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拍照!”这是我踏上刚果(金)的土地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当时我刚走下飞机舷梯,回身想给女儿照一张站在舷梯上的照片———仅仅是一张留影照片。忽然有人向我大声喊了一个简单的句子,我不懂法语,但不由自主放下相机循声望去,一位身着制服的人正在向我做出制止的手势。 虽然事先我被反复告知在刚果(金)不能随意拍照,但临下飞机我还是心存侥幸地把相机从包里拿了出来。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来非洲,我想总有机会拍到点儿什么,临时往外拿相机就来不及了。没想到,“不许拍照”竟然是刚果(金)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离开飞机大约几十米的距离,我们走在一群群乘客中,我还是迅速举起相机给女儿拍了一张留影照片,背景是我们乘坐的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的飞机。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多么冒险的行为,机场是国家的重要设施,绝对不容许拍照。在我到达后不久,一个中国高级军事代表团到刚果(金)访问,一下飞机,随团记者的照相机就被执勤军人没收了,好在这个代表团的接待方是刚果(金)军方,由接待方出面才讨回了器材。一般游客如果触犯了军人,照相器材多半会遭到损毁或被没收后有去无回。 虽然做图片编辑已经20余年,从我决定到刚果(金)度假开始,摄影在我的生活中忽然成为空前重要的话题。我一向很少拍照片,甚至旅游中的留影也时而让我觉得兴致受到干扰,可这次去的地方毕竟是非洲,是一个新华社在那里没有摄影记者的国家。许多同事热情洋溢地感叹这是一个拍照片的好机会,鼓励我多拍照片;同时,已经在那里工作近一年的丈夫多次告诫我,要做好思想准备,刚果(金)是一个不许随意拍照的国家。这些鼓励和警告给了我一个课题:很难想象在21世纪的世界上还有一个不能自由使用照相机的国家。摄影诞生已近两个世纪,技术更新的速度令人眼花缭乱,摄影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似乎无所不在,我想知道在一个不许拍照的国家,摄影和摄影人在以怎样的状态生存。 行前我把原来使用的尼康FM2换成了佳能300D,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数码相机,也是多年来第一次准备认真拍照。我没有意识到,选择一个不许拍照的国家作为学习摄影的起点,我实在给自己出了一个难题。
军人与警察 一下飞机我就明白了,“不许拍照”是无可置疑的现实,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许拍照。原本我猜想出于文化习俗的缘由,为此我问过很多在首都金沙萨工作的人,没有人能给我明确的答复,但综合他们的解释,我理解了“不许拍照”是这个国家政治和经济现状的产物。 刚果(金)自称是一个战乱国家,金沙萨街头经常可以看见持枪的军人或警察。“不许拍照”最初是战争期间为防止相邻国家的间谍活动而提出的,后来成为无形的法律,每个刚果人都可以据此以不同方式“制裁”在公共场合拍照的人———或强行索要钱财作为罚款,或损毁、抢掠摄影器材,甚至砸毁摄影者驾驶的汽车。如果发生了这些情况,你无法向任何方面求得帮助。我曾经编辑过无数近距离拍摄军人和警察的照片,来自阿富汗、伊拉克、南联盟这些最血腥的地方,可是在刚果(金)完全没有可能拍摄这样的照片。 一个星期日我们去游览总统府广场。广场面积不大,安静肃穆,两条通往广场中心的道路路口都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哨位安置着铁丝网、沙袋砌成的掩体、士兵休息的帐篷,看上去煞是森严。 广场中心是已故总统卡比拉的巨型塑像和灵柩,一队队来自外省的学生列队拜谒他们国家的偶像级人物,两位招徕生意的摄影师在和带队老师讨价还价并指挥孩子们合影。 