女伴一下车就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如同套中人。我也似阿拉伯女子一般将脸深深地埋在秋香绿的碎花丝巾中,只放行一双手臂裸露于阳光里,固执地要求自己和柏孜克里克摩挲出一段肌肤之亲。然而,最终我还是投降了。在正午的柏孜克里克,我光洁的手臂被阳光狠狠地亲吻着,准确地说是被狂热地啄嚼着,我仿佛听到它双唇“滋滋”有声,真切地感受到肌肤阵阵刺痛。我连忙往手臂上涂抹厚厚的防晒霜,再不敢轻易地和它戏谑。臂上的痛感让我明白,在地面平均温度70摄氏度的柏孜克里克不能浮浪,不能儿戏。于是,我将自己化作阳光下的一个影子,移动,前行,不敢暴露活脱脱的肉身,只留出一双眼睛,注视着静静的柏孜克里克,沙漠中那一个个黑漆漆的洞穴之门。 目光下的这些石窟,大多建于公元9 至13世纪,它们安然地分布在断崖之上,或是依崖凿就,或是邻壁垒成,沉沉的洞门如同一双双黑色的眼睛遥望着对岸的火焰山。这里曾是高昌国的王家供养佛寺,供养着姿态万千的佛像,绘刻着色彩明丽的壁画,每一尊弥勒,每一寸彩绘都鲜明地打烙下高昌子民独有的宗教信仰。 18号洞窟。这应该是早期的柏孜克里克壁画吧。侧壁上的佛陀身穿圆领式袈裟,双手在腹前相握,目光安定,神色安详,上方的华盖、菩提树冠涂抹着鲜艳的绛、蓝、绿色,顶部与侧壁交界处以仿木结构绘出檩、枋等形态逼真的彩绘。此时的高昌子民,想必是质朴而率真的。匠人们还不擅繁复的绘画技巧,只用稚拙的手法雕琢,简洁的线条勾勒,浓重的色块敷染,用最直接的方式毫不迂回地表现心中佛陀的庄严妙相。初初领略佛教机缘的高昌人,正是用这种朴素的情感宣扬着对佛的景仰,平淡中透着真挚,简单里充满和谐。 这以后的柏孜克里克迎来了历史上最为鼎盛的时期,回鹘高昌王国的建立不仅使这座故城繁华熙攘,商贾云集,更使得文化多元,中西贯通,兼容并蓄。面对这80余座静默的洞穴,我的记忆无法搜寻历史的断章残句,但我可以想象当年玄奘法师去印度取经途经高昌国,在此处讲经时众生云集,趋之若骛的场景。 33号洞窟。这应该是回鹘高昌国时期最优秀的壁画艺术群吧。画面中的佛像,形象立体,跃然而出,这是借助了西方明暗对比的晕染技艺。而画面敷彩淡化,线条描绘刚劲,人物的饰物更为精致华丽,面容的勾勒更为清晰切入,这又得益于中原文化的滋养。回鹘人文化的包容,心性的廓然,使得这一阶段的壁画艺术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这里的壁画,画面饱满,所寄寓的意蕴也更为丰厚。天竺国拘尸那城跋提河边的两棵硕大的沙罗树,占据了画面最抢眼的位置,枝叶繁茂,端庄有致,烘托出整个氛围肃穆庄严。树下便是释迦牟尼佛涅槃处。悲伤的菩萨与天龙八部,举哀的各国王子,嚎啕痛哭的弟子们,汇聚成一幅人、神、佛交错的哀恸群像。年轻的阿难,这聪慧灵秀的弟子,依然圆润,依然帅气,可消殆了往日笑逐颜开的模样。他举手挥动着拂尘,却怎么也挥不去满脸的哀伤。年长的伽叶,这佛祖跟前艰难的修行者。他急急地赶来,是因为年老力衰?还是悟性迟缓?他走得比所有的人都慢了些,那布满沧桑的脸上,因脚步的沉重和心内的痛楚愈显得愁苦不堪。这幅《涅槃经变》壁画色彩素雅淡然,浅浅的蓝色所承载的深深忧郁,厚重得难以化解。与《涅槃经变》画面中所描绘的教徒们痛不欲生的场景迥然不同的是洞窟另一侧的《众人奏乐图》壁画。反对佛教的外教徒们正以吹奏的方式表达内心难以抑止的喜悦。他们弹着琵琶,吹着笛、箫,舞着大鼓,击着拍板,俨然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乐队。他们的耳际垂着粗壮的饰环,胳膊箍着镶玉的绶带,手腕撞击着叮咚作响的银镯,将经年不著的光鲜衣裳披挂在摇曳的身上。