我刚刚举起相机,一名军人出现在我眼前挡住镜头:“不许拍照!”我很奇怪,我看见过我丈夫带别人到这里游览的留影,还有商业摄影师在拍照,显然不属于“国家机密”,为什么忽然不许拍照了呢?我丈夫“米修王”(法语王先生的发音,当地人这样称呼他)上前和他们交涉,看来没有道理可讲。无奈之下“米修王”拨通了总统新闻发言人的电话,请执勤队长接听。这位看上去训练有素的年轻军官接完电话,不动声色地挥手“放行”。[FS:PAGE] 我以为终于有了一个拍照的机会。天气还不错,孩子们很安静,着装正式,完全不像我们平时在街头看见的孩子们。我一面用微笑和带队老师打招呼征得他们认可,一面试探地接近学生的队伍。可是也就刚过十来分钟,一名士兵走过来对我们说:“你们的拍照时间结束了。”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是执行命令。 此时我们已没有再次交涉的兴致,天色也忽然阴沉下来。我们离开广场中心区,试图脱离士兵的视线寻找拍摄机会。孩子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入广场,但这位忠实执行命令的士兵始终紧紧跟随着我们。我们只好放弃了拍照的想法,在士兵的“护送”下向出口走去。“米修王”和士兵一路还颇为友好地交谈着,显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遭遇。我走在他们后面,士兵挎在肩上的冲锋枪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拍下他们的背影,在他们之间还能看到出口处哨位的帐篷和掩体。我试图与他们拉开一点距离,但只要我稍微放慢脚步,士兵立刻警觉地回头,而距离太近的情况下,他会听见我的照相机快门的声音。在几十米的路途中,我眼睁睁看着这幅画面从我眼前溜走了。 后来到旅游点玛鲁谷度周末,我们事先付了小费给驻守在那里的军人,拍照中便无人前来干涉。那里是刚果河的一段风景秀丽的河滩,也是金沙萨唯一的旅游区。河对岸便是邻国刚果(布),驻守在这里的是边防军人,但只要付过小费,我就可以随意拍照,甚至我把镜头直接对准军人也无所谓。 由此看来,“不许拍照”的理由是堂而皇之的,但在堂皇的“原则”掩盖下,更多时候是金钱的因素在作祟。总统府广场的遭遇也许同样用小费可以改变。这是一个没有秩序的国家,也是一个贫穷的国家,军人为数不多的军饷经常不能按时发放,难免利用手中的权力中饱私囊。当权力和金钱同时发挥作用的时候,法律和自由都成为奢侈品。 驾车行驶在金沙萨街头,时常有警察拦截车辆索要钱财,幸而我们使用的是外交牌照,也从不违反交通规则。即便如此,在等待绿灯的时候,会有警察过来索讨“交通费”———所谓交通费,是金沙萨人日常的重要开支项目,他们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但在这个大城市无法依靠步行解决交通问题,乘坐各式各样的“出租车”所需的费用,占去普通人工资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如果我拍照被他们看见,就给了他们一个最好的罚款理由,照相机一定会被没收,要用重金才能“赎”回来。 在金沙萨街头经常可以看到的还有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军人,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不参与当地事务,但以高度的警觉随时准备应对刚果(金)可能发生的骚乱。中国使馆对面是联刚团总部,门口设着铁丝网和装甲车,并且实行“不许拍照”的政策。我只能从使馆楼上勉强拍了几张照片聊以自慰。 我们曾驱车路过联刚团的仓库,大约三米高的围墙上布满铁丝网,大门前有装甲车和执勤士兵,院内还有高出围墙的哨位,警戒者完全是随时准备开枪的状态。就是这样的地方,在不久前的六月骚乱中曾遭到当地人的哄抢。我无法拍下这些场景,即使在车里也不能举起相机。在金沙萨的日子里,我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凡是我想拍照的地方,多半是不许拍照的地方。
昂贵的摄影与我的尝试 摄影是一门昂贵的艺术,在刚果(金)尤其如此。在金沙萨冲扩一个胶卷需要10美元。所以,刚果人有理由认为使用照相机的都是富人。既然是富人,就有义务帮助穷人,为拍照付费自然是天经地义的“规则”。在这个长期战乱、基础建设基本依靠外援、工业品基本依靠进口的国家,百姓生活水平很低,物价却奇高,可见贫富差距之大。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摄影者和被摄影者的关系是天然扭曲的,人们对持照相机的人不抱有友好心态也是可以理解的。 芒果大街因两旁种着芒果树而得名,“米修王”带我们去游览这条街市,路边有一些特色店铺,比如把商品挂在树上作为货架,还有用报废的汽车做店面。可是我们想要拍照的尝试,很快遭到了打击。当时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卖鱼的摊位前,三条近一米长的大鱼挂在两棵树之间的一条绳索上,鱼是刚刚从刚果河打捞上来的,还滴着水,摊上有四个人闲坐在那里。为了避免拍摄引起麻烦,“米修王”直接告诉对方我们可以付费,我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以为已经没有障碍,自顾拿起相机开始取景。忽然,其中一个人朝我喊起来,我才明白“米修王”的商业谈判进行得不顺利,对方要价10美元,“米修王”没有接受。我赶忙表示我并没有拍照,但对方坚持说我已经拍过了,必须付费。我们只能在争执尚未升级之前匆匆启动汽车离开,再也没有了拍照的兴致。[FS:PAGE] 我的大多数拍照尝试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进行的,在我们的车速和对方车速接近,位置也合适的时候努力拍下一些画面,其中大多数因车子晃动没有实点,还有一些曝光过度或不足,总之我的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我所看到的最精彩的场面都没有记录下来。 我还曾经在街上看到送葬的灵车,两次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一辆是笨重的黑色老式轿车,车顶四角插着黑色的羽毛,播放着当地音乐;另一次看到的是白色灵车,四周插着蜡烛和花束,音乐有些西方风格。当我们与灵车错车时,“米修王”警告我千万不要举起相机,这里不是中东,绝对不可以拍摄葬礼。 拍摄欢乐的场面相对要安全一些。我们曾经看到一条充满狂欢气氛的街道,那里有一所大学举行毕业典礼,学生和家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毕业生穿着礼服,人们挥舞着花束,有的家庭开着装饰得像彩车一般的轿车满载而来。擦身而过的车上有人看见我拍照,兴奋地对我挥手。看见这幅景象,我坐在车上跃跃欲试,想要下车拍照,但是被“米修王”制止了。他告诉我,这是一个容易激动的民族,热闹的场面往往可能出现失控,拿着照相机走在狂欢的人群里是很危险的。 也许与这样的摄影环境有关,金沙萨不仅看不到有人拍照,甚至没有一家商店出售摄影器材,只有超市出售胶卷。以前免税店有照相机出售,可是购者寥寥,还会引来盗窃。最极端的例子是,有人专门从事这样的“生意”:想购买照相机的人可以通过“黑色通道”订货,卖主会安排手下为你偷来你需要的型号。 当你拿着照相机的时候,即使连镜头盖都没有打开,也常常会遇到两种情况:一种是煞有介事地提醒你不容许拍照;另一种是告诉你只要付费,他可以配合你拍照。 我试着理解普通人制止拍照的理由:拍照是违法的,每一个人对这种违法行为都可以制止,甚至以自己的方式实施制裁。为拍照付费的含义似乎是这样的:拍摄者在做违法的事,如果你贿赂我,我就可以不告发你、制裁你,或者还可以帮助你。 在无法拍照的时候我只能想象画面,想象如果我是一个隐身人能够在金沙萨拍些什么。