此时的他们,眉宇间流泻着兴奋,嘴角边悬挂着欢欣……我喜欢极了这组壁画,因为很少看到佛教绘画中有这样大胆、突兀的场景,让大悲与大喜狭路相逢,凌然相对,让主流与旁支短兵相接,直面交锋。回鹘人二元对立思维所派生出卓越的生死智慧,如此豁达,又如此客观而辨正。 [FS:PAGE] 这以后便是血腥,是杀戮,是残忍的焚烧,险恶的诅咒,是置死地而后快的阴毒。33号洞窟让人叹为观止的壁画人物绝大多数没有了眼睛,他们的眼睛是被硬生生剜去的!何止33号呢,一路行去,洞窟里佛像的雕塑几乎难觅踪迹,他们早已如同齑粉般散漫在尘封的热浪中;一路行去,洞窟里的壁画人物几乎全部没有了眼睛。对于一个虔诚的教徒而言,佛的慧眼带去的是福祉,传递着心灵的祥和,告慰着罹难的伤痛,祈佑着流离失所后渴望的平安。但是,在看罢纷争与生灵涂炭后,他们的眼睛被异教徒剜去了!这个包容的国度曾经让萨满教、景教、祆教、道教、摩尼教、佛教等诸多教派汇聚。然而,最终它们全部归于寂然。拥有海纳百川的气度,方能让文化尽显多姿多彩。而强势排他只能让鲜活的思想,精美的艺术瞬间走向湮灭。这样一个简单的哲理,在柏孜克里克,竟然是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昭示。 20号洞窟。这应该是柏孜克里克最具代表性的洞窟吧。这是一座空窟,四下里空无一物,留下的是徒壁空墙。只有裸露的黄色泥土和芨芨草的残根,在真实无误地计算着年轮,记载着历史。这里曾经有满壁精美绝伦的彩绘,是柏孜克里克最富丽堂皇的殿堂!从复制的《礼佛图》等原作照片中,依稀能看清彩绘的风格。赭色的主调,高贵气派,画中的立佛法相庄严,端秀挺直,透着稳健而超拔的美。供养的王室群像姿态各异,衣饰华贵,富泰健壮。这样的彩绘若布满整个洞窟会是何等炫目!然而,它们整片整片地被割剥,整箱整袋地被偷运,搬不走的便以利器涂之、抹之,窃贼的伎俩和异教徒的行径无异。如今,这些美轮美奂的彩绘客居在柏林、东京、圣彼得堡,甚至新德里的博物馆,此处空留一壁的影子。柏孜克里克,一个盛满影子的洞窟群! 我从来没有为一帧壁画,一尊泥塑伤痛,即便是在敦煌,面对斑驳的孔雀绿和褪色的猩红,思绪驻留在残缺的罗汉像前,眼波被重塑的袈裟那僵硬的线条生生割断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心痛。至少在敦煌,我还会怀想,还会感慨,还会唏嘘,还会沉思,那种种情愫的运营,还受制于沉着的理性,因为在阅读了大量的信息后,我早已做好了惊艳和愤怒的双重心理准备。但柏孜克里克的震撼却是突如其来的,它让我猝不及防。在空落落的洞穴里,我连追忆的凭籍都无从寻觅,遐思的勇气也荡然无存。面对一处处的留白,面对这一张张颓然的,留着伤痛的,失魂落魄的影子,我还能想些什么! 虽然柏孜克里克的壁画大多描绘释迦牟尼无数世前供养诸佛的誓愿图和经变画,然而它自己却没有如佛般演绎本生因缘的造化。生命之流承因果本源,潮起潮落,却湍流不止。柏孜克里克终究不是一条生命之流,它经历了兴盛、变迁、衰败,而后便永远滞留在时光横轴的某一点上。然而,柏孜克里克的确是一条生命的河流,静止的是时间,凝固的是画面和它们的影子,而一代又一代敏感而虔诚的心灵,终究续上了这条河流,让它绵延不绝。 不敢再写柏孜克里克,只怕行笔处会悄然流淌下难抑的泪水。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座座沙洲中的洞窟作为心中的一段痛掩埋,而后用同样虔诚的心延续这几近干涸,却依然前行的生命之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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