面对镜头的孩子们 我原本以为拍摄孩子是比较容易的事,孩子们会对新鲜事物感兴趣,尤其是在数码相机里给孩子看自己的影像,应该可以建立良好的沟通,取得配合。但多数情况下,拍摄孩子们同样非常困难,极度的贫困使孩子们关注金钱甚于任何其他事物。 金沙萨有许多孩子在街头游荡,没有确切的数据表明到底多少儿童不能进入学校读书,但在这个有800万人口的大城市里,到处可以看到乞讨和沿街叫卖的孩子。每当我们的汽车在路口或市场停下来,都会有十多个孩子涌到车旁,乞讨或兜售口香糖、餐巾纸之类。 据说付过小费他们就不会拒绝拍照,但我无法为他们拍照,我不可能向这么多孩子付“小费”,也不愿意看到付费之后他们等待拍照的样子,我想拍的不是等待拍照的状态,而是他们自然的生活状态。强行拍摄可能激怒孩子们,可能招来更多孩子的围攻。这种情况下我只能紧紧护着摄影包,随时准备应付更糟的情况。 在金沙萨国际博览会开幕当天,我第一次和这里的孩子正面接触。会场里有许多闲逛的孩子,我一拿出照相机,身后便跟随了十多个孩子,当我想要拍照的时候,他们会聚拢在我面前挡住镜头。一个带着一只小猴子卖艺的孩子出现的时候,“米修王”上前去告诉他我们将付他小费为他拍照。可是当“米修王”从包里往外拿钱的时候,我一直担心的场面出现了。围观的孩子一下子涌上来把我们团团围住,“米修王”在混乱中迅速拿出一张纸币递给卖艺的孩子,可是钱刚到孩子手里,旁边一个较大的孩子一把抢去转身跑了。“米修王”只好又拿出一张纸币,另一个大孩子想要如法炮制,被“米修王”抓住手腕要求他把钱还给小孩子。我看得目瞪口呆,一边护着照相机,一边拉着“米修王”的拎包,两人一起从孩子堆里挣脱出来。从此,我坚决要求“米修王”不再掏钱为我“付学费”,能否拍照听其自然。[FS:PAGE] 那一天后来的时间,只有当我站在中国公司或其他西方大公司的摊位领地里,孩子们会被阻止在摊位之外,我才有机会拍些照片。那群孩子追随我从一个摊位到另一个摊位,直到我们启动汽车离开博览会。 在旅游点玛鲁谷看到的孩子多半在向游人兜售水果、草编工艺品或是小动物。他们一边和管理人员周旋,一边设法接近游人,但只要看见镜头对准他们,立刻转身散去,站在远处告诉我们,给他们拍照的条件是买他们的商品。 那一天在玛鲁谷度周末的多半是外国人,但居然只有我一个人在拍照,和在其他国家的旅游区看到的完全不同。显然大家都知道这个国家的“规则”,不想为拍照片而影响了自己的兴致。 另一个周末我们到刚果(金)美术学院参观学生们的作品,大学生对我们很友好,有他们壮胆,我开始在校园里拍照。很快有一些孩子跟在我身后,有的主动要求我给他们拍照。我喜出望外,可这一次遇到的问题是孩子们热情太高,使劲往我镜头近处挤,生怕不能把自己照进去,好容易拍了几张效果也不理想,但孩子们在相机屏幕上看到自己还是很兴奋,只当是为孩子们进行摄影启蒙吧。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小男孩追上来说了几句话,我以为他问是否能得到照片,“米修王”告诉我,是大些的孩子支使他来要钱。可是孩子们太多了,我们只能拒绝他们的要求。 快要离开金沙萨的一天,我们送女儿到一个中国商人的小店里去“打工”,我们都认为,如果不在大市场生活一天,就不算到过金沙萨。 就是在这个大市场,一位想要拍照的比利时外交官的相机和汽车被起哄的人群完全砸毁。问过女店主知道在她的地盘上不会有安全问题,我打算为女儿拍一张留影照片,其他孩子却纷纷要求和她合影。大市场的孩子到底见过市面,在镜头面前很从容。每照一张,孩子们都聚拢过来看屏幕上的画面。有三个和我女儿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对摄影有特别的兴趣,其中一个示意我女儿和她们一起蹲在地上,仰起脸来让我给她们拍照,我很惊讶她有角度意识,知道不同角度可以拍出不同效果。我想如果有条件,她是一个有天赋的摄影师,但她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接触摄影。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大市场里的孩子居然没有讨要“小费”,在充满商业气氛的大市场里游逛的孩子,却单纯地享受着和一个中国孩子合影的快乐,享受着摄影带来的乐趣。
在金沙萨的中国人 在金沙萨我既不懂法语又不会开车,绝对不可能单独外出。可以想象如果我独自拿着照相机上街,走不出第一个路口就会被路边无所事事的闲逛者团团围住不得脱身。所以我的全部活动都要依赖“米修王”的帮助,而这位素来好脾气的丈夫经常厉声提示我:收好你的相机。因为他担心不合时宜的拍照会引来围攻,混乱中遭殃的就不仅是我的相机,还会连累他的奔驰车———这可是贵重的公有财产。虽然我有时觉得他有些过于小心,但我也不想因为我的冒险举动给他带来麻烦。尤其在开车途中,金沙萨路况奇差,车速快时我很难拍到一张焦点比较实的照片,车速慢时多半是到了人流密集的路段,一旦被人发现我在拍照我们就可能脱不了身。 一次我们坐商务处一位一秘的吉普出门办事,我抢先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吉普车底盘高,视野开阔,我觉得是拍照的好机会,很有兴致地拍着街景,完全没有注意一秘的反应。下车后“米修王”批评我不遵守纪律,我才意识到,出于对我的举动的担心,那位一秘一路上闷头开车,没有说过一句话。看来“米修王”的谨慎是所有在金沙萨的外国人不得不采取的自我保护。 “米修王”是文字记者,出国时领用了一台佳能G2数码相机,我在总社也看到他发了一些图片稿,但镜头里主要是在这里参加维和行动的中国军人、中国使馆的活动、驻刚果的中国农业专家的工作情况。我们来探亲之前刚果(金)连续发生政变和骚乱,与他仅隔两个院落的一座别墅由一位卢旺达族高级军官的卫队租住,因此在骚乱中被洗劫一空,我却没有看到他拍的照片。更让我惑然的是,刚果(金)发生这样重大的冲突,三大通讯社居然都没有发布相关照片。到这里的第二天,我看见了那所房子,不仅所有物品被抢劫一空,住宅里墙上的瓷砖都被撬下,完整的已被抢走,满地碎片,窗框和大门都被拆走,悲伤的主人正在收拾残局,显然他没有经济能力重新装修宅院,但还是安装了新的大门。如果不安装新门,他的房屋不久后可能被完全拆毁。因为钢材都是进口的,一副铁门在当地价值3000美元,对房子的主人来说真是一场重大劫难。虽然经历过中国文革中的抄家,但看了这所房屋,我才有生以来第一次理解了洗劫的含义,理解了为什么没有一个摄影记者能够拿着相机出现在洗劫现场。[FS:PAGE] 在金沙萨的一个国际博览会上,我意外遇到一位中国摄影家。这位名叫孙延明的摄影师来到金沙萨已经四年,在国内他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保定摄影家协会副主席,有大量的摄影作品和自己的影楼。他到刚果(金)来是为了在海外发展自己的影楼业务,并且寻找摄影创作的题材。 我看见孙先生的时候,他正指挥一些当地工人为从国内来进行商业演出的一个杂技团搭舞台。看见我拿着相机,他主动向我介绍了他的身份和经历。他说自己是被介绍人骗来的,别人告诉他,刚果(金)到处是钻石,人们没有钱,可是手里有大把的钻石,在这里开影楼,人们会拿着钻石来付款。可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刚果(金)根本不出产钻石,人们手里没有钱倒是真的。影楼标价高了无人问津,标价低了无法维持运营,只好关门。搞摄影创作的成本也很高,虽然花了20美元拿到了当地摄影家协会的证件,理论上有自由拍摄的资格,但这个证件往往不起作用。孙先生的经验是,如果要拍照,就要花钱雇警察或军人做保镖,才有可能比较从容地拍摄你感兴趣的画面。在最初一年里,他用这样的方式拍摄了“汽车”和“头顶重物的人物”两个专题。但是,孙先生出国的时候带的是使用胶片的传统相机,在这里冲印的费用很昂贵。不得已,创作也只好中断了。最困难的时候,孙先生曾经在一幢烂尾楼里栖身,甚至被警察当做盲流收容过。 这位在国内小有名气的摄影家现在经营着一个度假村,他的名片上印着度假村所提供的服务项目,与洗浴、桑那并列的有这样一条:提供专业摄影、摄像服务。度假村生意冷清时,他便在赌场消磨时光。他和赌场老板成了“哥们”,正在写一本关于赌场悲欢的书。 这就是一个专业摄影师在刚果(金)的遭遇。 中国驻刚果(金)使馆的文化参赞王先生是我在那里遇到的另一个热爱摄影的中国人。王参赞曾经驻过比利时、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等国,他从年轻时便爱好摄影,走到哪里都拍摄许多照片。他手里有一架照相机是我从没见过的型号,佳能epoca135,外形看上去像单筒望远镜或者是使用磁带的小型摄像机。这架相机购于1990年,估计当时生产的批量很小,王参赞曾经遇到一位佳能公司的销售经理,经理看到这架相机也很惊奇,他从来不知道佳能生产过这种型号的相机。 王参赞给我看了一些他拍摄的照片,我很惊讶他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可以拍到当地黑人如此生动的表情。王参赞很自豪地向我介绍他的相机,它最大的特点是具有90度取景的功能,就是说当摄影者把镜头对准想要拍摄的对象,脸和视线却可以朝着另一侧,并且低头看取景框,旁观者会以为你在察看照相机,不会意识到你在拍摄,比较具有隐蔽性。 买这架相机的时候王参赞在阿尔及利亚工作,由于宗教原因拍摄会遇到一些困难,没想到十多年后,他在刚果(金)遇到了更大的困难,这架照相机也发挥了更大作用。
金沙萨的摄影师 在金沙萨的日子里,我一直非常希望遇到同行,我想从他们那里可以直接了解刚果(金)摄影界的状况,可是我居然从未在街头看见一个拿照相机的人。倒是在一些举行重要活动的场合,遇到过几位摄影师,但都不是为新闻机构工作的。 国际博览会开幕那天,我在会场里好容易看到了一个拿相机的人。我很高兴地向对方打招呼,并且请“米修王”询问这位摄影师为哪家机构工作。我想他一定是来采访开幕式的摄影记者,但事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位年轻人是一个有营业执照的摄影师,以替人拍留影照片为生,他是来人群集中的地方寻找生意,一般替人拍一张照片收费1美元。后来在总统府广场又看见过招揽生意的摄影师,可见在这个国家对摄影的商业需求还是存在的。在中国的大城市里,从事这样职业的人几乎已经消失,因为拥有照相机的个人实在太多了。 据了解,刚果(金)公开发行的报纸有几十份,大多是由党派筹资运营,这些报纸都没有自己的摄影记者。报纸的头版有时会使用照片,一般是党派活动的会议照片。当东部局势出现变化时,报纸会重复刊登一两张资料照片,并不注明何时摄于何处,也没有署名,有点儿像我们用背景资料的意思。还有的是一些商业娱乐活动提供给报纸的照片,由商家付费报纸才会刊登,不知该属于有偿新闻还是广告。偶尔可以看到新闻照片,是由自由摄影师提供的。我注意到报纸上曾连续出现同一个署名的新闻照片,画面上有摄影师用签字笔手写的署名,像防伪标志一样。与新华社关系友好的《观察家报》总编辑告诉我,这是刚果(金)一个知名的摄影师,有自己的社会关系网,可以在特殊场合拍照。但他为报纸提供一张照片的收入只有几美元,要靠经营其他生意才能维持生活。[FS:PAGE] 刚果(金)没有开设摄影课程的学校,新闻学院也没有摄影科目。爱好摄影的人都靠自己摸索,或者是由亲朋好友传授技术。刚果(金)最大的官方新闻机构刚通社和新近成立的民营新闻机构联通社都没有摄影部,也没有摄影记者。官方活动由总统府的专职摄影师拍摄,免费为报纸提供照片。刚通社曾经有过一名摄影记者,在1999年拍摄大学生活动时遭到哄抢丢失了器材,从此失业。刚果(金)国家通讯社也再没有人做摄影记者了。 不仅如此,美联、路透、法新三大通讯社都没有在金沙萨派驻摄影记者,也没有固定的当地雇员,所以外界很少看到来自刚果(金)的照片。 我在金沙萨大饭店遇到的三位摄影师从事的工作,可能是最接近于新闻记者的职业。 那是我离开刚果(金)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评选金沙萨小姐的决赛在金沙萨大饭店举行。大饭店是金沙萨仅有的两座星级饭店之一,可以说是金沙萨的政治文化中心,接待外宾下榻,举行文化活动,还设有免税店,豪华赌场,门前时常可以看到某辆豪华车由警车护驾疾驶而来或离去。 选美表演迟迟没有开始,我看见有三位挂着照相机的人站在旁边,这时我对于遇到同行已经不抱希望,但我还是请求“米修王”帮助我与他们交谈。他们是大饭店聘用的专职摄影师,都已在这里工作10到20年。他们使用自己的照相机工作,每当大饭店举行重要活动,他们都会拍摄许多照片,照片的所有权属于大饭店,用于留存档案和赠送给重要客人。住在饭店的客人如果有特殊要求,他们也按照饭店的安排提供收费服务,但是他们不能向大饭店以外的任何机构或个人投稿及出售照片。 他们使用的照相机是型号很旧的佳能和尼康传统相机,我记得其中一台是尼康FA,每人只有一个标准镜头,这和我此前遇到的自由摄影师器材配置是一样的,只是多了一只闪光灯。我用数码相机为他们拍了照片请他们在显示屏上看,他们的惊喜溢于言表。 表演开始后,他们聚在台前拍照,我看见他们的摄影背心背后有明显的“GRAND HOTEI”的字样。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他们的摄影既不属于新闻,也不属于艺术,甚至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商业摄影,只是一项使用照相机的工作。 三位摄影师都是刚果(金)全国摄影家协会的会员,这个协会大约有一百五六十人,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从事专业摄影。交谈间可以看出他们觉得自己很幸运,很为自己的职业自豪,这个职业和他们从少年时的爱好一致,并且是一个收入比较高也比较稳定的职位。但他们对刚果(金)的现状也很遗憾,现实的条件阻碍了他们在摄影方面更多的探索,因为没有成文的对摄影者的保护或限定,频频遭遇敲诈使摄影者一次次感受挫折,最后不得不放弃努力的愿望,无奈地成为“金丝雀摄影师”。 其中一位摄影师的女儿非常喜欢摄影,不过她将来不会以此为生。她是一名读大二的医科学生,显然父亲的职业为她提供了接受高等教育的物质条件。我很遗憾第二天就要离开金沙萨,否则我一定要见一见这个热爱摄影的女孩子,我想问她是否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叫摄影记者,如果有机会选择她是否愿意成为一名摄影记者。 回到观众席上,我发现同桌有一位富于艺术家气质的中年女性,她回身看台上的时候正好有很美的侧影落入我的镜头,于是我选择用她的侧影做我的照片的前景,并且在表演间歇时为她拍了一些照片。在后来的交谈里我知道她名叫奥迪娅,是一位职业艺术家,兼做艺术设计和摄影。我喜出望外,居然在离开刚果(金)的前夜遇到了一位从事摄影的女性。可惜我第二天一早就要回国,只能委托“米修王”对她做进一步采访。 为了帮助我收集资料,“米修王”专程到奥迪娅的工作室拜访。奥迪娅有四分之一比利时血统[刚果(金)原为比利时殖民地],从少年时代起开始在欧洲学习艺术设计,做过模特、化妆造型师、人像摄影师,她曾经为上个世纪80年代一些著名的非洲歌手担任造型师,访问过非洲十多个国家的总统夫人和贵族妇女,并且为她们做造型化妆,然后拍摄不同角度的艺术人像。她有数十本装着自己作品的大开本影集,拍摄的风格有些像影楼的人像照片。现在她在金沙萨有自己的艺术工作室,她设计民族风格的时装,由专门聘请的裁缝完成她的设想;她为想要化妆拍照的上层妇女提供从化妆到拍摄的系列服务;这位年过半百的非洲妇女还能够熟练使用电脑处理照片,存储资料;她参与刚果(金)小姐候选者的培训和筛选,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拍摄大量的照片。可以说奥迪娅是一位艺术摄影师,她的作品代表着刚果(金)本土摄影师的最高水平。[FS:PAGE] 在金沙萨的日子里,我没有遇到一名真正的摄影记者,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我不知道将来是否有机会重返金沙萨,那时刚果(金)是否会有摄影记者这个行业,人们是否可以在街头自由拍照。 第二天我离开金沙萨,在机场安检处,一名看上去挺和气的女警察打开我的摄影包检查,她说着“Il est interdit de prendre la photo”,指指照相机对我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知道她在告诉我“不许拍照”,我笑了,这是刚果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刚果人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